
第八集
告別了媽媽,再見吧故鄉.金色的學生時代,已轉入了青春史冊,一去不復返了.
啊,未來的道路多麼艱難,曲折又漫長,生活的腳印深淺在偏僻的異鄉。
當莫斯科廣播電台在播送這首由南京學生填詞,卻由上海知青唱響的知青之歌時,上海,北京,四川等地的知青之歌己在上海的每條弄堂里廣泛傳開了。
如果說這一千六百萬十六歲到十八歲的知青,在出發的時候還有著一種朦朧神聖的使命感時,當行駛了十天八夜的路程,到了目的地時,那種凄涼恐慌情緒迅速蔓延。

夢碎烏托邦!
懷著對遠方家鄉的思念,終日仰望故鄉的山水。掛念親人的第六感覺穿越了山山水水飄蕩回故里時。
每條弄堂的石庫門裡大家手抄歌詞,輕聲哼唱著「知青之歌」也算是我們同胞之間的一線心靈溝通吧。
這是一個無以倫比的時代。
任何一件用目前思維都無法有答案的行為,然而當年我們都是很虔誠的在做。
七十年代。我不用升學考試,直接進了一所鄰近復興公園的中學。
在被法國梧桐濃密樹葉掩罩下的操場里,我們聆聽了國棉十七廠工人宣傳隊王隊長給我們講述的國際社會的形勢報告.
就在那一天,我便恨透了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亞州,非州,拉丁美州的形勢都不容樂觀。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台灣人民,連煤都沒有。當時我無法想像沒有煤,怎麼過日子,夏天的日子還能將就,冬天怎麼辦呢?
後來我同學大燕說:台灣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這讓我釋懷好多。
但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這個理論我一直就很難忘記。

在一個清涼如水的夏日早晨。晨霧還未散去,左右前後弄堂的同學都已聚集在一起,大家你笑我的背包,我打趣你的水壺,相互還提醒著有啥漏帶嗎?我勤勞了兩天學會的將一條毯子疊成規範,再放雙布鞋,跟電影"海島女民兵"里的女民兵海霞隊長一般不愛紅裝愛武裝,英姿竦爽。
我瘦弱而菜色的臉龐,充滿了亢奮。青春從青澀中顯露出來,同學們都誇我有劉胡蘭的氣質,其實我心底里很反抗這種比喻。不過,那個年月也拿不出什麼偶像,除了劉胡蘭就是邱少雲,或者就是高玉寶。
在"練好鐵腳板,支援亞非拉"的稚氣口號聲中,我們風餐野營步行,風風雨雨走了八十多公里路程。從市區出發,途經川沙,南橋直插奉賢金山海岸。
這種走路在那時候稱作野營拉練。
橫斷山,路難行,革命理想高於天,千錘百鍊不怕難。
我們一定要解放那至今仍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亞非拉人民的。
跌倒滾爬了幾天,我們到了金山衛海灘.
多年後,在一次翩翩起舞,與當年非常年輕的班主任老師,如今走出來和班上同學都稱兄道弟的聚會上,我曾調侃過他,我說,「老師,你當年說過金山衛對面就是台灣特務盤據的舟山群島」是嗎?
我這人一直不討人喜歡,有時不但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會故意捉狹。老師知道我伶牙利齒,和我耍賴不容易,他也就誠實地,笑著回應我。
「那時候是要聽工宣隊的」。
哈哈哈,大夥全樂了。

守著日出,追著晚霞,當我們終於趕到目的地金山海灘時,最後一抹夕陽也快下去了,天邊已有些泛銀光了,一望無際的海灣甚是美麗。
我們沐浴在殘存的那一絲絲忽隱忽現的夕陽里,彷彿似一堆一堆的精靈,散落在沙丘上,海灘里,那種興奮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男同學顧不得勞累困頓。在沙砬上你追我打,將沙子塞進夥伴的衣服里,嬉戲著,打鬧著,很是開心。我們幾個女同學便唱起了電影「赤峰號」的插曲。
「銀色的月光,映照著無邊的海洋,勇敢的水兵,焦急地等侍著出航,到那水天相連的遠方,去打擊敵人保衛國防」。
果然老師就過來傳達了命令,確實有了保衛海疆的任務。
然後列隊整裝,每個人發了三個帶甜味的白面饅頭,工宣隊和老師學生大家緊急集合.排成一線嚴密監視朦朧的海面那突出的礁石,這樣大家屏住呼吸十幾分鐘后,又輕輕地耳語傳令"可以撒退了".
有些神聖,也有些好玩。
當天色完全濃黑濃黑時,我們正準備脫衣䏜睡覺時,突然情況有變化!學校老師接到村裡民兵的通知說:村裡的階級敵人今晚要和對岸舟山群島上的特務聯絡的,因此必須安排值班。
在值班這件事情上,我一直是有愧疚的.
那天大燕和菊娣太睏倦了,已經準備睡下了,當是我聽到老師在安排每二小時換班。三男三女每班。我便想頭班最好,主要是頭班有個男生叫德偉,平時和我最講的來。而且值了頭班,回來可以睡到天亮,於是我馬上把大燕和菊娣拉起來,搶著說值第一班。
深夜大海邊,四處靜悄悄,只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麼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
夏日的海風輕輕拂過。三個男生,三個女生。躺在金色的沙灘上,月色朦朧,說起來應該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但是的的確確,那天一絲浪漫的情愫也沒有激起。
六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白天已經走了一整天,現在又要拿著手電筒死死的,眼腈眨都不敢眨的盯著茫茫大海整整兩小時,累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像死魚般的在沙灘上挨了二小時.班長出來找到我們說"接到上級指示,今天晚上階級敵人不出來了,不需要再值班了".
大燕和菊娣就和癱了一般,好幾天都不願意理睬我,後來我再自告奮勇地出啥主意,她倆都不大願意採納了。
人生的路,有苦也有甜.比起現在的孩子,我們當年的確有很多很多閑暇的時光.
現在他們不能看很多閑雜書。而我們那個時代,書沒讀好,卻生活在一個天天可以津津樂道讀閑書的時代。
弄堂里只要出現一本書,沒有一個人周轉不到的,基本上是二十四小時輪流傳的。如果排到你是晚上的,那你通宵也得看完。記得好幾套書我當年都是打著手電筒,蒙著被子讀完的。
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三言兩拍,今古奇觀,約翰·克里斯朵夫,紅與黑,基度山恩仇記,拉來籃里就是菜,弄堂里的生活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電影八隻樣板戲可以看到戲里戲外融洽到台詞滴水不漏。記得那時我們弄堂附近的長城電影院。都已不收門票了,下課後我總是先看場樣板戲再回家的,甚至交響樂沙家浜也不能拉下。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怎麼又黃啦?防冷塗的蠟!哈哈哈哈!」
這種台詞估計我們這代人,沒有人背不出的。
三十年代的歌詞本,外國民歌二百首,手抄本小說「一隻繡花鞋」,「第二次握手」,「綠色屍體」充斥了上海灘的每條弄堂。當這些文化伴著著我們這代人長大時,上海文革民間第一案的狂風刮過了上海灘的每個角落。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夜深沉,寒冬臘月,凄厲的寒風中,警笛聲一陣緊一陣的在夜空中久久迥盪。
前段時間整個外灘,南京路,淮海路,北京路瞬間貼滿了復旦大學哲學系學生。炮打張春橋的大字報,驚動了整個上海城,大家都有種感覺會出大事。
那天夜深人靜,警車呼嘯聲停在我們弄堂里。急促的拍打著我家大門的吆喝聲,驚擾了整幢樓,我爹在穿衣要去開門,我娘叫著;「你心臟不好,我去開」!我娘只開了一條縫,幾十人就呼擁而進,推搡開我娘,直接往樓上去。
等我們幾個穿衣走出來時,他們已經將樓上廂房鄭家姆媽家的大兒子申強給抓了下來,當鄭家姆媽連滾帶爬的趕下樓時,申強已被關進了警車,鳴著警笛呼嘯而去了。
像竹竿一樣瘦瘦的,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鄭申強是復旦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他卷進了文革上海灘民間第一大案,「胡守鈞小集團反黨反毛主席」的案件之中。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 悉尼敏姐攝於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