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池塘邊的榕樹下,
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
一年多的賦閑歲月漸漸地有些無趣乏味了。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伴著複課鬧革命的口號,我們返回了久違的校園。
我的小學座落在一條被梧桐樹包圍的林蔭小路上,由數幢二三十年代建造的西洋小樓拼聯起來的,操埸原是洋樓圍起的前後花園,面積雖不夠大,卻也十分的精緻。
班主任馮老師說我們都長髙了不少。
同學們在操埸上奔呀跳呀,嘻笑追逐著。時不時我們會發現這個老師沒見著,那個老師沒露面,好像校長也沒來。「老師,這學期算術課周老師不教我們了嗎?老師,校長也換了嗎?」我們圍著班主任馮老師提了好些的問題。
馮玲玲老師已經帶了我們二年。扎著兩條有蝴蝶結的小辨,當她帶我們全班看完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時,我們會喊"「一、二、三、馮玲玲,薇拉,馮玲玲。薇拉,她長的真的很像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里的女主角薇拉。也是我一生中的第一個偶像。
拐過學校不遠處有一條安靜的小馬路,那馬路的兩邊人行道種著粗粗的法國梧桐,茂密樹上蟬可著勁兒地叫,班上男同學都會爬上去逮蟬養,我有時候也用水果糖和男同學換蟬回家放在西瓜皮上養著。
那裡是馮玲玲老師的家。
馮老師父親已故。她和孀母兩人居住在一個狹窄的亭子間里。
每次我們去的時候她媽媽總會在一個糖罐里摸摸索索的給我們每人一顆桔子鹹味糖,這也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了,吃完了糖我們還會把包糖的紙用水洗后,放書本里壓平,然後同學間再比比,誰去老師家的趟數多。
老師沒有回答我們的提問。分開快一年了,馮老師顯的有些生分了。她的臉上籠罩著淡淡的愁容。漸漸的,我們也覺察了一些怪異。
「在學校放置修理課桌椅的一個小禮堂里,校長和算術周老師及好幾個老師都被關在那裡「。
和我住一條弄堂的男同學德偉偷偷的告訴了我,「是的」,大燕也在旁邊點頭。
我撒腿就往那跑,趴著窗戶。我看見屋裡牆根下有一排桌椅,校長和老師都各自在紙上面寫著什麼。
於是,我們學了一個新的詞,關老師和校長的屋子叫牛棚。
因為他們是牛鬼蛇神。儘管這四個字從字面上無法理解,但我們有時會沖他們喊聲「牛鬼蛇神」,無論老師和校長的臉有多麼迷茫和失落,我們仍覺得很好玩
日月如梭。在渡過小學畢業前的歲月里我們已經習慣了經常會將校長老師拉到台上去鬥爭一下,這叫時刻警惕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復僻,學生要打破師道尊嚴等等,不過我們有時嘀咕,以前老師和我們更親熱,現在反而都不大說話了。
小學生涯留給我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有一次的寒假返校。
那是一個飄著雪花的清晨。
那天寒風瑟瑟,梧桐樹上的葉子都已經掉光了,我們哈著手,跺著腳上學去了
空曠的校園操場上有一輛三輪帶斗的摩托車停在那裡。學校的許多老師都站在那裡,我們連忙也驚訝的圍在了老師的周圍。靜謐謐的雪地里,老師們都不出聲,我們也不敢發出響動。
洋房小樓里有倆人抬著擔架走了出來,人群自然的閃開了一條道,看著擔架上的身軀,操場上的老師和學生都知道這是誰。
她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葉思靜,但學校里所有的人都只呼她"駝背"。
她是學校門房間里燒開水及按鈴的,由於駝著背,戴了付很深度的眼鏡,很難看出她的歲數。奇怪的是只要哪個班的英語老師缺課,她都可以補充上去。
馮老師告訴過我們,她的身世有些凄涼。她是個孤兒。從小讓人遺棄在徐家匯育嬰堂里,49年美國神父回去時,問她願不願去美國,她因為身體佝曲的厲害,沒有去。我們那小學,在解放前曾是個教會小學,因此神父讓她在這裡教英文。
由於她一直和神父有信件來住,每次運動一來都會說她裡通外國,所以她就只能幹些雜務活。
文化大革命來了說她是美蔣安插在學校的僣伏特務。
我們在學校時一直傳言她駝背里是裝著發報機的。
發報機我們沒有在她駝背裡面看見過,但她在洋房頂樓的斜三角擱樓里確實是有隻小收音機的。
從此駝背的影子無論在颳風下雨,或酷署嚴寒,不是在操場掃地,就是在廁所清潔。
她是一個怪物,她是一個幽靈。有如巴黎聖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我們在學校時,沒有將她當人看過。無論晴天雨天,她都披著件自行車披風,拿著鉛桶拖把,貼著牆根走著。
因為她是美蔣特務,誰都不理她。老師們要和她劃清界線,學生們走過都會朝她吐唾沫。
今天她走了。無聲無息地結束了她苦難的一輩子。 我想起我娘說過的,人不會苦一生一世的,或上半世苦過了,下半世會很好。若你上半世將褔全享了,下半輩子會受苦的。
所以那時候當我缺衣少食的時候,我就一直憧憬著下半世的美妙生活。
但是在她的身上,顯然這話不大靈驗。
天空仍然飄舞著細碎的雪花。寒風中,我害怕瞧著她那苟僂的身軀。我抬頭看著空中,晶瑩的雪花里彷彿透著一個聖女的靈魂,輕輕地走了。
去吧!您趕緊去吧!雖然我家是佛教,但我知道您的上帝耶穌會來接你的!
這趟紅塵也許你是來錯了,你去見你的聖母吧,永遠地不要再回來了。
我想對她的靈魂道別一下,我不敢,因為我也從來沒有將她當人看過。我沒資格和她道別。
我們幾個同學都面面相覷地低著頭,心裡有些糾著難受。
如果我們能醒悟的早一些多好,也許她在生病期間會需要一杯水,也許我可以替她買一回飯,也許有那麼多的也許。
我擦去了眼角的淚花,當我低下頭時,我突然看見,我們今天來學校的同學,因為下雪天怕路上滑倒,都有拿根草繩扎在鞋子上,樣子很像戴孝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老天爺讓我們都做了一回她的孝子賢孫來送送她的。
這一天我真的長大了。
(未完待續)
(本文作者 悉尼敏姐攝於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