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退休了,時間上自由度大了,可以從繁文縟節的機器鏈條上脫落下來,不必繼續在那條永無休止的節律里被消耗殆盡,自然而然多了點「回憶往事」的片斷,其中的一段便是這樣的脈絡:
從1969年開始野戰部隊衛生員接觸醫療領域至今45個年頭了,熟悉軍隊基層醫療單位(營衛生所、團衛生隊、師部醫院);也曾在公社衛生院、縣醫院當過實習醫生;中間25年在國內最大的醫院之一經歷研究生、主治醫生、副主任醫生、主任醫生的全過程;1992年晉陞教授后開始承擔各地疑難會診病例,每年在1000-2000例之間;分別於1987年、1998年兩次赴美國進修各一年,見識了美國10多家最知名的醫院;1994年香港回歸前在中文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進修半年;期間還參加過10多年中國誤診誤治研究會副主任委員的學術任職,至今還是《臨床誤診誤治》雜誌的編委,深入探討過我國醫療事故與差錯的現狀和對策;更主要的是我自己動手解剖過300多例、整理過3000多例死亡患者的資料、從疾病的最終結果回望了病人的整個診治過程,對病因、病變進程、最後結局有了全面的認識。在此經歷中,自然而然會遇到許許多多常人難以想象的誤診誤治,達到觸目驚心的地步。
近年來,醫患關係越來越緊張,矛盾越來越激化,分析起來,原因眾多,其中有一條就是大眾對於醫療差錯的嚴重程度不了解和不認識。
為此,有必要將醫療差錯的真實面目開誠布公地予以告知大眾,供人們了解和思考,還醫療現狀的原貌,才是逐步解決問題、改善現狀的開端。
記得我還是剛當醫生不久,一個外地轉院來北京的年輕女性由於拉肚子2個多月的疑難病例,從鄉鎮衛生院到縣醫院再到省醫院,都沒有弄清楚是什麼病,住進北京的大醫院也沒搞明白就死亡了。當我做完屍體解剖后才發現,原來就是個阿米巴痢疾。想想很可惜,如果早點兒診斷,吃點葯就可以好的。一個簡單的毛病導致年輕生命的終結。從此後,我就對「誤診」一事有了興趣,開始收集有關誤診的資料。真是不收不知道,一收嚇一跳。
古今中外醫生在診治疾病過程發生錯誤的歷史記載及統計資料都已經確鑿地明告人們,醫療錯誤不可避免。在我國古代就有《醫林改錯》的專著出版,說明錯誤不是什麼新生事物,自古就存在的。從1950年代至今,國內外對於誤診的研究結果都在30%左右。比如惡性腫瘤中鼻咽癌、白血病、惡性淋巴瘤、胰腺癌、結腸癌等惡性腫瘤的平均誤診率在40%以上;結核病中如肝結核、胃結核、腸系膜淋巴結核、中耳結核、咽結核等肺外結核的平均誤診率也在40%以上;傳染病中如流行性出血熱、傷寒、副傷寒、鉤蟲病、血吸蟲病、鉤端螺旋體病等傳染病的平均誤診率在30%以上;器官異位中如甲狀腺異位、子宮內膜異位等平均誤診率在60%以上。美國每年因為醫療事故致死的人數平均在4?4萬人到9?8萬人之間,成為美國人第六大死因。到了2013年,美國的《病人安全與醫療質量》雜誌( Patient safety & quality healthcare)的分析中,估計全美每年死於醫療事故的人數上升到21萬到44萬之間,成為美國人第三大死因,僅次於心血管疾病和癌症。可見問題之嚴重程度。
我國醫院每年每月都有醫療數據的統計,對於誤診率從來都是在5%以內的,這是不符合實際並且會誤導大眾的,人們長期以來以為到醫院看病不能出錯,即使出錯也是極個別的事。不管符合率的百分數是多高多低,然而,對於每個具體的病人來說,只有對與錯,也就是100%與0%。誰遇到出錯誰就是100%誤診。
其實,誤診誤治是客觀存在的,是誰都不可避免的。正面的經驗和反面的教訓對於醫學科學的發展有著同等的重要作用。勇於暴露臨床失誤,把發生的誤診誤治報道出來,可以教育自己,更重要的可使更多的人獲益,免受誤診之害!
10多年前,一位平素非常健康、工作出色的知名人士由於頭痛發燒住進醫院的高級病房,能做的所有檢查(包括基因、核磁共振等)都沒有發現異常情況,請當今最權威專家會診后,診斷為病毒性腦炎,給予適當的激素治療后痊癒出院,正常上班工作。2周后,又發燒頭痛,再次住院,各種檢查仍然沒有異常發現,專家會診,認為上次診斷病毒性腦炎經激素治療痊癒出院,說明診斷是正確的,這次又出現相同的癥狀,說明病毒性腦炎沒有治療徹底,於是繼續給予激素治療。可是這次給予激素治療一直沒有效果,繼續頭痛發燒。請更多專家會診,認為用的激素量不夠,所以沒有效果。於是加大激素用量,結果無濟於事,幾天後死亡。當我打開他的胸腔腹腔和顱腦時,看到的是密密麻麻芝麻粒樣的病變,進一步證實是粟粒性結核。這是發生在當代知名醫院知名人士身上的典型的誤診誤治導致死亡的事件(結核病是禁忌用激素的)。
當下人們往往被誇大的科技進步、醫學進展、醫療成就等宣傳所迷惑,以為人都可以遨遊太空、潛入海底、完成試管嬰兒、實現轉基因生物等,小小的身體毛病還弄不清楚?是的,對於艱難險阻,人能夠大有作為,但對於人體,至今還有數不清的奧秘沒有破解。
醫學作為生物學的一個分支,有著同其它學科不同的特徵,就是它的研究對象是我們人類自身,活著的人體是不可以隨便打開,隨意拆卸,隨心取材,或做這樣那樣的試驗。生存權是神聖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利,醫學正是為了維護這一權利,在所有自然科學中才成為發展最為緩慢的一種。
人們現在往往被現代醫學發展的一些過度宣傳而弄得眼花繚亂,如X光機、B超、CT、核磁(MRI)、派特(PET)等,橫切面、冠、矢狀切面,可以將人體內部組織、結構分層顯像而可以發現人體各部位微小的腫瘤;光學顯微鏡、暗視野顯微鏡、電子顯微鏡、原子力顯微鏡等可以觀察到細胞、分子結構;各種生理、生化、免疫的實驗室檢查,可以隨時監控人體水電解質情況,血液、細胞內外液、體液、免疫系統等瞬間的變化;染色體、基因工程,又將人體研究推上一個新的制高點;心電、血壓、脈搏、血氣的實、瞬時監控,避免了醫生憑經驗下藥的盲目性;呼吸機、起搏器、冠脈搭橋、安放支架、臟器移植等先進的治療手段,挽救了無數垂危的生命;產前診斷、基因探針,能夠科學地預測人體內潛在的某些疾病,為早期防治鋪墊了道路……。但是,這一切,並沒有根本改變醫學的面貌:醫學的進步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1免疫學的發展。疫苗接種最早出現在中國,經絲綢之路傳到波斯,又由土耳其駐波斯大使的夫人傳到西方,後來法國人發明了疫苗,解決了傳染病。
2抗菌素的出現。疾病的一大類是細菌感染,用抗菌素可以解決。過去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現在已經可以用鏈黴素治癒了。
3外科手術。如闌尾炎,宮外孕、腦出血等,經過手術治療,可以挽救生命,從而得以恢復健康。
現代醫學外表上突飛猛進、日新月異、名目繁多、華麗繽紛、進展顯著,但細想起來,醫學面對數不清的疾病,主要在病毒(如肝炎、愛滋病、SARS)、癌症、代謝(如心腦血管病、糖尿病)、衰老等,仍然束手無策,表現出非常的無奈。對於人體、生物的根本或本質層內並沒有什麼根本性的認識突破,對這些疾病的認識還遠遠沒有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