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很久不想這件事情了。就是跟別人說起來,我也感覺似乎在說書,講的事情都發生在別人身上。但是,我很清楚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課。
近日時事令人眼花繚亂,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1976年10月,喬冠華最後一次參加聯合國大會,回北京前,他叫我去他房間,只說了一句話:「我和你媽媽可能會有點問題。我給你打個預防針,你得有點思想準備。」
我大概知道他們政治上出事了,但是我當時15歲,又在美國待了三年,對國內的政治已經非常生疏。我不知道如果他們出事,我會怎麼樣?更不知道我要做什麼準備。我只是感覺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榔頭在我腦袋上面,隨時可以掉下來把我砸死。
幾周后,我住的那家美國人家的父親Tony給我看了《紐約時報》上面的文章,說喬冠華已經被免職。
「這對你意味著什麼?」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只能這麼說。
過了幾個月,聯合國中國代表團打電話過來,說要接所有孩子回代表團「學習」。
「不是每兩周回去學習嗎?」Tony 問我,「為什麼周四把你們叫回去?」
「我不知道。」我還是只有這麼一個回答。
Tony不能接受這些,他比我想得更多,他直接給中國代表團打電話,要求跟我們的主管講話。我只是獃獃地看著他打電話,知道我的生活將發生巨大的變化。Tony 掛了電話以後告訴我,代表團說在美國學習的所有小孩都要被送回中國,應該不只我一個。但是,Tony 還是請了假,周四下午陪我一起去見了代表團。我記得當我的主管告訴他,我過幾天就要回國了,Tony怒了,他拍桌子說:「你們以為我們是什麼?你們以為這些孩子是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晃已經是我們家的人了。她不能說走就走。」這時候我的主管走出房間,叫我去勸Tony。
「你願意留下來嗎?」Tony特別小聲地問我。
「留在哪裡?」我問。其實我心裡清楚他在說什麼。
「留在美國,我能養你。」Tony更小聲地說。
「不要。我回去。」我很堅決地說。
「為什麼?你知道你回去他們會怎麼處理你嗎?」
「不知道。但是我不回去,我媽媽會很麻煩。」我當時只覺得我不能「叛國」。如果喬冠華和章含之除了是「四人幫爪牙」還有個「叛國」的後代,就再也什麼都說不清楚了。
之後,在代表團的陪同下,我最後一次回到Tony家,收拾東西,和全家人說再見。
和我一起留學的三個小同學和我一樣半途退學,上了同一班飛機經巴黎回北京。
回到史家衚衕,我住在車庫旁邊的小房間。我當時覺得我的待遇比「文革」時我見過的「黑五類」子女要好多了。我見過一次媽媽,她被關在外交部大樓的一個閣子間裡面,那時候不叫「雙規」,叫隔離審查。也見過一次喬冠華,他還在史家衚衕後院住,但是有一個12人組成的工作組看著他。喬冠華看見我的時候只是拍了拍我的腦袋,什麼話都沒說。後來我才知道就在那天過了不久,他把眼鏡砸了,企圖用碎鏡片割自己的手腕自殺。
下一次再看到喬冠華和我媽媽,是在工體外交部的「喬章批鬥會」上,他們給我留了很好的位子,保證我都能看得清楚。批鬥會是在下午,晚上有馬戲演出,狗熊走的圓型木頭台已經搭好了。我看見喬冠華和媽媽像狗熊一樣被帶進場,全場立刻高呼口號:「打倒四人幫爪牙喬冠華!打倒章含之!」我的老師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地盯著我。我傻了,我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就是再打一百次預防針,我也不會對這個場面有合適的思想準備。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很久不想這件事情了。就是跟別人說起來,我也感覺似乎在說書,講的事情都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已經沒感覺了。但是,我很清楚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課,它塑造了我的性格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上周,我不由想起薄瓜瓜。他爸爸會給他打預防針嗎?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嗎?他身邊的美國人會勸他留在美國嗎?他會留下嗎?那些勢利眼的美國大學還會繼續給他全額獎學金嗎?
至少,不會有批鬥大會了。這也算進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