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小累想回家,大累想回國
陳九
昨夜老友吳君來訪,帶來十五年陳的花雕。一口氣幹掉,月亮變成兩個。
聊起海外生涯,小累想回家,大累想回國。最近,回國念頭又像壓力鍋上的閥門兒,突突往上冒。每天從辦公室窗戶向外眺望,第一眼是紐約,再一眼便是北京四環路,我父母的家就在四環路邊上,離昆玉河不遠。
小時候下了課我常跟一幫半大小子騎車到昆玉河游泳。那時不叫昆玉河,沒這麼個歌舞昇平的名字,叫長河,樸實的日子樸實的名字。長河可比昆玉河美得太多,水大水清,魚多魚傻。最美的是,沒人管我們,你是穿著游光著游,正著游反著游,隨便。兩岸是田野,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當然沒有《我的祖國》里唱得那麼宏闊,人家唱的是祖國,咱們說的是家鄉,不過沒有家鄉就沒有祖國,千萬人的家鄉合起來就是祖國。祖國不是某個人的,是大夥兒的。
每天上班路上,出地鐵要走一里地才到辦公室。我的腳步像計時器,勻稱地數過每寸距離。這時腦子裡會不斷重複一句話,『我們是要打回老家去,老家已太不成樣了。』這句話與我的腳步形成和弦關係,它是主旋,腳步是和聲,就這麼一路不斷響過來。這是《黃河大合唱》里的朗誦詞,我只取其中回家的意思,因為今天的老家不是不成樣,而是太成樣了,要啥有啥,高樓大廈,富人窮人。
上次回國我曾到以前當兵住過的黃元井村重遊。村裡的房子多了,可路卻窄了,許多公共設施荒廢殆盡,甚至連一口明朝的深井也被填了。我曾吃過那口井的水,還下井修過水泵。我問村長,為啥?他說,大家不肯出錢維修。村長原來是拖拉機手。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他把拖拉機開到我們連要求維修。那天連隊正好看電影,就我站崗。我蒙他,把車留下,我會轉交修理班。看他一步三顧走出院子,我立刻爬上拖拉機開起來。沒想到他躲在路邊玉米地里,見我開他的車就追著喊,別開我的車,你不會開呀。我是不大會開,只想過過癮。他一追我一慌,結果把車開到溝里,幸好沒翻。他追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我的滔天罪行。
還記得拖拉機的事?
那還忘得了。
你看出我來了?
一進村就看出來了,你沒變。
石家一雙姐妹呢?
孩子都快結婚了。
姐姐比妹妹漂亮。
人家可一提你就掉眼淚。
噓…,別讓我太太聽見。
那晚喝得爛醉,不知為何也哭得爛醉。據村長後來在電話里說:你咋沒喝就醉了,從前你比我能喝呀,你一哭我也哭,石家姐姐跟著也一塊兒哭。哭好了你非要喝那口井的水,我到哪兒給你找那口井啊,就用可樂代替,反正你也糊塗了。你說,啊,這清涼甘甜的井水啊!說完非要跟石家姐姐睡覺,可嫂子就在邊兒上,你讓我咋安排。幸好後來你倒在我床上睡著了,要不還麻煩。
村長說的屬實,我沒醉,明鏡兒似的。說沒醉也不對,一進村我就醉了。
回國是一首詩,是半醒半醉的夢幻,是歡笑與淚水凝成的時光。漂泊得太久太久,心中的回憶和想像已濃縮得十分濃縮了,點火就爆見風即化,脆弱得一塌糊塗。不是不想回,是有些怕回。到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說得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是怕自己心中的美好記憶被現實偷換了。記憶是我的信仰我的宗教,是我不能再失去的全部所有。守夢人是孤獨的,無夢人是悲慘的。我寧可守夢寧可孤獨。
可我還是要回去的,不回去我會煩躁會抑鬱。每當我大聲斥責孩子光看電視不做作業,他們就偷偷跑到太太那裡問,爸爸又該回中國了吧?他每次回來脾氣就好一陣,眼睛冒綠光,跟咱家的貓一樣,而且皮膚髮緊,年輕了十歲,你就放爸爸回去吧。太太學給我聽,笑得前仰後合。我說你別瞎掰了,他們懂個屁,怎麼會說這麼生動的中文?真的,他們說英文,就這個意思。我馬上借坡下驢,好好,便宜了他們,那我就回去一趟吧,回去一趟。
今早酒醒,吳君早不知去向,連兩個月亮也被他偷走了,真夠黑的,也不說給兄弟留一個。尋覓間突然發現上面這些文字,哇,是誰這麼胡說八道,這不是害我嗎。統統不算數,不算數嘍,咣咣!
臉盆,哎呀我的臉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