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言興朋同台飆戲
陳九
寫罷《與楊春霞同台飆戲》聽到不少議論。感謝大家對我文字批評鼓勵之餘,令我驚嘆的是,雖說身處異邦,大有懂戲之人。正如有人所說,搭台唱戲講究紅花綠葉渾然天成。主角唱得好,配角和得妙,攏著調兒依著點兒,別說聽戲的如醉如痴,唱戲的更是清氣上升濁氣下降,用句廣告詞兒,味道好極了。
別笑我痴狂,說破大天咱算票友。可跟名角配戲這事,本事固然重要,緣份更不可少。緣份里還得細分,小心翼翼的是一回事,二百五混不吝的又是一回事。民間有句俗話: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不拿出點兒英勇就義的狠勁兒什麼緣份也得溜走。借著與楊春霞同台的東風,我有幸又和言派傳人言興朋,張君秋弟子劉明珠在紐約同台唱了出京劇《沙家浜》里的『智斗』,再與名角飆了一回。
幾年前的臘月,紐約華人正籌備一台節目慶新春。策劃者之一的李先生打我手機,說弄來弄去凈是流行歌曲,沒京劇慶個啥春節。當時我正和言興朋郭小庄在中國城一家飯館吃飯,不算聚會,只是巧遇。那天我跟幾個朋友吃到一半,有人在背後撥楞我一下,陳九,你怎麼也在這兒。我一扭頭,喲,言老闆,坐下喝一杯?不了,小庄從台北來,過來我給你介紹介紹。我這才注意到一張兩人的小桌旁,有位女士氣度不凡端坐那裡。郭小庄!正是台灣京劇名家郭小庄。言興朋為我們介紹,我們握手彼此說客氣話。侍者加了套碗筷,剛落定,李先生的電話就響了。
放下電話我說,是老李,他正搞一台春節演出,說沒京劇沒中國味兒。好啊,興朋接過話頭,咱給他來個京劇不就齊了。我一陣竊喜。言興朋終日穿梭於中美台港之間,很忙。他要不說我還真不好提演出的事。現在他自己挑破,天賜良機。我忙說,您跟郭老闆來段《秀色江山》如何?郭小庄連忙擺手,說過兩天就回台北了。興朋說,小庄太忙,就咱吧,你不是跟楊春霞唱了出『智斗』嗎?咱就再來一回。
話說到這份兒上,讓我怎麼接?說行,你就不掂掂斤量,唱砸了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說不行,明擺著又娶媳婦兒又過年的大好時機就糟賤了?焚琴煮鶴你天理不容啊。人生正是如此,壞事它找你,好事你找它,重大歷史時刻經不起虛情假意,寧落個恬不知恥也比後悔一輩子強。我當即就問,言老闆,您當真?可不當真,誰去阿慶嫂呀?您看原來天津團的劉明珠如何?好,唱得好,就她。
越臨演出我越緊張。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是觀眾一哄就上去,不容多想。這次是正規排戲,唱念帶做。對我這個二把刀來說,等待的日子如同小火燉肉熬著你。劉明珠堅持不用卡拉OK,說:『介是嘛玩藝兒,是它給咱伴奏還是咱給它伴奏。』她搬來著名琴師魏國勇等,一堂鑼鼓的伺候。我沒見過這陣式,頭回聽說京胡也分七調兒,只顧喘氣一句唱不上來。魏老師一起弦兒,我就說再低點兒。他說低不了了您那,再低沒了。要說還是人家劉明珠有經驗。她說陳九你別慌,咱不要伴奏,就乾唱。等唱起來,她給魏老師一個眼色,京胡馬上切入,一場戲就拿了下來了。
演出正式開始。主持人報幕:表演者,言興朋,劉明珠,陳,還沒往下說,我覺得呼一下渾身發燒臊得不行,有地縫我鑽進去,沒地縫我飛出去,不知怎麼好。言興朋拍拍我,有什麼呀,就是玩兒。劉明珠也說,是啊,只當開個派對。沒想到的是,出場他們二位走前我墊后。輪到我,觀眾掌聲比他倆的還高。有人還起鬨,看那,胡傳魁來了。我咣啷一下找到了感覺,覺得自己就是胡傳魁,帶著胡像兒就晃出來。後來興朋對我說,京劇有個術語,叫入角兒,指得就是這種心態。
演出前在我強烈懇求下,大家搞了回綵排,把唱腔,路線和位置做了安排。京劇講究格式,一招一式像寫格律詩,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都有設計,且各派不同。電影《霸王別姬》中有個鏡頭,袁四爺問霸王:霸王出台一個亮相,您該走幾步啊?霸王答,七步。那今兒怎麼只走六步啊?表現的就是京劇這個特點。除了排戲,我自己在家也練。人就這付德行,越是業餘越想充專業的。我太太每見我在客廳操演,都一把抱起女兒說,咱走,別嚇著我們,你爸又忘吃藥了。那天我剛端好架式,五歲的女兒突然冒了句:爸爸吃藥。噎得我頓時定格,半天動不了窩兒。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場演出真該說是牛市股票一路長紅。
言興朋多演正面人物。他的楊子榮,挺拔剛毅還帶著股酷勁兒。這次唱反角刁德一則風格迥異,分外冷峻倜儻。他曾唱過越劇學過歌劇,更是嫡傳言派老生。他父親言少朋早逝我無緣得見,可他母親張少樓也是言派老生,我當面聆聽過她唱的《讓徐州》。比起老一代言派,言興朋的風格更加細膩浪漫。時才聽得司令講,時才二字有個過渡,馬派馬長禮唱得乾淨利落,而言興朋則溶入幾許歌劇的誇張,把時和才拉得較開,中間有個似有若無的停頓,聽上去更付表現力,更烘托出刁德一自傲難纏的為人。什麼叫風格?風格總在微妙間,就在這些小溝小坎兒的處理上。
劉明珠則極大地繼承了張君秋張派藝術豐富細膩的特點,唱做俱佳。趙燕俠洪雪飛演的阿慶嫂有梅程的富麗堂皇,而劉明珠卻給這個角色注入了濃郁的世俗氣息,既聰敏機智又隨和俏皮,使之更貼近生活。最後一句『有什麼周詳不周詳』唱畢,她抬手一個造型,媚中帶剛給刁德一來個大窩脖兒,令人忍俊不禁。結尾恰是胡傳魁哈哈大笑,我還怕笑不出來,瘋人院般苦練好幾天。可看到阿慶嫂刁德一的生動神態對比,那個哈哈大笑油然而出,險些笑岔了氣。
觀眾反應熱烈,連笑帶鼓掌,就差把房頂掀開。阿慶嫂為胡傳魁點煙,沒點著。我拚命嘬,台下拚命笑。有好事者跑到台前欲幫我再點,我當然不理,阿慶嫂吃醋怎麼辦?有阿慶嫂在我誰也不理。胡傳魁一句『刁德一搞得什麼鬼花樣』,唱完向前緊跨幾步以示惱怒。結果舞台偏窄,我差點兒掉到台下。最後演完,我又出不了戲,這是業餘演員常犯的毛病,進不去出不來,站在原地繼續胡傳魁。言興朋下台走到一半又回來拽我,兄弟,醒醒兒。我這才大舒一口氣,算回到人間。
往事如昨。尤其這種有腔有調的往事,想起來就餘音繞梁滿腦子響,響得你鬧不清時光到底逝去沒有?即便逝去也不該用逝字,逝是一點點溜走,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而清晰的記憶卻讓你堅信,時光分明是逃出籬籠的五色鳥,當著你的面兒撲嚕一下飛走了。這聽上去有些世事無常,然而精彩過後的寥落,高潮散盡的疏寂,卻真實得像眼前這杯碧螺春,給歲月憑添回味。我早不唱戲,身旁諸友都不信我會是胡傳魁。倒是已長得與我比肩的女兒那天突然用美國話問,爸,你怎麼很久不唱北京歌劇了,那個胡什麼,傻傻的?我詫異地望著她,說不出話。
語言有時很無力,很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