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畢飛宇
陳九
你如果還沒讀過畢飛宇,就該去讀讀。看這個六十年代出生的江蘇才子,是如何正在把文字推向極致。他號稱是現實主義作家,用他的話說,要試試現實主義在他的手裡會是什麼樣子。他堅信任何想象不能脫離現實,沒有對現實的細緻觀察就不會寫出有生命力的作品。同時,他又認為自己並非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家。他覺得所謂典型的是缺少想象力的產物。讀他的作品,我感到畢飛宇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畫小說。文字間本身的距離一下消失了,就像風與風水與水之間的距離原本就不存在一樣,好像中國字不該是一個個寫出來,而是像跳紅綢舞的演員手裡那根紅綢子,那麼一甩,就出來了。讀他的《青衣》,讀他的《雨中的棉花糖》,讀他的『三玉』,讀他很多作品,我為他把小說『玩弄』得如此精巧而驚嘆不已。別人問他寫小說的體會,他說,什麼體會,就像走了個神兒,打了個盹兒一樣。好你個畢飛宇,就那麼簡單嗎?我歷來厭惡自我吹噓,可讀了他部份作品后,我已堅定不移地相信,是的,他就是走了個神兒,僅此而已。
畢飛宇的文字風格是流暢飄逸超凡脫俗的。他不善使用華麗深奧的辭彙,但卻把最樸實的最通俗的語言現像放到最恰當的位置,讓你感到一種完美,一種邏輯的和諧,一種拍案叫絕的別緻。你會感到文字在他手中強烈的音樂感。如果你願意,甚至可以隨他的文字唱出聲來。同時,他的作品又深含作者對生活對人性充滿哲理的思考。我常常被這樣的念頭打斷,這真是個四十歲出頭的人寫出來的嗎?看看他怎麼說,『女人的衣服不是為一件件往身上穿的,而是讓男人一件件脫的。』真是說到底了。不過先別感慨,這樣的句子在他作品中彼彼皆是。然而最讓我留連忘返的是他的文字結構,他的敘事過程。我甚至覺得他的故事結構已經讓故事本身暗淡無光。好像一付油畫,色彩結構已讓畫的內容本身失去意義一樣。那結構是絢麗多姿風情萬種的,像個瀟灑的公子哥兒,你明知他在勾引你,卻無法拒絕。他牽著你鼻子走,看透了你,知道你在什麼地方要感動,怎樣感動。一句話,你拿起他就很難放下,即便強迫放下也無法拋棄。
如果你已讀過畢飛宇,就請忘記他。我是說,如果你也想寫出有自己個性和特色的作品,就應該忘記他。人有趨向美好的本能。當你覺得什麼東西很美好,不僅會為之感動,還可能會視為一種標準。壞就壞在這兒。看完畢飛宇后很長時間,我開始懷疑自己該不該繼續寫下去。對畢飛宇的欣賞與對自己的否定完全成正比。我對友人說,我的東西像小學生習作。當然不排除我寫的東西就是小學生習作!關鍵不在習作不習作,而是一種丟失自我的心態。我想起戀愛中的人們包括我自己,會因愛別人而看不見自身存在。等明白過來,自己早變得面目全非。我曾與一些朋友聊天,他們中流行這樣一個說法,學誰誰死。這句話文字上很費解,甚至不像句文學話。學誰誰死,是學人的死還是被學的死?但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你要模仿誰你就死定了。寫作是一種非常個人的行為,越個性越好。只能借鑒不能模仿。更不能設立唯一的標準。每個特殊的都可能是最好的。畢飛宇正是用他的獨特造就了自己,把這種自我堅持到極致,這就是他作品的最大特點。
我正在忘卻畢飛宇,正在像結束一段戀情一樣品嘗著人生的寂寞和失落。我在尋找遺失在《青衣》,『三玉』中的自我,把支離破碎的往事像玩兒拼圖一樣拼湊起來。一邊找一邊吃驚地感到,我竟會這樣為一種確信的美好如此忘情,如此投入,如此不顧一切,虧得是一段文字,要是個大活人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