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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尼山滑雪記
陳九
剛過去的聖誕節長周末,我帶孩子們去哨尼山滑雪,那是紐約周邊比較知名的滑雪場之一,開車兩小時可達。本來沒想去,都十幾年不滑了,懷疑自己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摔打不?去,不去,顛過去倒過來,人真是越長越沒用。
十幾年前單身漢時從未滑過雪。有朋友說,咱們去滑雪如何?話音剛落大家就驅車直奔雪場。我們穿著平日的夾外套,下面一條單褲,到了雪場才知什麼叫天寒地凍。你嘗過冷到恐懼的滋味嗎?就覺得今天恐怕要死在這了。人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他們是幹啥的,沒吃錯什麼吧?租雪具的小夥子叫宙亦,是個好人。他問,你們,就這樣上去?我們凍得說不出話只顧點頭。他抱出一堆出租的滑雪服,還未來得及解釋怎麼穿租金多少,只一扭頭,再轉身就發現所有滑雪服已全穿在我們身上了。你大概曾為四川的變臉絕技驚嘆,那算什麼,我們會變身,剎那間變幻全身。宙亦先是『天啊天啊』地叫,接著笑得前仰後合。原來我們把衣服穿反了,尺寸也不對,看上去像群流浪漢。嗨,那年月的留學生,可不就是流浪漢。
為了省錢,我們進雪場后沒參加給初學者開的訓練班,而是直插山頂。可上去容易下來難,往下看還沒準備好,人已隨慣性沖了下去,越沖越快,只覺得兩耳生風飛起來一樣,接著啪的一聲栽倒,從半山腰一直滾到底,你相信滾都可以滾累嗎?一身大汗。到山底我沒立刻爬起來,想躺著休息一會兒。幾輛救援雪橇風馳電掣般圍上來。有個小夥子用手捂我的鼻子,被我一把推開。我正喘不上氣你捂我鼻子幹嘛。他立刻大叫,還活著他還活著!廢話,當然活著。說著我一屁股坐起來,把周圍人嚇一跳,哇塞,這小子還能坐起來。坐起來算什麼,老子還能走呢。接著我搖搖晃晃向休息室走去。救援人員追著我喊,你確定你沒事兒嗎?確定嗎?
年輕,骨頭有韌性,怎麼摔都不怕。我就這麼學會的滑雪。
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還能行嗎?我想過別去冒這個險,萬一摔折了胳膊腿兒怎麼辦。可看著孩子們渴求的目光,心一下軟了。好,爸爸豁出去了,只要你們高興。我們清早出發,給車加油吃早餐,一路上連吵帶鬧連說帶笑直到中午才到。孩子們一見白花花的雪就叫喊著奔過去,我緊追慢趕給他們租好雪具穿好雪鞋衝進滑雪場。一進去就摔個大屁墩兒,我都忘了怎麼滑了。
約一小時后孩子們已不見蹤影,他們像小鹿一樣飛馳,像小狗一樣歡叫,躥來躥去忘乎所以。我想,別再給自己找理由了,既來之則滑之,看當年武功今安在?我遲疑地登上山頂,試圖滑S形減低速度。當年我就這樣,大S小S運用自如瀟洒風流。莫扎特不是有首迴旋曲嗎,我覺得我就是音樂,正在起伏迴旋。你是沒看見,你要看見非愛上我不可,哇塞,這麼酷這麼帥啊!可此刻今非昔比,我想做S狀,但腳下使不出勁兒,轉過去轉不過來,轉過來轉不過去,啪地摔個大跟斗,連摔五六次才滑到底,心裡窩囊極了。我想算了吧,這麼大歲數,讓孩子們看見多丟臉。我摸摸渾身上下,還算囫圇。不行,上,再來一次,老子就不信了。
讓我欲罷不能還有個原因,山上那個新鮮空氣啊,金不換的新鮮空氣啊,人吱溜一下身輕眼亮,像重活一遍似地忘卻年齡。我突然大徹大悟,你知道為什麼動物比人強壯嗎?就是吸收不同的空氣,還有大自然的挑戰。老虎豹子不管自己幾歲,結幾次婚有多少孩子,這些毫無意義。對他們來說,大自然的挑戰是相同的。年輕怎樣年長又怎樣,你就得奔跑就得撕殺就得玩命,甭管少年老年抓到獵物才是好年。只有我們人類社會才有年齡枷鎖。新鮮空氣是自然的呼喚,是最棒的性激素,雖然都摔成這付德行,我想了想還要上去,像吸毒一樣渴望青春渴望強壯。
排隊等纜車時,有個小男孩站在我前面。他屁股上一大塊泥,顯然是摔跤摔的。我情不自禁地逗他,嘿,哥們兒,摔跤了吧?他點點頭。你看看你看看,摸摸屁股吧,肯定摔兩半兒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沒說話。怎麼樣?是兩半兒吧。我突然覺得自己是怎麼了,瘋了還是醉了,怎麼跟陌生人開這種玩笑,是我小了還是他大了,是不是腦子不正常。可你知道嗎,動物是不分神經病不神經病的,生存還是死亡,沙士比亞的名言是絕對真理,沙士比亞是豹子變的。
我上去摔下來,又上去又摔下來。那天不知怎麼回事,無論怎麼摔,這把老骨頭楞是一駕拖不垮打不爛的裝甲車,刀槍不入。我覺得我的靈魂出殼了,我是石頭變的猴子,沒天沒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是一粒銅豌豆一部變形金剛,怎麼說都行,滑翔和跌倒成了生命狀態,成了歡愉本身。人真正的興奮是當你覺得你不是人的時候,我為沙士比亞的名言加一句。我是狗熊變的,但願是。
本想幾小時后一定精疲力竭,多少年沒這麼運動過,受得了嗎。可幾小時后反覺得更得心應手,不僅大小S全部尋回,莫扎特自不必說,連『胡桃夾子』都找到了。轉彎時單腳著力,身體傾斜幾乎挨地。看前邊有不太會滑的就故意逼近,當他們怕被撞到驚叫起來時,突然一個擺度夢一樣緊貼著疾馳而去,回頭再看他們踉踉蹌蹌砰然倒地,心裡一陣得意。滑雪板在他們腳上是穿上的,在我腳上是長出來的,那就是我的腳,一雙長腳。人類總蔑視輕浮二字,可輕浮卻永遠陪伴著人類,為什麼?適度的輕浮是美好,美好就是生命力。
夕陽終於染紅哨尼山,在深情似海的晚霞中飛馳是令人難忘的。這種飛馳不在車上不在飛機上,不在任何人工器具里,野飛野馳挨著地連著天,如果可能我甚至想脫光了赤身裸體賓士而下。最後一次從山頂下來,我伸開雙臂撲向雲巒,把大聲的啊字一直喊到底。不,不該叫啊字,那不是字,與文明無關,因為回聲四起,漫山遍野回蕩著這個聲音。如果是字,山巒霞海難道也認這個字嗎?
孩子們在山下等我。爸爸,怎麼才下來?是,才下來。孩子們,下次你們還帶我來好嗎?我們,帶你?孩子們有些迷惑。對,因為我是你們的孩子啊。
哨尼山很小很小,我們的笑聲很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