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
陳九
我好做夢,卻很少有成章成段兒的,都是這一點兒那一點兒,小貓拉屎,怎麼也連不上。說連不上也不全對,連不上愣連。比如昨夜有夢,日俄海軍在我旅順口開戰,幹得很洶,你一槍我一炮互不相讓。開始我未覺出,被其爭吵吸引,試圖弄清根由。突然恍然大悟,管他為何,他是在老子地面上打仗,砸得是老子的場子,客廳那些古董被他們摔落一地,腳都下不去。這還了得,老子一氣之下把他們全都攆出去。客人歡迎,喝茶吃瓜子兒,吐一地皮兒也無大所謂。打仗不行,無法容忍。有人說李鴻章是萬般無奈,你要是他也那樣。呸,我要是他早自殺了。
還有夢二。說是一個雨夜,我睡在當年我們人民大學圖書館樓下,屋檐雨水滴滴答答,像彈鋼琴的手指,這根下去那根上來,奏出不同音階。我圍著一床被子,旁邊有一老者,與我交談,說什麼記不清,很悠遠。我不斷背詠一詞,『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不知是我在演義宋詞的境界呢,還是人生真有千古不變的悲愴情懷?甚為困惑。
再有夢三,不好意思說,沾女色。說得是當年我當鐵道兵修鐵路,最大痛苦並非危險艱苦,而是幹完一天活兒沒地方洗澡。夢裡看到山下一所大房子,窗戶全開在頂棚,玻璃好像八百多年沒擦,落滿塵土,因此光線昏暗。屋子中間是個大水池,冒著熱氣。我們一幫臭當兵的脫了衣服霹靂啪啦跳下去,熱情洋溢地洗起來。突然遠處傳來女人聲響,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一群女兵就闖進來。她們根本視我等為無物,也脫了衣服霹靂啪啦跳進池子大洗起來。我們坐在一側,她們坐另一側。大家面對面交談,就像平常一樣。透過水波,可以看到因光線折射而變形的軀體,恍若神話般飄逸。其中一女兵不肯脫衣,穿著軍裝帶著領章帽徽泡在水裡。我對她說,如果我在戰場上負傷,決不讓你救護。她詫異,為何?因為你把個人面子看得至高無上,不會為傷員付出一切的。她臉赤紅,低頭不語。突然,也脫光衣服跳了進來。這時,外面傳來十班長劉貴堂的喊聲,『還他娘洗不完,別人都等著吶,快點兒。』十班長是安徽舒城人,胡適的老鄉,看來胡適家鄉的人不都有學問,就像湘西出來的不都是沈從文一樣。
沈從文也當過兵,他作品中諸多情節都與士兵有關。那時的文字只要談到人,都會與地域緊密相連,哪省哪縣,哪鄉哪鎮,文化連著土地和河流,其實我們最早是從土壤里像大蔥一樣長出來的。我的根只有往下扎,我們的精神才能向上長。沒有根基就沒有精神。沒有精神就沒有希望和尊嚴。我老家那個村兒原來很熱鬧,緊挨著大運河。來往客商會買我們村兒編的草席和燒的磚。我沿在運河奔跑,唱十八摸,沖穿紅襖的小閨女兒做鬼臉。我爸帶著隊伍騎著馬,呼冽冽扯一面大旗……
壞了,又做夢了,我做夢不分白天黑夜。此為夢之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