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記得當年去彭川

作者:陳九  於 2008-9-4 00:3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散文|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5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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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當年去彭川

 

陳九

 

512汶川大地震中,彭川的重災面積達800多平方公里,受災人口數十萬,直接經濟損失達兩百多億元。面對眼前的中國地圖,彭川二字在我胸口翻湧,原來經委的秘書小王,造紙廠的程廠長,還有那個戴深度眼鏡的說書人,們此時怎樣了?我禁不住挂念著他們,不由熱淚盈眶。

 

1982年秋,我剛進國家部委從事工業政策研究工作,被上級派到四川做城鎮集體經濟調研。那是我頭次入川,蘇制的伊爾62客機降落在成都雙流機場。天氣溫和濕潤,暮色中的川西平原絢麗得像枚熟透的果子。站在旋梯上我不禁感慨,多麼美麗豐厚的土地。我一到四川就喜歡上她,空氣中浸滿了人情味兒。

 

果然,四川對我是熱烈的。省上的溫主任接機,見面一分鐘他就問,小陳,我怎麼覺得你當過兵?我是當過兵,鐵道兵四師的。你是四師的?對。我是十一師的哇。什麼,你也是老鐵?啊啊,哈哈哈哈。我倆扭成一團。你也許不知,鐵道兵的戰友情誼最深,面對艱險,我們必須結成生命共同體,把心像繩子一樣擰在一起才有出頭的希望。那年月,鐵路是汗水和熱血凝成的。

 

我先在成都走訪工廠,傢具廠,五金廠,蜀綉廠,搪瓷廠,好多好多廠。白天看廠,晚上寫調查報告。寫一篇寄一篇,那時沒電腦,更別說電子郵件,連傳真都不普遍。寫好的文字只能靠快遞,寄回部里讓上級審閱。那天已經很晚,突然接到溫主任電話。老戰友,你想不想看看小城鎮的集體企業?當然,我正想跟你商量到下邊轉轉。好,我建議你到彭川看看,咱明天就走。

 

成都周邊諸多古鎮。雙流鎮再往西南數十里就是彭鎮,彭川的政府機構就落在那裡。我們乘一輛北京212吉普車,在顛簸的路上前行。遠遠望到小鎮輪廓,剛想問,是彭鎮?只聽溫主任大喊一聲,司機嘩地把車停在路邊。怎麼了?我不解。溫主任邊回頭邊說,你看,那就是彭川的劉書記,還有經委的同志。順他的目光,我看到車后百米處有七八個人正朝我們跑來。顯然他們是在路邊迎接我們,車子太快把他們錯過了。為何不在辦公室,非跑這麼遠迎我們?溫主任搖搖頭,地方同志太樸實,他們仍沿用舊習俗,對朝廷特使出迎十里以示恭敬。我大吃一驚,這怎麼得了,我是剛畢業的學生,不是什麼朝廷特使。說著我跳下車朝他們奔去,你們別跑了,我就是部里的小陳,請別跑了!

 

踏入彭鎮,像踏入一部電影。我把步伐放輕,生怕踩碎腳下的膠片。石板路,兩旁古銅色的木板房,還有遠處被鳳尾竹半掩的屋舍,巴金呢,梅表姐和覺新他們呢,還有劉保長和三嫂子?我留心細看,彷彿這些小說中的人物會咣地從哪扇門走出來,若真如此,我打招呼他們會答應嗎?我說,梅表姐,我也喜歡你,她會臉紅嗎?劉書記覺出我的躊躇,陳主任呀,我們這裡不比北京,太落後了。我如夢初醒連忙糾正他,我不是主任,溫主任才是主任,就叫我小陳。我不是嫌你們落後,我是吃驚怎麼美得像電影啊。這時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夥子,戴黑框眼鏡,身穿半舊灰色制服,興奮地對我說,小陳同志你說中了,我們這兒的確拍過電影,你看過《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嗎,就在我們這兒拍的。你看,他指著眼前彭川政府的院門說,電影里的天堂人民公社就是這兒!我仔細端詳,真是越看越眼熟,原來早在電影里見過嘛。

 

跟我說話的小夥子是小王,當地經委的秘書。劉書記讓他全程陪我,說我什麼事都可找他。小王對我說,他喜歡我的文章,有衝勁。說咱們城鎮集體經濟就像後娘養的,誰都可以平調我們的財產,卻從來不給我們投資。他讓我好好為集體經濟呼籲呼籲。說這話時,熱淚就在他眼裡打轉。我深深被這真情感動,握著他的手,有種地下黨接頭的奇妙感覺,神聖美好。

 

接下的日子,我和小王成了形影不離的兄弟。我到哪他到哪,應該說他到哪我到哪,因為我哪也不認識。那天他說,小陳同志。我說你把那個同志去掉,咱哥倆還什麼同不同志的。小陳,今天我帶你看造紙廠吧。好哇。我心想,集體企業還有造紙廠,造紙廠投資很大,水系統,紙漿機,除黑工藝,都很昂貴,怎麼這座秀美的小鎮竟有造紙廠?吉普車駛過一片普通瓦舍,我還在向前期待,小王卻說到了。我狐疑地走下車,隨他步入一處院落。有位矮小的老頭兒,胸前掛著油布圍裙,門口兒迎接我們。小王介紹說,這是程廠長,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我緊握他的手,程廠長你好,我是小陳。小王說,小陳可是部里來的哦。

 

程廠長的手粗糙得不可想像,握他手的感覺像握一把枯枝。他講述廠史時語氣謙恭而堅毅。這個廠是五十年代由他領頭興辦的合作社,就為響應毛主席組織起來的號召。后轉為集體企業,現有職工36人。36人?我打斷他,一個造紙廠怎麼才36人,再說,你說的造紙廠到底在哪兒呢?程廠長看出我的疑惑,這樣吧,先帶小陳同志看廠,看完再講。我們跨出房門,隨程廠長朝屋后的土坡走去。越走越納悶兒,廠呢,設備呢,紙漿機呢?只見地上有許多坑洞,裡面噴出刺鼻的味道。強礆!我立刻聞出這是工業強礆。難道,難道這就是他們的紙漿機,先把木屑放進坑裡,然後灌礆水浸泡,等把木屑泡軟再加溫搗爛,這不是東漢蔡倫造紙的作坊嗎?難怪程廠長的手硬得像石頭,原來是被強礆燒的。

 

我猛回頭望著程廠長張口結舌,淚水轟地湧出來,無法相信我們的集體企業竟這樣生存著,多年來只收利稅沒投一分錢,否則不會這樣。我情不自禁再次捧住程廠長的雙手,原來咱們國家,是靠這樣的手支撐著。程廠長面帶惶恐,不斷解釋,不光是我,大家都這樣。我朝他身後的工人們望去,每雙手都是黑黑硬硬的。他們雕像般沉默無語,夕陽染紅山崗,四周靜極了。

 

別時程廠長非讓我吃完飯再走。他把我們帶進廠食堂,在唯一一張桌子上擺著幾樣小菜,有竹筍,臘肉,還有瓶酒。他說,菜不好,一番心意,小陳你湊合吃點。本來我沒想吃飯,他們這麼難,怎麼好再吃人家。可此情此景,我一把舉起酒瓶,程廠長,咱干一杯,您和我父親有類似經歷,是長輩,我敬您。那晚大醉,小王說我又哭又鬧,非問程廠長怎麼才混個廠長,還是集體的?他怎麼說?人家說,西路軍打散后,沒找到組織。

 

在彭川最後一晚我讓小王回了家,我想獨自到鎮上走走,平靜平靜幾天來沉甸甸的心境。總說城鎮集體經濟,城是城鎮是鎮,怎能是一回事。我們制定政策時往往把它們混為一談,這樣的政策能奏效嗎?我緩緩踱過彭鎮的主街,黃昏如訴天高氣爽,健朗的夕風拂面而過,臨街窗欞正漫出鮮活的燈光,空氣清甜依稀帶著醉人的酒香,好一個秋啊。這時,前方一爿大門全敞的店面傳出陣陣笑聲,引得我一路小跑趕過去。啊,原來是間書場,裡面擠滿聽眾,有老人有孩子,有穿鞋的也有光腳的,還有幾個人攥著扁擔站在門口兒,顯然幹了一天活,來此舒緩舒緩。他們手裡捧著茶碗,徐徐的熱氣輕輕瀰漫著。我情不自禁走進去,生怕驚動誰,悄悄找一處長凳坐下。

 

店堂前一張條案,說書人看去六十來歲,戴一付度數極深的眼鏡,老式玳瑁鏡架逼我想起曾國藩張之洞這些名字。我驚訝的是,他身穿一件藍色長袍,這在其他地方絕難見到。說書人的目光從鏡片之上掃下,神態充滿久歷沙場的自如。雖然他並未朝我看,卻用戲曲般的川音調侃道,要的,這哈來外賓了,學徒我得賣力表現一哈。隨即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向我,好不尷尬,我怎麼成外賓了,像嗎?他接著說,諸位提醒一哈,方才講到哪裡?鵬飛問江姐招不招?這才知道他在講《紅岩》,故事已近尾聲,特務頭子徐鵬飛正要對江姐下毒手。

 

說書人啪地一擊醒木,徐鵬飛問,十八般刑具都用到了?用到了,竹籤都插過兩次了,這個女共匪死也不招,還唱豬呀羊啊送到哪裡去,送給咱英勇的解放軍。徐鵬飛一聽,咚地一聲癱在座椅里。欲知江姐許雲峰事後如何,啪,且聽下回,分解!書場散了,原來彭川人說書也用下回分解結尾,只不過把下回分解拉得較開。我徘徊在彭鎮古老的街頭,四周開始靜下來。遠處天堂人民公社的大門格外脆亮,像長夜裡的一聲呼喚。

 

幾十年過去了,無論國家還是個人命運都發生了頭暈目眩的變化。歲月無言地濾掉虛榮,當真情似水沉澱下來,想起彭川記憶仍忠實地停泊在那些質樸的小公務員,春蠶吐絲般的紅軍老人,還有充滿靈氣的草根藝人身上。雖然此刻漂泊天涯,隔海遙遙長天楚楚,在冀望祖國儘快走出地震陰影之際,怎不牽掛你們啊,我當年的朋友和同志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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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5 個評論)

回復 陳晚 2008-9-4 03:33
像看電影一樣,往事歷歷在目。
回復 Blue Ivy 2008-9-4 06:14
春天不再會將它遺忘...
回復 maisai 2008-9-9 02:47
傻了吧。不出國現在是多大的官啊
回復 Waterlily888 2008-9-9 09:00
儘管那個時代離我很遠,可是你的文筆又一次感動了我。我對你真是崇拜。
回復 早安太陽 2011-5-27 12:39
這篇看的挺沉重的。這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吧,您老還都記得這麼清楚,佩服啊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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