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紐約春遲

作者:陳九  於 2008-9-3 22:13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小說|通用分類:其它日誌|已有14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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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春遲

 

陳九

 

 

我在樓上,老鮑在樓下。可以聽到咚咚的撞擊聲,還有老鮑粗粗的喘息。幾次欲下樓,想到他的交代又止步。老鮑是管兒工,專修水管。

 

那天家裡發水,濟南趵突泉咣地搬到我家。太太驚呼:九哥呀,地下室發水啦,快來呀!太太打搞對象就叫我九哥,一直沒改。我建議她改稱九爺,被斷然否決,她說還不想當九奶奶呢。聽她一叫我也慌神兒,說發水這事九哥也沒辦法,要不咱因勢利導撒把魚苗如何?太太怒斥:就知道臭貧,還不趕緊看報紙找廣告叫師傅來通呀。我連忙翻出《僑報》,胡亂挑個廣告扎進去,正是老鮑。

 

電話里的老鮑京腔京韻,令我不解。你怎麼說北京話?我北京人幹嘛不說北京話。你為什麼是北京人,紐約干這行的華人不凈是廣東福建人嗎?老鮑一聽有些不樂意,說您有事沒事,沒事我掛了。這我才想起自己的使命,別,別別,我只是喜出望外,我也是北京人,就住東四九條。

 

哪兒?

東四九條,原來的納蘭府。

門口有棵老槐樹?

哎喲喂,您哪兒住家呀?

錢糧衚衕,你斜對過兒。

 

約二十分鐘,老鮑到。他個子不高,比聲音蒼老,稀疏的花白頭髮枯草般散落雙鬢。沒聽我細說,他已提著一堆工具朝地下室走去。我緊隨其後,想為他搭把手,被攔於樓上,您別下來,跟這兒等著,我一會兒就得。令我不解的是,干這種粗活老鮑怎麼還戴一付乳膠手套,好像他不是來通水管,而是發掘東漢古墓。

 

等來等去,時間開始放慢,像迷途的司機猶豫不定。我趁機溜進廚房,想對太太突然襲擊來個掐點兒。不好意思,掐點兒就是從背後攔腰抱住,掐住她的點兒,我相信每對兒夫婦都有自己的一套,誰也甭裝。沒想到太太的情緒此刻不在服務區,一晃肩膀甩開我,鬧什麼,快去看看人家通得怎樣了?他說不讓我下去的。噢,他不讓去就不去,挺聽話的嘛,你要這麼聽我話就好了。正調笑,只見老鮑用螺絲刀掛著一串長長的物件走來。瞅瞅,就這東西把下水道堵住了,費好大勁才掏出來。還沒等我看清是什麼,太太衝過去,邊沖邊數落,肯定是我先生扔的什麼亂七八糟,說過他多少次,他……,聲音突然停頓。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條女人的長絲襪。我竊喜,九奶奶呀九奶奶,這回可讓我逮個正著。咳咳。我先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剛要開口,太太紅著臉說,這才不是我的。不是你的是誰的?是你九哥的!什麼,再說一遍?老鮑,你給評評,有男人穿這玩藝兒的嗎?

 

老鮑張開臉笑,他的臉舒展時,能聽到皺紋打開的嘎嘎聲。他的微笑很像嘆息,剎地一下,剛到喉嚨就縮了回去。他說,跟自己媳婦兒叫什麼勁吶,人都是你的東西能不是你的,拿她當孩子不完了嗎?這話讓我渾身鬆軟,充滿陷溺感。我們坐下來,老鮑啊,真巧,咱竟是街坊。錢糧衚衕我那時天天走,裡面有條小巷正對隆福寺後門,可以抄近道兒。我倆徐徐開聊,東四六條衚衕口的上海裁縫,手藝雖好價錢太貴。七條合作社的胖大媽,孩子們下學都找她,大人上班,胖大媽賣醬油兼義務幼兒園。還有十條衚衕口的委託行,那時想買洋貨就得奔委託行。您還記得那家委託行?我們家當年就靠它過日子。老鮑說這話時屁股離開了沙發。

 

一聊才知,老鮑祖籍並非北京,而是台灣台中市。他父親早年為抗日瞞著爹娘跑到北京,當時叫北平,陰錯陽差進了協和醫學院。畢業后娶妻生子,在北京東四北大街與錢糧衚衕交口處開設平安醫院。解放前後,老鮑父母帶著他大姐回台奔喪歸途受阻,老鮑和二姐就自己在錢糧衚衕長大,生計全憑變賣家產,所以他說靠委託行過日子。那時老鮑不過四五歲,二姐也就十來歲。這麼小的孩子自己謀生,我心裡不由一陣空曠。平安醫院我全無印象,只記得路邊有座三層小樓,老鮑說那就是他父親的醫院。後來我曾打電話給北京的老母親,您可記得平安醫院?記得。納蘭家最後的格格納蘭大姑服毒自盡,就在平安醫院搶救。母親對納蘭大姑的印象似乎更深。

 

不知不覺街燈初上。我對老鮑說,光顧聊了,連茶也沒給您沏,乾脆您跟這兒吃,咱炸醬麵,攤個雞蛋再切盤兒蒜腸,我有二鍋頭,一塊兒喝點兒。太太也勸他,是啊,五分鐘就得。老鮑臉泛紅潤,似被說動。我剛示意太太準備,老鮑突然變戲,說我得趕緊回去。接著搖搖手,稀里嘩啦開車走了。你看?我迷惑不解。太太說,原以為就你不正常,看來衚衕出來的都一樣。

 

 

我家曾有個常聯繫的管兒工老蔣,好飲酒,每飲必醉,幾次找他都因酒醉無法開車而作罷。這下好了,遇上老鮑,還是咱北京街坊,對我來說其意義遠大於修水管本身,頗有他鄉遇故淌來之妙的驚喜。每談及往事,懷舊是漂泊者的通病,總不免提及老鮑。太太開始還好奇,對衚衕故事頗感興趣。雖說她也是北京人,但在校園裡長大,沒住過衚衕。衚衕是北京文化的根,沒住過衚衕能算北京人?紐約華人移民能算紐約人嗎?恐怕夠嗆。紐約人喜歡吃紐約熱狗,像北京人愛喝豆汁兒一樣,你問問,這裡華人有幾個好吃那玩藝兒的,酸不溜丘。

 

但什麼事說多了定招人煩。那天提到老鮑又講起衚衕的事,說的是納蘭府後院兒有隻野貓,那野貓……,剛說到這兒,太太忍無可忍:打住,怎麼連野貓都出來了,我看你就像野貓,整個一衚衕串子!嘿,衚衕串子怎麼了,衚衕串子做人懂規矩有原則。趕上薄情寡義的,為了錢能把你賣了信不信?喲,你還不夠薄情寡義呀,什麼時候你像念叨老鮑這麼念叨過我呀,乾脆娶他做二房算了。有你這麼說話的嗎,怎麼連老爺們兒的醋都吃,你要真給個名額咱得好好挑一個,別再給名額糟踐了。好哇你陳九,臭流氓,老娘我還不侍候了,今天不開伙!

 

就在不開伙當天傍晚,洗手間馬桶壞了,抽水后依舊嘩嘩猛流,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我倆都傻了,大眼兒瞪小眼兒。我說別耽擱,有什麼要洗的趕緊拿來洗,特別是長絲襪,這可是活水,當年西施浣紗也就這意思。氣得太太大叫,還不給老鮑打電話,讓他趕緊來呀。來,來幹嘛?我故意逗她,

 

來來來上學

學學學文化

話話畫圖畫

圖圖圖書館

館館管不著

著著著大火

火火火車頭

頭頭大奔兒頭

 

是來當二房還是修水管呀,您得明示?邊說我邊給老鮑撥電話,老鮑呀,不行了不行了,馬桶成尼加拉大瀑布了。老鮑在電話里讓我別急,先把馬桶底下的閥門兒擰死,他一會兒就到。我趕緊貓腰關上閥門兒,屋子咣啷靜下來。

 

這次老鮑幹完活兒本沒想留他。剛跟太太拌嘴,死活興奮不起來,沒有聊天兒的慾望。聊天兒是一種慾望,跟食色相同,只有饑渴才能盡興。但老鮑看去並無馬上就走之意,他仔細向我講述馬桶原理,水為什麼流不停,下次再發生先怎樣后怎樣,聽得我一頭霧水。我突然想起他上次匆匆離去,說你那天怎麼話沒說完就撤了?老鮑面帶歉疚,表情婉約得像女人。嗨,那天我突然想撒尿。那你撒呀。我不願用別人家廁所,怕人家嫌。這你就見外了不是,我歡迎你用,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老鮑咯咯笑出聲,這笑聲讓我無法催他走。我正要給他沏茶,他連忙阻止我,別沏了,給我瓶礦泉水就行。

 

我們坐下,窗外寂靜,遠處燈火輕輕吟唱。我心裡深為此時不能留老鮑吃飯慚愧。咱什麼都行,就不會做飯。太太正看準了這點,一吵架就以此要挾並屢屢得手。老鮑未覺出我的尷尬,神情鬆快,笑容似乎也浸著水色。他說,年輕時他也想上大學,可家裡沒錢,就上了護士學校。畢業時因父母在台灣成份不好,被分到遠在新疆善鄯的縣醫院工作。善鄯,傳說的古樓蘭?沒錯,可不就那兒。在那裡他結了婚有了兩個女兒。父母去世后,移民美國的大姐牽掛一對弟妹,十多年前給他們辦了移民,從此定居紐約。談話間,老鮑仍戴著乳膠手套,像考古學家,這與樓蘭古國倒滿貼切。他幾次提到兩個女兒,老大婚後隨先生移居法國,老小讀大學跟他一起住。我不禁問,太太呢?老鮑猶疑了一下,離了。離了?她媽這人心眼兒倒不壞,就是二百五。文革時紅衛兵非說我裡通外國,她媽也跟著哄,晚上連覺都不讓睡,逼我說清如何向台灣提供情報。我一氣之下離了婚。現在她一個人還在新疆,我帶孩子在紐約,我英語不行,就靠給人家修水管為生。

 

我們的談話漸漸熱絡,像兩根木頭架著燒,把屋子烤得暖起來。我實在難忍心中鬱悶,說對不起老鮑,不是不留您吃飯,剛跟媳婦吵架,她正罷工呢。我媳婦也有點兒二百五,說不起伙就不起伙,她可以不吃減肥,我怎麼辦,哪天急了也休了她!老鮑搖搖頭,頗顯沉厚,兄弟,別跟自己媳婦慪氣,這地方過日子,媳婦就是半壁江山,美國幾億人咱認識誰誰認識咱呀?我頻頻點頭稱是,下次,下次您來咱好好喝一回。按說現在正是香椿下來,老鮑,還記得咱北京衚衕的香椿芽炒雞蛋卷春餅,外加綠豆粥,什麼勁頭?是啊,老鮑接過話頭,紐約的椿樹很多,全是臭的,從來沒遇到一棵香椿,難怪人家說一方水土一方人。

 

 

老鮑走後很久未見。我家水系統進入相對穩定的歷史時期,西施浣紗或撒魚苗景色再未浮現。用洗手間時我甚至會陷入遐想,馬桶嘩嘩流不停,太太呼曰:關關雎鳩,在河之舟。我對: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又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再對: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正胡亂思想,廚房往往傳出太太的怒吼,你掉進馬桶里還是怎麼著,專撿吃飯時蹲廁所。我趕緊提上褲子衝進廚房,剛要端碗,被其一把奪下,洗手了嗎,說你是衚衕串子還不服,土得掉渣兒!我牢記老鮑教導,不跟她慪氣。你算什麼半壁江山,火山,說噴發就噴發,搞得咱家像龐貝古城,我都快成石膏像了,我要成石膏像看誰來掐你?去你的!太太看去若有所思,九哥,你倒提醒我,老鮑不也需要半壁江山嗎?對呀!你要認識個什麼老太太,趕緊給介紹介紹。慢。太太一個慢字透出運籌帷幄的威嚴。她說,六十多歲人,與其娶老太太不如夫妻復婚,跟誰湊合不如跟孩兒她娘湊合,完璧歸趙嘛。哎喲,我大吃一驚,你太神奇了,簡直是神仙奶奶,就按你說的辦,你不是跟老鮑的小女兒真真通過電話嗎,這麼著,你們單線聯繫儘快促成,這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紐約春遲。過去聽人常說,清明前後種瓜點豆。在紐約,清明前後既無法種瓜更不能點豆,天氣很冷,下雪都說不定。那是個周六早上,我蜷在被窩兒里像只蠶蛹不肯出繭。這是最美妙時刻,半醒半睡無憂無慮,被窩兒就是我的天堂。這時樓下門鈴乍起,誰呢,也不先打個電話?我滴里啷噹下樓開門。喲,沒想到竟是老鮑。他雙頰赤紅額頭浸汗,雙手捧個大盒子。您這是?我疑惑。香椿!他的音調像繃緊的琴弦,咚咚作響。香椿?我仍沒鬧懂怎麼回事,當初說過香椿的事早忘了。這是我二姐剛打北京帶來的,錢糧衚衕院兒里的香椿苗。什麼!我如夢方醒,注意到他胸前紙盒裡有兩棵樹枝,底部帶泥土,外邊包著塑料袋。這是錢糧衚衕的香椿?沒錯。這,太不可思議了!我四處張望下意識尋找納蘭府的位置,真是夢裡不知身是客。快說說,你怎麼搞到這東西的?

 

我趕緊把老鮑讓進屋,為他沏了上好的涌溪火青。他卻說不喝茶,來瓶礦泉水吧。我馬上想起上次他來時也要礦泉水,還戴著乳膠手套。眼前的老鮑居然還戴著同樣的手套。我納悶兒,今天又不幹活,戴手套幹什麼?本想問,話趕話就岔了過去。老鮑說,自打上次我提到香椿芽炒雞蛋,他就動了心,非弄幾棵錢糧衚衕院兒里的香椿苗來不可。正趕上他二姐回國探親,他們制定了幾種將香椿苗帶入的方案,一共六棵,四棵被海關查獲,僅這兩棵成功登陸。我激動萬分,說咱倆一人一棵,別都給我。哎,這不行,活得成活不成還不知道吶,您先種著,等長成再給我不遲。瞅瞅,這怎麼話兒說,您費這麼大勁都給了我,實在是……,老鮑把手嘩地一揚,兄弟,咱不說這個,趕緊種起來,別耽擱了。

 

哇,看來思鄉不光是白髮三千丈,汴水流泗水流,它分明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能量,愣把衚衕的香椿苗魔幻般移到紐約庭院之中。望著剛種好的香椿,我有種錯覺,後院的門緊挨著當年的七條合作社,我扒著籬笆往外看,啥也沒看到,但依稀聽見胖大媽邊賣醬油邊對我們的吆喝聲。頭一回收成香椿芽那天,太太說給老鮑打電話,讓他來嘗嘗香椿芽炒雞蛋,外加春餅綠豆粥。不知我做的對不對味兒?她聽著有些犯嘀咕。可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坐機手機都沒人接。不對呀,老鮑指著電話做生意,不會不接呀。要麼給他女兒真真打個電話,對了,她爹媽復婚的事怎樣了?太太嘆口氣說,真真沒吭聲,根本不接兒。

 

太太邊說邊撥打真真手機,通了,還是沒人接,響到最後總是留言。我們留了幾次言,心存疑惑地吃完飯,連香椿芽炒雞蛋的味道也沒大品出來。那天都很晚了,已經躺下,突然電話大作,像爆炸一樣,震得我恨不能把全世界的電話都砸個精光。太太抄起電話臉色沉下來,九哥,真真找你。我預感不祥,心懷忐忑接過電話。真真只是不停哭泣。我耐心勸她,你看,你找九叔一定有事,你先哭著,九叔等你。我爸他……』,你爸他怎麼了?

 

讓警察抓了。

什麼時候的事兒啊?我驚訝得非同小可。

昨天晚上。

到底為什麼呀?

他,他,我說不出口哇……

 

接著又是一頓哭泣。經反覆追問才知,老鮑昨晚因嫖妓被警察扣了。據說他經常光顧法拉盛的藍月亮髮廊,就在朗西街與大廟街交口處二樓,凡開在二樓的髮廊都不簡單,內容可能豐富得不同尋常。該店老闆是個叫王師師的女人,法拉盛街面上無人不曉,警察局出進平常,是個狠角色。老鮑曾為王師師修水管,她拒不付錢,說用嫖抵,喚出姑娘團團圍住老鮑,這誰頂得住,抵來抵去抵成習慣,還對一個叫鳳蘭的半老徐娘情有獨鍾。真真不提爹媽復婚之事就因這個鳳蘭,據說老鮑幾次勸鳳蘭從良,不知為何一直沒談成。這次被抓就在鳳蘭的房間,碰巧警察抽查,把老鮑從床上拽下來。真真打電話找我,因為警察讓她為老鮑付兩千塊保釋金她付不出,向我求助。我連忙說,你別急真真,我這就去把你爸保出來。

 

放下電話趕緊穿衣服。太太已被這消息徹底驚傻,不停地嘟囔,怎麼幹這種事,他怎麼幹這種事,真的嗎?我說你打住,人家還在監獄等著吶,快拿錢吧,我得馬上走,對了,明天得給漢森律師打個電話,請他代理老鮑的案子。

 

其實我對此事也深感意外,看著挺規矩,怎麼說嫖妓就嫖妓了。不過這些年華人社區的色情業也忒猖獗。報上到處廣告,學生妹俏佳人,一看就不正經。新移民的大量湧入,使法拉盛已成紐約第二中國城。這裡的很多華人不懂英文,生存渠道非常狹小。加上美國政府緊縮移民法,堵新移民活路,有些女性找不著工作養活不了自己,一念之差就能墮入風塵。老鮑老實又怎樣,這跟老實不老實沒什麼關係,食色性也,他身邊又沒老婆,如何抵抗肉慾誘惑。將心比心,換了咱能比他強?他中意風塵女子倒說明他有情有意,並非胡天胡地的淫亂之輩。不過保出來后得好好勸勸他,別再跟什麼鳳蘭廝混了,早點把老婆接來,離了婚兩邊都單身就還算是老婆,守著老婆過日子,這把歲數原汁原味兒的比什麼不強。

 

 

紐約的警察體制跟中國差不多,分片兒管理,北京叫片兒警。法拉盛的片兒警是109派出所,位於友聯街大停車場對面。我停好車,帶著真真往派出所走。這地方咱從沒來過,更別說保釋什麼人,頭一回,心裡七上八下。晚春的凌晨依然寒峭,除偶然有車子駛過,街上幾乎沒人。我聽見清晰的腳步聲,我的慢,因步子較大,真真的快,插在我步伐之間,恍若二聲部合唱。

 

派出所大門燈火通明,震得寒夜轟轟作響。快到門口時,我發現不遠的陰影處站著個人,中國女人。她誇張地穿件巨大的深色羽絨服,戴圍巾,一直盯著我們不放。原以為她跟我們一樣,也是來此保釋誰的,這年頭進監獄太容易了,尤其男性,酒後駕車,打老婆打孩子,都可能進去。剛要上台階,這女人突然叫住我。您是,陳先生吧?我一驚,接著馬上意識到她的身份,莫非是鳳蘭?我連忙轉身問真真,你見過她嗎?真真搖搖頭,沒有。說著真真像頭髮怒的獅子,哭叫著向鳳蘭撲去,你這不要臉的騷貨,還敢到這兒來,關進去的該是你,不是我爸。真真一把扯掉鳳蘭的圍巾,攥住她一頭亂髮。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只聽鳳蘭在哀嚎,真真,真真,你聽我說,你罵我啥都行,千萬別碰我,求求你了。

 

鳳蘭的慘叫令我震顫,心房咚地收緊喘不過氣。這聲音不像只為自保,更充滿百分百的急迫和真誠。我叫真真立刻放手,真真放開,派出所門口鬧事你不要命了,你爸還沒出來你再進去,怎麼這麼不懂事!就在真真放手的瞬間,鳳蘭失去平衡踉蹌倒地。我想上前扶她,被其喝阻,陳先生,我自己行。這時我看清了她的面孔,一張五十歲左右女人的臉,素麵朝天色澤青黃,眉宇間仍帶著似有若無的往日風采。看得出,不是刁鑽之輩。

 

你是鳳蘭?

我是。她點點頭。

你到這兒來幹嘛?

給您送錢。

 

說著她掏出一捲兒現金,有百元的,也有二十元十元甚至五元的,厚厚一捆兒用猴皮筋兒勒著。她說她知道我,在此等我一整天了。還說這事都賴她,可她沒合法身份不能作保,否則怎敢驚動我,咋好意思再讓我墊錢呢。我忙解釋,我是真真叫來的,朋友落難責無旁貸,何況老鮑還是我老街坊。快把錢收起來,回去吧。您不會,嫌這錢臟吧?鳳蘭深深埋下頭。我望著她蓬亂的頭髮,髮根處隱約閃爍著灰白,頓時語塞。我長嘆了口氣,回去吧鳳蘭,聽我一句,回去吧。

 

保釋手續比想象得簡單很多,像手機開戶,填表交錢,再聽到一串鐵門開啟的隆隆迴音,老鮑就站在了眼前。幾月未見,他一下憔悴許多,眼瞘了腮陷了,兩鬢一片蒼白。關鍵是他的眼神兒,散了。這讓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以前我在俄亥俄大學的同學馬文龍就這樣,你能覺出他模樣與以往不同,到底怎麼不同又說不清。一天晚上我倆在圖書館看書,無意一瞥,發現燈光下,就像此刻看到老鮑的情景,馬文龍的目光失焦。咱們正常人們的目光像手電筒,兩道光柱聚成一點,可他的卻不相交。我問他,想什麼呢。他說沒想什麼。沒想什麼幹嘛不看書?我在看吶。說這話時他的語氣非常認真,絕不像打馬虎眼,弄得我倒不好意思。幾月後,馬文龍突然心臟停跳死在睡夢裡。聽到消息我唰地一身冷汗,連褲叉兒都濕了。小時候在衚衕里聽老人們說過,人死掛相。我要是真懂這話,讓馬文龍早點上醫院檢查不就挽回一命嗎?這段經歷讓我刻骨難忘。

 

老鮑望著我木然一笑,說陳先生給您添麻煩了,您說,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啊。一股老淚奔涌而下,讓我悲慟異常。真真走上前,爸,說著把頭靠向老鮑的肩膀。老鮑的淚水流得更猛,像我家漏水的水管。他欲撫摸女兒的長發,手舉到半道兒突然停下說,真真,你都是大姑娘了,快別這樣,啊。

 

走出派出所,我把老鮑拉到一側。鮑兄,你給我交個底兒,警察抓你時屋裡有別人嗎?沒有。鳳蘭呢?鳳蘭下樓買奶茶去了,您的意思是?我準備給你介紹個律師,他叫漢森,是老美,到時你實話實說,我幫你翻譯,放心,應該沒什麼了不起的,只要當時屋裡沒人就沒什麼事兒。我故意說事兒,是為讓老鮑放鬆些,這要九奶奶在場非給我臉子看。我們徐徐走向停車場,路邊草木早已春發,嫩綠的葉子被路燈照得油潤閃亮。我掠過一簇樹葉對老鮑說,鮑兄你看,多像棗樹!還記得咱衚衕里的棗樹嗎,我們納蘭府北院兒那棵棗樹,專揀下霜的時候結棗,號稱冬棗,又脆又甜,美國這鬼地方不光沒香椿,還沒棗樹,怎麼咱中國有的它都沒有。老鮑怔了一下,似在思索,對啊,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你們納蘭府那棵棗樹的棗我還真嘗過,絕不是一般的甜。

 

邊走邊聊。老鮑的步伐總比我的慢兩拍,腿彷彿被繩子纏住,邁不開。就在我回頭看他的時候,發現不遠處一個影子跟著我們,鳳蘭,我看出那個影子正是鳳蘭。老鮑發現我看到了鳳蘭,索性也轉過身,與鳳蘭隔空相望。我一把攥住真真的手繼續往前走,老鮑,我和真真前邊等你,你別急。天已漸亮,晨光似水洗滌著街道和樓宇樹木,老鮑和鳳蘭的身影既沒接近也沒拉遠,停在那裡。

 

我把老鮑真真送到家門口兒,真真去開門。我拉住老鮑說,鮑兄,官司的事你別擔心,估計問題不大。不過最好還是別跟鳳蘭再糾纏,看在孩子份兒上,真真也這意思,把嫂子接來好好過日子吧。老鮑的淚水再次風起雲湧,他邊點頭邊喃喃自語,晚了,太晚了。這晚什麼,一年半載人就能到。老鮑淚眼朦朧地說,好,陳先生,就聽您的。

 

 

美國移民法對直系血親移民給予優先。真真是美國公民,以她名義為母親申請綠卡,少則八九個月多則一年就能批下來。最大的問題是財產擔保。真真大學剛畢業才找到工作,老鮑修水管掙不了幾個錢,他們既無房產又沒股票,外加鳳蘭這個因素,拿什麼擔保?好在移民法並不限定擔保人須是申請人,任何第三方都可做保,這正是我能幫上老鮑之處。不過家裡財產畢竟有太太一半,為這事沒少跟她磨嘴皮子。她不是小氣或看不起老鮑,關鍵是嫖妓這事,她怕我順藤摸瓜也動這份心思。我說九哥怎麼保證才行,要不咱把那玩藝兒割了,你演老佛爺我去李蓮英,我這模樣還真有幾分神似。呸呸呸,她又呸呸呸。割了不行不割也不行,你倒給條活路。依我看老鮑和鳳蘭絕非單純的嫖妓關係,咱總不能讓他把妓女娶進門兒吧。到底九奶奶還是通情達理,她只提一項條件,辦完這事讓老鮑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咱別總打攪人家。沒問題,就聽奶奶的。殺人殺死救人救活,等老鮑太太一到,咱就功德圓滿,以後再不管那麼多屌事。壞了,又說了。口誤,口誤。

 

經過一夏天瘋長,老鮑送來的香椿苗已樹高逾人。香椿芽炒雞蛋,香椿芽拌豆腐成了我家保留節目。有幾個北京同鄉專點這兩道菜,九兄,明兒上你家吃香椿炒雞蛋啊,接接地氣。聽見沒有,除了吃還得接地氣。他們說的地氣就指這棵香椿。紐約的香椿肯定不只這一棵,但打北京衚衕里移來的香椿,我家恐怕是獨一份。結果鬧得這兩棵香椿名氣很大,在法拉盛華人社區,一提錢糧衚衕的香椿,對對,聽說過,好像在什麼人家後院兒種著呢,味道非常不同。

 

我和太太一直期待老鮑能嘗嘗我們做的香椿芽炒雞蛋,不僅因為樹苗是他好容易弄來的,畢竟這是人家老宅的物件兒,其中寄託的情愫肯定他更勝於我們。太久的漂泊似乎令人麻木,其實不然。新移民把故鄉掛在嘴上,老移民把故鄉藏在夢裡。老鮑的心思,只有多年背井離鄉的人才明了。可打了好幾次電話,他都推說沒時間。直到一天我家廚房的龍頭壞了,滴滴答答漏水,老鮑才出現。

 

老鮑瘦多了,原來的方臉變長了,雙目深陷,頗有幾分古樓蘭人的味道。他仍帶著乳膠手套,不過這次他沒讓我走開,而是主動請我幫他裝卸螺絲,凡用力的活兒都由我來。我發現他的手在抖,無法將橡膠墊兒塞進槽里。我開始懷疑,如果此刻不是我,而是別人家的龍頭壞了,他會接這活兒嗎?太太抓緊時間做了盤香椿芽炒雞蛋,舉到他面前。他聞了聞,像老馬識途那樣聞了聞,沒動。你快吃呀。我遞上筷子。老鮑猶疑了一下,接著把手裡一次性紙杯中的水倒光,陳先生,您往這裡給我撥點兒。我撥了小半杯,他揚頭一下倒進嘴裡。嗯,是這味兒,真就是這味兒。他邊嚼邊對我們微笑。我和太太嘆了口氣,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新年後的一天真真來電話,說她母親的綠卡批下來了,現已轉到美國駐廣州領事館,面談就定在下個月。我知道面談是最後程序,只是走過場,不會有什麼問題。太好了,你爸他高興嗎?他,他高興。真真欲言又止。到底怎麼了?真真這才告訴我,她已從家裡搬出來,與幾個同學在曼哈頓合租了一套公寓,因為她在華爾街上班,早六點就得進辦公室,晚上十點才下班,實在沒辦法。那你爸呢?他,他和鳳蘭在一起。什麼,鳳蘭搬你家去了?對。這怎麼行!請神容易送神難,你媽媽說話就到,到時候趕都趕不走怎麼辦,老鮑怎麼糊塗了?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不大對,按說真真的心情應比我更急,怎麼她聽上去穩穩噹噹,並無抱怨之意。真真解釋說,爸爸最近身體很不好,身邊需要個人照顧。爸爸說,等媽媽來了鳳蘭肯定會走,他用性命擔保。那好,讓你媽一天別耽擱,拿到綠卡馬上來。行,其實爸爸也這麼說,媽媽越快來越好。你爸,他也這麼說?

 

 

時光悄逝,又見東君。

 

      紐約春遲。過去聽人常說,清明前後種瓜點豆。在紐約,清明前後既無法種瓜更不能點豆,天氣很冷,下雪都說不定。那是個周六早上,我蜷在被窩兒里像只蠶蛹不肯出繭。這是最美妙時刻,半醒半睡無憂無慮,被窩兒就是我的天堂。這時樓下門鈴乍起,誰呢,也不先打個電話?我滴里啷噹下樓開門。喲,沒想到竟是聯邦快遞。郵遞員是個年輕人,您是陳先生?我是。請簽字。我在他手中的收據上籤了名。接著他交給我一隻大紙盒,很大,快半人高。

 

      這是什麼?太太問。

      不知道。

      為什麼不拆開?

      等等,再等一下……

 

      太太二話不說剪開盒子,兩根樹枝樣的東西顯露出來。這是什麼東西,誰寄來的?太太嘁哩喀喳除去包裝,只見兩根樹枝底部帶著泥土,外邊包著塑料袋,呈現眼前。我頓時大叫起來,這,這不是棗樹苗嗎?太太也驚呼,你說什麼,難道是老鮑,他不是死了嗎,他和鳳蘭不是因愛滋病自殺了嗎?九哥這到底怎麼回事,你倒說話呀!我趕忙把樹苗徹底取出,發現底部泥土下沾著一張已被浸濕的紙條,上面字跡依稀可辨,陳先生,這是納蘭府北院兒的冬棗樹苗,我答應弟弟一定帶給您。趕緊種起來,別耽擱。後面還有兩字,應是簽名,但被水浸得看不清楚。

 

      我們相視無言。窗外謐靜,後院的香椿樹已經抽芽,根部還竄出幾支細小的幼苗。我問,你聽說過有句話叫桃三杏四梨五年,棗樹當年就還錢嗎?什麼意思?是說棗樹當年就能結果,不像其它果樹要等好幾年。你是說,咱現在種下去,下霜時就能嘗到納蘭府的冬棗嘍?沒錯,絕不是一般的甜。真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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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4 個評論)

回復 陳晚 2008-9-3 23:36
感人肺腑的小說,寫的真好。在「隨便看看」區,右手邊有一個「海外原創」圈子,麻煩哥進去加入一下吧。

哥,你這頭像酷呆了,越看越中國,越看越深刻。哪天借我用用:)
回復 水影兒 2008-9-4 00:19
我踩,我踩,我使勁踩,爭取留下9個腳印。
回復 千里之外 2008-9-4 00:43
寫的太好了, 我跟著水影兒一起踩,使勁踩,拚命踩,留下一路腳印
回復 Blue Ivy 2008-9-4 06:08
思鄉懷人, 悠悠真情.
回復 傳國玉璽 2008-9-6 22:42
太親切了。您說的東四那一帶,也是我小時候常逛的地方,錢糧衚衕里,那條直通人民市場跟隆福寺的小巷,也不知還在不在?
回復 綠水潭 2008-9-8 11:17
一聲嘆息...
回復 Waterlily888 2008-9-9 08:56
你寫的文章太好了。能讓人感動又感動,為文中的人物命運嘆息流淚。
回復 宜修 2008-9-11 23:28
一路下看,淚都含在眼裡。字盡,淚滾,......原來,是為了不耽誤文思的連貫。
香椿,早已經不單單是一種植物,一份早春的應季的口福;在天涯地角,它早已變成了一份鄉情、一縷濃得難以化解的鄉思,尤其是在桂香遠播的時節、在天上人間的月圓時分......
回復 沈知魚 2009-2-10 09:59
您好!我給您拜晚年來了!
我是剛來的!請多關照!
回復 lee-koeki 2009-2-10 14:20
今天才看到這文章,寫的真好。
回復 槐花柳葉榆錢 2009-6-23 07:50
真的很好,是另一種移民生活的寫照,好像有小福子的影子,有底層人的愛情,感動了,落淚了。
回復 天之涯 2009-6-23 10:53
精品文章。
回復 剩母瑪麗婭 2010-4-18 20:31
春寒擋不住悠悠鄉情.寫得相當感人.
九哥的文章,貝殼村之一最.
回復 早安太陽 2011-5-25 06:47
感動的不行,也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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