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壯觀的撒尿
陳九
之所以說『最壯觀』,是因迄今為止尚未聽說還有比此更壯觀的撒尿。我曾猶豫過寫不寫這件事,畢竟是撒尿,聽著不雅。可這件事,這個場面這個情景,老擺脫不掉,時不時冒出來在我的腦海中涌動。我終於斷定我是逃不掉了,不寫出來就無法安寧。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想,非寫不可。
壯觀首先要足夠大,壯著巨也,像錢塘潮,遊行隊伍,都能以此形容。偏偏撒尿不行,這是個人行為,在一狹小空間,絲絲一縷轉眼即逝,自己還尚未看清就沒了,何來壯觀?看來你的確沒見過這場面,想象都無法想象。如果我告訴你不是一個人,是兩千多老爺們兒一字排開,一聲口令同時撒尿,你能想象嗎?先想想兩千精壯漢子排成一列是什麼勁頭?再想想兩千桿槍同時開火是咋個動靜?一人就算五百西西,兩千乘五百,我得算算,二五一十,去四個零加四個零,就是一百萬西西,打三折也七十萬西西,一瓶醋約五百西西,兩千瓶醋同時潑灑,滾燙濃烈,頗具翻江倒海之勢,不過分吧。壯觀,真是壯觀。
這說得是三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在鐵四師新兵營受訓,住在京西房山縣的南坊鎮。新兵營兩千之眾,比正規營隊人多。其實鐵道兵建制本身就大,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拼得就是人力。七五年河南水災把京廣線沖了個兩百多里長的大口子,可鄭州到信陽的鐵軌是對焊的,長長一根兒中間不分段兒,軌道下的路基沖光了,鐵軌卻擰成麻花,不斷,你說這不叫勁嗎。四周全是水,什麼設備也運不進去,要等水退去再施工得猴年馬月呀?師長一聲令下:每人一把鋼鋸五十根鋸條,立刻進入指定地點,人工鋸他娘的,看它斷不斷!那個場面咱擇文另敘,上萬人排成一線同時鋸鋼軌,現在不是興什麼吉尼斯紀錄嗎,實際上那個年代的中國人天天都創造吉尼斯紀錄。歷史是硬著頭皮闖出來的,不是忍出來的。
扯遠了。那年新兵清一色來自湖北,武漢的,新洲的,蘄春的,紅安的,麻城的,英山的,還有少數後門兒兵。無論你鄉關何處,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同樣的目標聚到一起。每天從起床到熄燈,活動安排得非常緊。學隊列,學風紀,學射擊,學投彈,甚至學識字,有的新兵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像戰士田三毛,就沒大號。班長說,小陳,你給他起個名字,三毛三毛像啥話,我們是解放軍,不是老百姓!我說好辦,叫田三茂,茂盛的茂。班長一瞪眼,啥茂盛的茂,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乾脆,咱是鐵道兵,就叫田鐵兵。好好,聽你的,田鐵兵。田鐵兵!到!還別說,人是名字馬是鞭,田三毛變田鐵兵,男人味兒立馬爆棚。後來這個田鐵兵當上突擊班長,在東線一次搶險中犧牲了,剛滿二十歲。
新兵訓練異常艱苦,住帳篷,吃粗糧,風裡雪裡磨爬滾打。這咱不怵,既然來了就豁得出去,好男兒為理想和榮譽,還有神聖的使命感,什麼都不怕。但說不怕也不全對,新兵最怕的是深夜緊急集合,這個怕是本能的怕,剛當兵,衣服是軍人,但魂兒還是老百姓。老兵睡覺是睜一眼閉一眼,潛意識裡就時刻準備著。可新兵一躺下就睡死了,連骨頭都在做夢。外面西北風刀子似地猛刮,被窩裡熱乎乎地裹著,正睡得解乏,突然一陣急促的緊急集合哨,嘟嘟嘟嘟嘟嘟!班長總是頭一個躥起來,緊急集合,快,打背包,別忘了子彈袋,槍,左肩右斜。唉喲喂,真起不來呀,人都起來了腦子還在夢裡,就這麼稀里糊塗拉出去。以連為單位的緊急集合還好說,圍著營房跑幾圈兒,也就十里八里,個把小時回來了,可那次全新兵營的緊急集合真差點兒要我們的命。
那年月正風行野營拉練。為防蘇聯突襲,據說他們的裝甲部隊已陳師中蒙邊界,號稱八小時攻陷北京。當時所有部隊都在演習拉練,必須練就一身說打就打說走就走,善於展開運動戰的硬功夫。那個月黑風高的寒夜,四下黑成一團。我正站崗,凍得痛哭流涕,只見連長指導員,還有幾個排長朦朧中向駐地走來。他們全副武裝,面部表情異常嚴肅。沒等我緩過勁兒,連長一聲大吼,時間到,吹緊急集合哨!緊接著哨聲撕破夜空,嗚啦啦響起來,不光我們連,整個營區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我徹底驚呆,遲疑片刻立馬往帳篷跑,帳篷里早翻騰起來,沒有喧鬧,只有人影的抖動聲,伴隨星火般清脆的鋼槍撞擊聲,匯成暗潮,令人望而生畏。俗話說當兵三個月就算老兵,三個月的新兵訓練像一壺開水澆進棒子麵兒,把一盤散沙凝成一團,把胡思亂想變成統一意志,把男人鑄成鐵道兵,鐵道兵是男人中的男人。
黑暗中我們急促前行,儘管看不清四周景物,就憑腳下感覺也能發現今天的行動非同以往。過去連隊緊急集合是圍著營房轉,田埂河汊都走熟了,反正一個多小時,回來照常洗漱開飯,什麼都不誤。今天的路不是土路,更像沿著漫水河畔的那條砂石路。我們這是去哪兒,莫非進山?大家雖然疑惑,但腳步毫不怠懈,追著趕著闖入無邊夜色。不知不覺天色泛白,眼前幾簇星殘的燈火,讓我們一眼認出這正是距營房三十里地的坨里鎮,坨里鎮為公社所在地,也是當地的集市,每逢初一初六,老百姓從四周趕來買賣交易,好不熱鬧。班長帶我們來過兩次,買牙膏,賣香煙,我買了一刀上廁所的手紙,班長問,好嬌氣呀,什麼紙不能上茅廁,還用手紙?從那天起,當兵五年,我什麼都用過,但再沒用過正規手紙。
嚴重的問題終於突現。一般說,睡了一夜,清晨起來都要撒尿。緊急集合沒機會撒,一路行軍也沒機會撒,三四個小時這樣的大運動量,每個戰士都已憋得難熬。田鐵兵大叫,班長,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尿褲子……,話音未落,他真地尿起來,褲管兒里一股熱流噴下來,打在地上冒起白煙。沒人譏笑他,誰也不知下個會不會就是自己。班長也傻了,不知是氣憤還是憋尿,滿臉通通紅,他瞪眼剛想說什麼,忽然前方傳來命令,停止前進,原地待命!這是漫水河的一處河灣,一邊是山樑,一邊為寬闊的河谷。部隊停在路邊,在廣闊的視野中畫出一條漫長的草綠色弧線。我們四顧無言,本能地尋找方便之處。這時連長指導員匆匆走來喊道,大家注意,沒有命令不許撒尿!恰巧此時一隊運石料的馬車經過,車把式們個個穿著羊板兒皮大衣,他們聽到連長的喊話哈哈大笑,不許撒尿?管天管地還管著人家拉屎撒尿嘍?笑聲未歇,只聽前方又傳來命令,大家注意,背對公路,準備好,撒尿!
我從未想到,古往今來,撒尿一詞會像稍息立正一樣成為軍令,而且此時這道軍令不僅令行禁止,還創造出一幅令人驚魂動魄的奇觀:先是一陣悶雷似的轟鳴聲,嗡……,沿著長長的隊列擴散,這是由水柱擊打幹燥塵土產生的撲撲聲匯聚而成。接著只見一串稠密的塵霧,綿延數百米,先在腳下,隨即冉冉升騰,遮天蔽日覆蓋了整個河面,彷彿河水在沸騰。馬好像驚起來,聲聲嘶鳴打虎上山般掠過安靜的晨曦,在深色山谷中陣陣回蕩。車把式們笑容頓收,他們一邊啪啪甩著長鞭試圖讓牲口平靜下來,一邊驚慌地叫喊,媽呀,這咋跟打仗賽的,這咋跟打仗賽的,完全不知所措。令人難忘的還有濃烈的醇香,因過分強烈讓人為之一壯,每個人在驚訝之餘,更有參與其中天人合一的興奮。很多人類本能,當它們處於個體時是渺小甚至齷齪的,但當它們成百上千地聚成一體,就是亢奮甚至偉大的,量的巨大增長完全顛覆了事物原本的意義,臭變成香,輕渺變成厚重。那個大場面呀,兩千多人的鐵流一聲令下尿進一壺,我們心中蕩漾著酣暢淋漓的自信,當時不一定立刻說得清,但快樂,歡暢,盡興,自豪,友愛,兩肋插刀,共赴國難,所有關於高潮的感覺凈在其中,大家笑啊跳啊,沒大沒小沒上沒下啊,無論前方有什麼樣的困難或敵人,不是有句俗話,一人一口吐沫把他淹死,這只是形容,耍貧嘴,而我們毫不猶豫地說到做到,一人一泡尿把他衝到太平洋去。
三十多年過去,那次野營拉練的很多細節已經稀彌,只記得我們平均負重逾二十五公斤,一天走了一百一十里,直到登上鳳凰嶺才返程,但那個宏大壯觀的撒尿場面和感動,在心中召之即來絲絲入扣。我有時想,當年那個新兵營長或許只是心血來潮,甚至不排除搞惡作劇,不管何種動機,都讓我們體驗了一次終身難忘刻骨銘心的震顫。我們用軍人特有的方式相互交流,像三月三對歌,像川江號子,像黃河縴夫曲,把默契和認同,把凝聚和信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血流在一起命換在一起,連撒尿咱都撒在一起,咣地鑄進彼此心頭,也為那個遍地英雄下夕煙的特殊年代,添加一筆意味深長的註釋。
很多年後一個周末,我女兒從中文學校放學回來。我問,今天老師都教你們什麼呀?蘇軾的《赤壁懷古》。來,背給爸爸聽聽。「……亂石穿空,驚,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等等,驚濤拍岸,驚濤拍岸吶。怎麼爸爸,我背錯了嗎?沒錯,你背得一點沒錯,應該說,你背得太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