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馬會笑嗎
陳九
禪絲是匹牡馬,聽說七歲。
上周末去賓夕法尼亞州的深山裡騎馬。管馬的是個輕壯山裡女人,她剽悍威猛,腰間扎著寬板兒帶,令臀部顯得格外挺拔,腳下大皮靴咔咔響,手上的對講機醉鬼般說著胡話,她老遠招呼我,嘿,你,這馬歸你了。聽她喚我就覺得自己是女的,要被拉去上床。我鎮靜一下走過去,這才看清她那張健朗性感的臉龐,宏大的乳房令我脈搏加快。
我接過『板兒帶』遞上的韁繩,望著眼前這匹叫蟬絲的栗色摩爾根馬,心底驟然湧起柔情。我對馬深具好感,中學時曾在馬場做工,天天與馬為伴。當時有匹叫月亮的白馬是我的玩伴,我天天喂它,給它洗澡梳毛,臨走時含淚向它告別,它居然竄過圍欄要跟我走,把那個豁嘴兒場長嚇一跳。從此見到馬我就想摸。現在禪絲就在眼前,我上去就撫摸它,我會摸馬,要順毛,摸它自己夠不到的地方,比如腮后或脖子,替它撓痒痒。禪絲立即眯上眼,一看就十分受用。
禪絲眯著眼並未合上,實際上它在端詳我。當年豁嘴兒場長說過,馬這種動物最一見鍾情,頭一面,喜歡你就喜歡,不喜歡你就不喜歡。我覺得禪絲顯然喜歡我,它的尾巴歌唱般搖曳,表情沉迷得像孩子。這並非我自作多情,板兒帶扶我騎上去的時候,禪絲扭過頭看我,好像要跟我說話。我拍拍它脖子,禪絲,就辛苦你了,陪我走一趟。我先說中文,再說英文,怕它聽不懂。
馬隊在森林小徑上徐行。路上散落著馬糞,兩旁青草霧一般浮現,成群的野火雞,還有松鼠,漫不經心在不遠處遊盪。板兒帶特意叮囑我,別讓禪絲吃草,聽見沒?我環顧前後,不明白她為何只對我說,其他騎手呢?我正疑惑,只見禪絲突然脫隊,朝路邊一簇青草走去。我連忙拉韁繩,試圖阻止它,可它不怕我,還回頭對我打吐魯,比我還厲害。我嘴上雖喊,禪絲,快回來,手中的韁繩卻鬆了,眼睜睜看它大嚼起來。我怕板兒帶發現會罵它,還東張西望為它放哨,禪絲,板兒帶來了,你快點兒。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蹄聲伴隨板兒帶的吼叫衝過來。禪絲,你給我滾回來!說著她一把抄起禪絲的馬韁,粗暴地將它拉回隊伍。我一個勁兒胡魯禪絲的脖子,生怕它受驚嚇。我說,馬不吃草還是馬嗎,那不成機器了。板兒帶把馬鞭在我眼前一揮,聽著先生,照規矩來懂嗎?我心說有本事你抽我啊,留神老子把你的板兒帶脫下來,你敢當土匪咱就敢做流氓。
嘿,這下你老實了吧,說你呢禪絲。我不停輕輕拍它的圓屁股,想讓它儘快平靜下來。原來這才是拍馬屁的本意,多溫馨的辭彙,楞讓人類用歪了。禪絲好像皮很厚,不把挨罵當回事,它側過臉對我一揚一揚地點頭,眼角的魚尾紋分明是在向我微笑,我感動得俯身摟它的脖子,禪絲,咱是哥們兒,啊。我們隨馬隊在林間倘徉,陽光被樹枝切割成閃亮的鱗甲,使四周凸顯寧靜。這期間,禪絲又幾次想吃草,都被我勸阻了。你得好好跟它說,它能聽懂。
林間小徑在一條山溪前中斷。河水約二十來米寬,清澈見底,趟過去便是終點,我與禪絲的相伴看來就要結束了。我不禁又去摸它脖子,用手指梳理它飄逸的鬃發。這時,想不到的是,禪絲渡水到一半,突然停在河中間不動了,溪水沒過它的膝蓋,緊貼著我腳下的馬鐙。其他人都已過去,他們隔岸觀火,對我大聲訕笑叫嚷著。我雖看去十分尷尬,上不上下不下,但心中並無一絲慌亂。我相信只有我懂得禪絲的心思,它不希望我離開,想困住我,讓我哪兒也去不了。我繼續梳理它的頭髮,輕輕跟它說話,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靜聽流水的吟唱。
奇怪的是,板兒帶呢?我向河岸望去,發現她騎在馬上,馬的前腿在水裡後腿在岸上,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實際上她在微笑,還不時無奈地搖搖頭,耐心等著我和禪絲。斜陽映紅她的臉龐,她的嘴唇和雙眼異常迷人,我驚訝地望著她,她卻側過頭,依然自顧自地微笑著。真不該叫她板兒帶,這名字不適合她。
離開時,禪絲已恢復原來的表情,它眯起眼睛像睡著了,對我的道別並未在意。它的沉默讓我頗感失落,好像一夜情,天一亮就被轟出來。倒是板兒帶,真後悔這樣稱呼她,在遠處向我揮手,讓我的步履頓時躊躇起來。我想問她的名字,可最終沒有回頭,禪絲也好板兒帶也罷,昵稱不是更容易記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