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為什麼要打工」,女工的辛勞與掙扎

京港台:2025-8-18 19:49| 來源:人物 | 評論( 1 )  | 我來說幾句

「媽媽為什麼要打工」,女工的辛勞與掙扎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

  在剛剛過去的7月末,或許你看到了這則新聞——在山西省大同市天鎮縣,暴雨後的清晨,一輛中巴車被洪水沖走,車上14人,都是在附近大棚採摘辣椒的零工,多為中老年女性。

  過去幾年裡,女性農民工在務工途中或工作中的意外屢有發生。它們並非孤立事件,而是映照出一個龐大群體在城鄉遷徙中的脆弱與辛勞。

  而在今年春天的浙江採茶季,短視頻平台也出現了大批來自中原地區的農村女工,她們幾十人共居一間宿舍、喝冷水、吃饅頭,隨著農事的節律,如候鳥般在全國巡迴打零工。

  這些新聞,讓我們一次次看見女性農民工群體。她們數量巨大,在艱苦的環境下工作,清晨出門,夜裡歸家。用極其艱苦的勞動,哺育兒女,貼補家用。我們應該怎麼理解她們?媽媽為什麼要打工?為什麼如此急迫地掙錢?她們在焦慮什麼?

  王歐,或許是最適合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之一。他是華中師範大學社會學院的副教授,研究農民工及其家庭,已經超過十年,尤其關注女性農民工在城鄉之間的處境。在江蘇和廣東的工業區、在廣西和江西的鄉村,他看到了農民工如何勞作,也看到了他們的孩子如何留守。他的另一個身份也很重要——他來自江西,出生於1985年,是曾經的留守兒童,一位女工的兒子。

  平頂山葉縣的冷藏車事故發生后,王歐心中鬱結,寫下了一篇題為《女性農民工的母職困境》的文章,他想要解釋:為什麼對這些農村女工來說,掙錢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這篇文章發表於今年7月,《人物》也因此找到王歐,想和他談談。

  王歐觀察到,最近十餘年,在勞動力市場上,女性農民工的比例在上升。在照料工作之外,農村女性,也越來越成為家庭不可或缺的主要勞動力。為了掙錢,她們會在孩子出生幾個月後就出門打工;做陪讀媽媽時,她們也在打零工;中年時她們會進廠,做高強度的工作;到了老年,她們會做清潔工……她們的整個生命周期,都在隨著家庭的需求而變化、換擋。

  女性農民工對掙錢的強烈渴望,有大的背景。過去十多年,農民工家庭越來越深地嵌入了城鄉結構的變化之中。土地城鎮化的模式,從教育、住房、家庭生活等各個方面,給農民工家庭帶來了壓力,而這種壓力,女工是最直接的承受者。

  她們陷入個體自由與家庭責任、家庭照護與家庭生計的拉扯之中,有著急,有取捨,有糾結,還有不忍和眼淚。

  以下是王歐的講述:

  女工的眼淚

  我對女性農民工的關注,開始於十多年前的田野調查。讓我從兩個小故事說起。

  2013年,我進入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讀博,第一年我們都在學校上課,要把學分修完。接下來就要找一個題目,開題、寫論文。

  說來也巧,2014年,我的導師參與了一個關於留守兒童的課題,是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的項目。他知道我對勞工、農民工、城鄉發展等等議題感興趣,就讓我做學生層面的負責人。那年暑假,我們去了研究的第一站,江蘇崑山——留守兒童的父母打工的地方。崑山是蘇州下面的一個縣級市,但經濟很發達,經常排在全國縣級市的首位。

  在崑山,我們去了好多工業區,我們當時提出來,要調研那些把孩子留在老家的年輕工人,工業區管委會也很配合,幫我們找人。當然,工人都很忙,白班、晚班兩班倒,我們的訪問時間,要麼是上午八九點,晚班工人剛下班,要麼是傍晚,白班工人剛下班。當時也很奇怪,來參加我們調研的,大多數都是女工,是年輕的媽媽們。

  我記得特別清楚,在一家電子廠,那天早上,我也是發問卷,我們的問卷都是A3紙對摺,正反各兩頁,問題很簡短,有很多空白。我是填問卷的督導,哎,我突然發現,有個女工,填完問卷沒走,還在寫,密密麻麻寫了很多,邊寫邊掉眼淚。我也不敢打擾她。

  後來她寫完了,我就問她,是不是我們的問卷設計得不好,有好多問題沒問到,以至於她還要自己寫?她說不是,我們的問卷設計得很好,問題都是她關心的。我們當時的問題大概是:你為什麼出來打工?打工之後怎麼跟小孩聯繫?聯繫的頻率是多少?打電話主要講什麼?就問得很細。

  她說,正因為填了這麼多題目,把她壓抑在心裡的很多話激發出來了,她特別想說。但是小孩太小了,這些話無法跟孩子說,只能把它寫下來。我們聊了一會兒,她整個過程都很激動。

  等她一走,我就看她寫的什麼。哎呀,我心裡特別難受,她一直在解釋一個問題——媽媽為什麼要打工?她說,媽媽不是很狠心,不是不愛你,不是對你不好,我出去打工是不得已。我必須要出去,希望可以給你一個好的教育環境,讓你將來不必像我們一樣。

  我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她說這些話的場景。她是安徽廬江人,胖胖的,扎個辮子,眼睛大大的,邊寫邊掉淚。包括那批問卷,這麼多年了,一直跟著我,現在放在老家的小書房裡。

  當時我剛開始學社會學,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這個場景對我的衝擊非常大。

  為什麼呢?在那之前,在清華的課堂上,我接觸到學界對新生代農民工的研究,當然很多研究就是我的老師、師兄、師姐做的,他們對新生代農民工的判斷是——短工化,新生代農民工會頻繁換工作,一份工作干不滿一年、半年甚至一個月。他們在勞動倫理方面退化了,不像上一代農民工吃苦耐勞,能忍受長時間的枯燥勞動。

  在崑山接觸一線工人之前,我腦子裡都是這些研究和判斷。但見到她們,我發現不是這樣的。好多年輕女工,孩子剛出生就出去打工,沒有見證孩子學說話、學走路,犧牲了非常珍貴的、陪伴孩子長大的時光。她們那麼辛苦地加班、倒班,為了她們的小孩去勞作,一點時間都不願意浪費,我受到了很大的觸動。那時候,我就開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她們為什麼要這樣?

  我再提供第二個例子。崑山的調研之後,我又跑到農民工的老家,看到了另外那批留在家帶孩子的女工。

  在廣西,我認識了一位女工。她是貴州人,嫁到廣西,第一胎生了個兒子,第二胎又生了雙胞胎兒子。公婆都70多歲了,帶不了孩子,丈夫是建築工,哪裡有工程就去哪。所以她只能自己帶孩子。我們做了好幾次訪談,我就發現,她特別著急掙錢。

  這種著急的表現是什麼?雙胞胎孩子才一歲多,她就想跟著同村的女工去打工。她老公當然不願意,一直摁著她,說她出去了,孩子沒人管。那年過完春節,她趁老公喝完酒心情比較好,就做他的工作。他就同意了,說你去吧,跟著同村人,去哪個城市、去哪個廠,反正也知道。

  年過完了,大家要出門了,她也收拾了行李,到河對面的公交車站等公交,準備坐大巴去廣東。等車的時候,她老公就知道了,騎摩託過來,把她扣住,不讓走。他一個人攔可能還攔不住,後來公婆也來了,一邊牽著大兒子,一邊背著小兒子,孩子哭著說,「媽媽你別走,捨不得你」。她心一軟,癱坐在地上,「工也打不了了,又出去不了了」,這是她的原話。

  當時他們夫妻吵架,她就說,自己在家也沒事幹,「你做點建築工,一個人做,我們七個人吃,你做多少就吃多少,都吃完了」。當地很直接,就是這樣去算賬。

  我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非常強烈地感受到:留守女工,不是安心在農村留守,她們有非常急迫的掙錢打工的願望。我也感受到她的糾結,她知道沒人帶孩子,一直在等孩子長大,一直在糾結,到底孩子多大,她能出門掙錢。

  我還可以補充一句,這個村子的蓋房標準是蓋三層,她家還只蓋了兩層,你想她的經濟壓力有多大,自己結婚的房子還沒蓋完,還有三個孩子要讀書、結婚,她能安心在老家留守嗎?她的經濟化取向,能不強烈嗎?

  我覺得,正是這些在田野中碰到的案例,促成我的思考,讓我考慮女性農民工的經濟面向,後面我寫了一篇文章《家庭化與新生代農民工生活方式轉型》,就討論這些問題。

  二代女工,相似與不同

  我研究的所謂「新生代農民工」,是80后、90后甚至00后,而我們一般談到的第一代農民工,是60后、70后。研究中我就發現,這兩代女工其實有很大的區別。

  我們以結婚作為轉折點,結婚前,兩代女工的區別就很明顯。

  第一代女工,出門打工之後、結婚成家之前,比較「懂事」,掙點錢就寄回去給父母,支持哥哥結婚,支持兄弟姐妹讀書,她打工還是出於「家庭取向」,是為了她的父系家庭;新生代女工,尤其是90后、00后,家庭目的變得很弱,掙到錢就自己花,買衣服、化妝品、逛街……當然也會給家裡一點錢,尤其是逢年過節,但是是以禮物的形式給的,意義不一樣。

  我訪談新生代女工,真的,她們都說,從剛工作到結婚之前那段時間,是她們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候,談到這一段,她們眼睛都是發亮的。她們會認識姐妹,發了工資之後,放了假,她們會先飽飽睡一覺,然後小姐妹就一起逛街,試衣服,試鞋子,買化妝品,做美甲,做髮型……逛到腳都走不動了,還要走。真的是一段非常明亮的時間。

  到了要談戀愛、找對象,兩代女工也很不一樣。

  第一代女工,也有自由戀愛的,但不多。我有個姨,就是在廣東打工時談了朋友,嫁到了湖南,但前提是我外公同意,他不同意,她是嫁不過去的。更多女工還是回家相親結婚。我的另一個姨,打工的時候,有個浙江男孩對她特別好,但我外公不同意,他覺得這是最好的一個女兒,堅決不允許她嫁到外面。她後來就相親,嫁到了隔壁村,後面也不是很幸福。

  她們出門打工,當然會碰到單身男工,也可能會有浪漫關係。但她的父母、弟妹、老家的習俗和觀念……對她的影響更大。她們也更容易聽父親的話,「弟弟妹妹要讀書,家裡還這麼困難,你要懂事」,等等說辭,都是對未婚女孩的要求。

  但新生代女工,家庭的約束就弱多了。現在的家庭不會讓她們拿多少錢回家。她們之於家庭的獨立性,也大大提高了。她在外面談戀愛,要跟一個遠距離、跨地域的人結婚,父母一般不會反對,反對也不會成功,我都看到過很多抗拒父母的案例。

  這種差異背後,偏學理一點的解釋就是,她們和鄉土社會、和父權制家庭之間的關係,已經不一樣了。

  等她們結了婚,有了寶寶,尤其是寶寶上小學之前,兩代女工的區別也非常大。

  第一代女工,生孩子之後,很多就會留在農村帶孩子。當時隔代撫養沒有這麼盛行,農民工家庭對農業的依賴也更強,女工在留守期間普遍務農,學界對此有很多研究,叫「農業的女性化」。她們對小孩教育也沒那麼重視,不會專門陪讀。小孩上了小學,她們又會出門打工。

  但是新生代女工非常不一樣。往往小孩出生沒多久,她們就出門打工,孩子上小學了,她們再回來陪讀。我在廣西、江西看到的情況都是這樣,孩子剛幾個月,媽媽就出門掙錢了,孩子上了小學,就回來陪讀,她們很重視學校教育。

  當然,這個群體也會分層——那些經濟條件相對好、能買房或租房陪讀的人,才會回來。也有大量80后、90后女工,儘管重視教育,但沒有這個經濟條件,她們的小孩依然讀村小、鎮中心小學、鄉鎮中學。她們不需要陪讀,就一直在外面掙錢。

  所以特別不同的是,你讀過去關於女工的研究,無論是潘毅老師的《中國女工》(出版於2007年),還是李靜君老師的《性別與南中國的奇迹》(出版於1998年),她們寫的都是單身女工。女工結婚成家之後,就回老家留守、育兒、搞農業,成為「38、61、99」部隊(指農村留守的婦女、兒童、老人特殊群體)的一員。但今天的年輕女工,生子之後,反而是要出去打工。

  所以有一次,我跟我一個學教育學、博士論文做兒童發展研究的同學聊起這個現象,她大為震驚——各種學術研究都表明,從懷孕到上學這段時間,對兒童發展至關重要,所謂「三歲看老」,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們要理解,女工的一生,都是隨著家庭的需求而變。根據她們的經驗,學校教育非常重要,可以幫助孩子向上流動。所以她們必須把握窗口期,在孩子出生后、上學前的幾年,努力掙錢,爭取在縣城買房,孩子上小學之後,就回去陪讀。

  雖然不舍,雖然心碎,但她們必須捨棄陪孩子長大的時間。這是她們的理性選擇。

  媽媽,只有生產,沒有生活

  這些母親背井離鄉,遠離孩子,她們是怎麼生活的?我在文章里寫過一段話,「她們力圖通過更長時間、更加辛苦的勞作以及更加節儉、更加抑制的消費,最大程度地擴展母職的『經濟』之維,以彌補經濟母職的擴張對照料母職的侵蝕。」

  怎麼理解呢,我在那些工業區調研,我看到那些女工幾乎都是,只有生產,沒有生活。

  你想,如果她是在富士康,每天早晚倒班,幾乎沒有休閑娛樂,都是在上班掙錢。遇到淡季,工廠單子不多,每月有一兩天,她們會有點閑暇。怎麼過呢,可能會先睡個好覺,睡到中午,彌補身體的消耗,醒來就刷刷手機。工友、老鄉之間也會聚餐,但不再會像年輕時那樣下館子,而是在出租房裡做飯,他們覺得這樣更熱鬧,也更實惠。

  當時我在深圳沙井工業區做調研,在城中村租房,我的鄰居就是工人。我就看到他們在休息的時候,男性工人會喝很多啤酒,女性工人就一起做飯,她們會幹很多活兒。

  跟上一代女工相比,她們還是會為自己保留小小的空間,也會化妝,染頭髮,穿著也會在她們的審美領域,有一些追求。但是顯然,會被壓抑到一個很小的空間,不能在自己身上花太多的心思、時間和金錢。她大量的時間都被勞作佔據了,大量的錢,都被家庭拿走了。

  當時我們做訪談,在那些出租房裡,只要一聊到孩子,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沒有不掉眼淚的。我現在還記得,在崑山,我遇到一對河南夫妻,在富士康下游的代工廠工作,跟我聊完,那個媽媽就拿著毛巾,情不自禁地掉眼淚。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很傻,我老問她們——每次跟小孩團聚之後又要離開,離開的時候,你心裡怎麼想的?你會怎麼跟小孩告別?她們說,都是等孩子出門玩的時候走,睡著的時候走,或者讓爺爺奶奶把孩子抱走,小孩子發現媽媽不在了,就哇哇大哭。

  我就發現,這些女工,她們無法面對這些創傷性的場面,會把情感隱藏起來,不能碰。她看起來很冷漠,跟孩子的關係沒那麼密切,跟孩子打電話,老問孩子學習怎麼樣,有沒有聽爺爺奶奶話,感覺她好像一個工具人,就是想著掙錢,就是用經濟來彌補孩子其他層面的缺失。

  但實際上,她們一直在壓抑自己,她不能表達對孩子的愛。因為表達了,她又做不到,她所處的環境和結構,也沒有機會讓她表達。所以她呈現出的狀態,就是壓抑和冷漠。

  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寫一篇文章,主題就是留守兒童父母的精神世界——他們其實有一個非常豐富的精神世界,他們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表達,但並不代表他們沒有情感。

  上面我們談的是出門在外的女工,還有一批在縣裡陪讀的女工。她們的生存狀態,我覺得可以用兩個詞概括,一個是「在家不在位」,一個是「在位難工作」。

  「在位難工作」,就是當孩子還比較小,或是處於教育的關鍵期,那媽媽的重心就是陪孩子。但她們又有很大的經濟壓力,怎麼辦,只能去做那種時間彈性的工作,通常是計件工,時薪甚至不到10塊錢。

  我在江西南部,就看到很多媽媽在做計件工。那邊離廣東近,承接了一部分內遷的服裝產業,縣城裡有很多小作坊。一個小作坊,三五台縫紉機,就把陪讀媽媽召集起來,讓她們分包某一個環節,計件拿工資。

  她們怎麼做事情呢?早上,她把孩子送到學校,就去小作坊車衣;到了中午,如果孩子的學校不提供午餐,她就要回去做飯,學校提供午餐的,她中午就吃自己帶的飯,稍微午休一下;工作到下午三四點,接孩子放學、做晚飯、輔導作業,等孩子睡了,她們繼續工作到八九點。

  還有一點,服裝行業有淡旺季,淡季還好,相對從容,旺季就很麻煩。老闆要趕在出貨期之前,把產品往廣東運,這時候女工會非常忙,她們的應對方式就是——三五個女工,統一找個親戚來幫忙,看一周甚至一個月小孩,以集體育兒的方式來應對。

  另外一種就是「在家不在位」,孩子稍微大了點,女工想多掙點錢,就會進到本地的工廠。我調研過中年工廠媽媽,都是每天在流水線上勞作十幾個小時。旺季時,每個月只休息一天甚至半天。她們想多掙點錢,就必然要犧牲陪伴孩子的時間,「陪」的環節,會打折扣。

  由此您就能感覺到,她們的生活節奏之快,時間擠壓之深,又要工作,又要顧孩子,其實她們不容易的。經濟壓力很大,沒有所謂「從容不迫的陪讀」。

  我之前讀過一些文章,有的說縣城陪讀女工愛打麻將、婚姻關係不穩定,有的僅僅關心這些媽媽怎麼和學校互動,怎麼報班,怎麼教養孩子。前者讓我很生氣,後者我覺得視野太狹窄。他們沒有看到,這些女工,她的家庭要進城,她背後的經濟壓力、家庭分工,以及在這個過程中,女工到底承受了什麼。

  城鎮化如何形塑女工命運

  女工承受的壓力背後,有大的時代背景,那就是城鎮化與土地財政的發展模式。

  我對這個問題的關注,大概起源於2016年,當時我有一個很樸素的想法——工人是在城鄉之間流動的,我要研究他們,不能只在他們的打工地,還要去農村,去他們的老家。

  我去了江西和廣西的兩個縣,要去農村,通常要在縣城中轉。當時在江西遂川,我受到的衝擊就很大——縣裡建了非常多的商品房,馬路很寬,酒店很新,跟城市差別不大嘛。當時我就很好奇,到底誰在買這些房子?我模糊地覺得,這個現象值得關注。

  等我進了村,又看到了一些現象:村小基本沒有了,小孩子讀書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很小(甚至還沒有課桌高)就去寄宿,要麼就只能到縣裡或者教育發達的鄉鎮去讀書。

  在廣西調研時我發現,鎮上都已經有了房地產樓盤。當時為了省錢,我還借住在那些買房的農民工家裡。他們都是老家在村裡,為了孩子讀書,在外面買房。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就不可避免地會聊到:房子什麼時候買的,怎麼買的,為什麼買,誰出的錢,還欠多少錢……

  包括我自己的經歷,我老家在江西永豐縣,是一個南北狹長的縣,有山。那幾年我就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老家村子的資源稟賦越差,人出去打工越早、越多,空得越快,出去買房的也越多。我家附近,那幾年突然出現了很多說不同方言的人,都是從山裡搬出來的。

  大概是這些零零散散的調研、閱讀與返鄉經歷,讓我看到,中西部縣城裡建了很多房,而買房的主體就是農民工。我開始更自覺地了解這個現象,了解土地城鎮化,了解這對農民工的家庭、小孩與女工來說,到底有什麼影響。

  首先,農民工買房的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結婚,在縣裡有房,那在婚姻市場的議價能力就會高一大截,尤其在偏遠村莊更是如此;二是孩子讀書。而且結婚和買房,這兩件事是結合在一起的,買房結婚,那麼很自然,孩子就可以讀書。

  這種城鎮化生活,首先我們要承認,農民工在追求更好的生活。雖然他們不能在打工的地方實現城鎮化,但可以離開村莊,在縣城買房、定居,讓小孩接受城鎮的教育,對這些新生代農民工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飛躍。

  但這種跨越,也帶來了非常大的代價——買房要花很多錢,江西縣城現在的房價,從六千到九千元不等,廣西低一點,均價四五千。買個100多平米的房子,光毛坯房就是五十萬,通常裝修還要十幾二十萬。普遍情況是,買房會花光他們的積蓄,還會剩一半房貸,他們也可能不好找銀行貸款,就會找親戚借錢。因此,他們固然可以住進新房,但買房也會留下很多債務。

  而且當他們到了縣城,生活花費就會變得很高。吃的、用的都要買,縣裡的孩子,很多也會報培訓班,會學才藝。我們就發現,縣城孩子的撫養,也有中產化的趨勢。縣裡無處不在的消費場所和消費機會,遊樂場和商場,也會讓花費變多。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這些新生代農民工,尤其是陪讀媽媽,她們的經濟壓力更大、生活支出更多、經濟緊迫性更強。我認識的女工,有的在超市裡賣東西,一個月1800塊錢工資,都捨不得請一天假,背後就是這樣的經濟壓力。

  當然,更大的背景在於,在調研中我發現,在很多農村,建新房已經很困難,農民工被鼓勵離開農村,到縣裡去買房。

  在很多縣城,好的教育資源都被轉移到了新城區,老城區的實驗小學、中學,資源越來越少,鄉鎮學校的老師和骨幹,也不斷被抽調到新城。

  而這樣的城鎮化,最終加劇了女工的經濟取向,加劇了她們在母職的不同方面的衝突。

  女性的一生,如何嵌入家庭

  我最近在關注所謂「女工的整個生命周期」,我們不能以切片的方式,去審視她們的生命,無論在什麼年齡,她們都是嵌在家庭和地方社會裡的。每個階段,她的生命意義都在不斷轉換。

  在我看來,她們的生命周期,有這麼幾個主要的轉折點:

  第一個轉折點就是結婚成家、生養子女。結婚成家之前,她們是非常自由的,甚至完全可以像城市的女性一樣,去安放自己的親密關係和生活方式。但結婚生子之後,她們人生的意義和任務都變了,職業生涯也會有巨大的斷裂。

  第二個轉折點,就是孩子上小學。孩子開始接受義務教育,隨著縣域城鎮化以及教育資源的重新分配,女工群體會出現分化。家庭條件尚可的女工,會去縣城陪讀;但大量家庭條件弱一點的女工,顧不了孩子讀書,就會一直打工。

  第三個轉折點,是孩子上高中或大學之後,教育基本定型了。這個階段,女工的生活重心和家庭角色會發生很大變化——短短十來年,孩子會經歷上大學、結婚、買房、給彩禮。尤其孩子如果考上大學,在城市定居,她們壓力就更大了,要給孩子在城裡買房,至少要付首付。

  在這個窗口期,她們會重新成為一個「經濟人」、「打工人」,要麼出門打工,要麼進縣裡加班很厲害的工廠。有男孩的家庭,女工的「經濟化」取向會更強。就像我們在新聞里看到的女工們,明明有更輕鬆的工作可選,她們為什麼選工時更長、待遇更高的工作?這是在這個階段會發生的普遍現象。

  接下來的轉折點,是孩子結婚成家,有了孫輩。她們可能會去帶小孩。但現在很多年輕媽媽會自己帶孩子,那女工就要持續地打工、給錢,以金錢的方式來幫助孫輩。但在這個階段,她們不會那麼緊迫和焦慮了,因為她們會覺得,孫輩出生,「自己的人生任務完成了」。

  這些階段結束,女工就到了大齡,開始考慮養老問題。這個問題也非常緊迫,這一代女工,普遍沒有社保,他們的孩子要麼在城市背著房貸,要麼是自顧不暇的農民工。而且她們普遍有個想法,叫「不想給子女添麻煩」,想自己搞定。

  我這些年也在做大齡農民工研究。他們到了60歲甚至70歲,還在外面做工。我在江西回訪時就發現,有個62歲的女工,因為她的公公卧床生病,她回了老家,照顧他直到離世。等後事一辦完,她又跑到廣東做清潔工。當時她給了我很大衝擊,60多歲了,你都不能安度晚年,還要出去打工。她們是覺得,能夠在外頭幹活掙錢的時間不多了,要抓住最後的尾巴。

  那她們什麼時候會停下來呢?就是做不動了,被城市勞動力市場淘汰了,她們就停下來,回到自己的村子,度過最後的時間。

  縱觀女工的整個生命周期,我會覺得,她們的生命,是嵌在家庭裡面的,而且因為城鎮化的趨勢,這些轉折變得更加鋒利,她們承擔的壓力也更沉重——城鎮化在普及,民辦大學與職業學校在擴張,孩子要進入城市。所有這些都會傳導到農民工家庭,傳導到女工身上,讓她調整自己生命周期的轉折。

  我們說了這麼多女工,那男工呢,這個家庭里的父親呢?我個人認為,父親的角色比較單一,就是掙錢。如果我們把分析女工的框架,用來分析男工,那他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就是結婚。結完婚,他就變成了一個「當家人」,一個掙錢的人。社會對他的期待,就是你把錢拿回來,這就行了,你就是一個好男人。

  從單身工人到丈夫、父親、爺爺,他們的角色,相對來講都比較簡單。他們很少承擔照料義務,一般什麼時候會參與呢,過年返鄉的時候,或者建築工在兩個工期之間返鄉,會參與一些所謂的「家庭照料」,但這種管理也很粗暴,我經常聽到的就是「打一頓」,只有父親能暴打孩子一頓。

  至於這些家庭里的權力關係,總的來說,家裡的戶主還是男性,他常年在外掙錢,回到老家,還是家裡的代表,權威還在。但家裡日常小事的決策,包括錢怎麼花,其實已經是女性做主。但這也帶來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女性承擔的責任也更大。

  如果她在陪讀,最後孩子不聽話,沒考上高中,那麼丈夫會責怪她,她也會覺得自己沒做好。在日常的照料和勞作之外,這會給她們帶來額外的焦慮。但我們必須要知道,在那樣的環境里,一個母親又能怎樣幫助到孩子?或許更多要依賴的,是社會和學校教育。

  我的母親,也是女工

  最後談談我作為研究者的感受吧。我做研究,跟很多人都不一樣。大多數人是出於職業或智性方面的興趣,但這麼多年來,我都是從自身經歷出發。尤其是我們今天談的母職和女工問題,跟我的經歷直接相關。

  我也曾經是留守兒童,生活在一個不那麼幸福的家庭里。從很小開始,我就看到了所謂「母職的經濟化」,看到了我媽媽在經濟層面,對這個家庭的付出。

  我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呢?首先說我父親,他是我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從小就備受疼愛,他在村子里是開手扶拖拉機的,是個技術工,在村裡也受歡迎。但他不是很著家,愛喝酒,喝完酒也愛打牌,掙的那點錢,自己胡亂就花光了。

  而我媽媽,一輩子都是掙錢的人。在務農時期,她就是主力,我六七歲就跟著她下田,一直看到她很辛苦。農業是季節性的,不忙的時候,她也要干別的活。她去水泥廠扛過水泥,去石灰廠打過工,在工地上干過活。一般女性在工地上都是做小工,但她是做雜工,這是中老年男工乾的活。所以你就知道,她一直都是重勞力。

  我上初中之後,他們到廣東打工,我爸爸不願意進廠,就在那邊開三輪,後來跟著我表哥,承包了一些工廠的廢料處理工作。我媽媽更辛苦,她進過廠,做了好多年拾荒的工作。因為我爸爸的性格是那樣,我媽媽總得跟著他、管住他,讓他不把錢花光。

  他們打工打了很多年,直到我和我弟弟大學畢業,中間他們還回家蓋房子,也是我媽媽在總負責。

  後來我父親身體不好,因為愛喝酒,他變得很胖,50歲不到,血管就出了問題,偏癱在家,我媽媽照顧他。但就算這樣,她還是會出門做活,找那種凌晨、深夜乾的活,這個點我父親睡著了,不需要照顧,幹完了,她就匆匆忙忙回家。那幾年,是她最最不容易的時間。

  在這樣一個家庭里,我媽媽的經濟角色非常非常突出。她要掙錢,也要管我爸爸的錢,既要忙外面,也要忙裡面。這一輩子,她都是以一種非常極端的方式,來凸顯她「經濟人」的角色。

  這對我媽媽有什麼影響呢?後來我弟弟有了孩子,她去幫忙帶孩子,你就會發現,她很不適應,因為她不知道怎麼帶小孩——她是典型的「幹活的人」,這種照護工作,是她不熟悉的。所以她經常以那種命令的方式去帶孩子,會罵小孩,恐嚇小孩。她沒有那種細心和耐心,也沒有那麼精緻和講究。所以直到現在,我媽媽生活在弟弟家裡,矛盾一直都很多。

  所以對我來說,因為出身於這樣的家庭,我母親強烈的經濟角色,她掙錢的辛苦,以及在這個過程中,她很難兼顧別的層面,母親、妻子的層面,我都看在眼裡。

  這種經歷也永遠影響了我們的母子關係。我小時候也不是她帶大的,是爺爺奶奶帶的。她常年乾重活,後來又在外面打工,我們之間的交流,尤其是情感方面的交流,其實沒那麼多。

  但在做女工研究的過程中,我發現,我逐漸理解了我媽媽——她具備很多我們認為的「男性氣質」,如果她不這樣,那些活兒她干不下來。如果我不是做這個研究,不去訪談那些女工,可能我一輩子都不能理解她,沒有機會去理解,我或許就成為社會上一個普通的養家的男人。

  但正是這段經歷,讓我慢慢靠近她。在心底里,我也希望我自己的母親讀到我的這些研究。她為了家庭勞作一輩子,卻沒有與她的兩個兒子建立起良好的情感關係。但是我其實非常想跟她講,她的一個兒子,在以自己的調研、思考和寫作,間接地理解她。

  或許再過一些年,等我們都從容一些,我會給她寫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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