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電詐「殺豬盤哥」決定坦白:我才18,怎麼...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殺豬盤」已經不再只是從甜言蜜語到騙錢跑路的老套路。如今它出現了新變種,被稱作「坦白盤」——在建立起情感關係之後,盤哥會主動「坦白」:我身在東南亞某個詐騙園區,被迫做電信詐騙,雖然我騙別人的錢,但對你是真感情。
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更高明的「盤中盤」,真假難辨,卻打動了不少深陷「殺豬盤戀情」的受害者。有的人反而陷得更深,甘願花錢幫對方「贖身」、逃跑。而在社交平台上,受害者討論最多的問題,不是「如何要回被騙的錢」「如何讓詐騙犯繩之以法」,甚至不是「如何走出被騙的傷痛」,而是「盤哥有沒有對我動過真心」。
這兩個月以來,我找到了三位「殺豬盤」受害者。她們的經歷告訴我,比起被「戀人」騙走幾十萬,她們更痛苦的是如何面對這段「失戀」。這是「殺豬盤」不同於其他詐騙犯罪的殘酷一面:即使受害者認清騙局、感受憤怒,那段「戀情」所帶來的情感連接,不會隨之消失。她們中的一些人甚至不忍心用「騙子」兩個字稱呼那個人。
我還找到了兩位「盤哥」。此時此刻,他們正在東南亞電詐園區里扮演著「真心愛人」。
其中一位盤哥年僅18歲,卻十分老練,假身份、假故事、假情緒價值,嫻熟地為比他大幾十歲的女性編織一場又一場浪漫幻覺。一旦她不願意充錢「被宰」,他會用超出年齡的殺伐果斷立即拉黑,投身下一段「戀情」。而在遠離故土、孤獨血腥的電詐園區里,在良心和自我麻痹的拉扯中,在日復一日努力賺取巨額贖身金時,他也會對其中一名受害者念念不忘,因為他從中獲取過片刻溫暖。
另一位盤哥告訴一位受害者,他每天和不同的女人「談戀愛」,有時候連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在這條生產「愛情」的電詐流水線上,愛與騙的界限時而模糊。金錢、犯罪、複雜的人性糾葛在以下現實中展開。
「殺豬盤」受害者「竹子」提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會懷疑這個人是假的嗎?
竹子是中國台灣人。她的LINE頭像是一張笑得很燦爛的照片,短髮,乾淨利落,穿著淺色開衫。朋友說那張照片看起來只有40歲,竹子聽完很開心,「其實真實年齡至少要往上加十幾歲」。
去年五月,她在Facebook上認識了一位男性,對方自稱也來自台灣地區。至於他的大陸口音,他有一套自己的解釋:父親年輕時從大陸去台灣工作,認識了來自台灣桃源的母親。他出生后,考慮到爺爺奶奶年事已高,父親又帶著他回到了老家長沙,一直生活到他22歲。
他稱自己48歲,比竹子年輕一點,在香港上班。他時常發來香港的街景照、冰室的午餐照。竹子去過香港很多次,「那些都是我熟悉的地方,所以我根本沒有懷疑這個人是假的。」
在相處的大半年裡,他們兩三天通一次電話,每次至少半小時,最長的一次聊了兩個多小時。他熱衷於分享一切生活細節:他說他的小名叫「石頭」,家裡超生,有人來查時,他就藏到田埂里;他說離異后他一個人帶女兒,小姑娘牙齒不齊,叫她戴牙套也不去,竹子還幫他出主意。有一天,他察覺到竹子心情不好,主動關心她怎麼了,竹子在電話里哭了一個多小時。掛斷電話后,他發來一條信息:聽到你哭,我真的好難過,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曾在電話里向竹子表白,竹子以年齡差為由拒絕了。他沒有糾纏,也沒有離開。一個月後,竹子收到一封很長的書信。
他寫道,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久,但我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聯結。在信里,他計劃著回台灣要做的事,而在每一個計劃中,他都提到希望竹子能和他一起。他說,如果你能接受我,我會感到無比榮幸;如果不能,我也會默默地陪伴你。
竹子讀後非常感動,在她的成長中,從來沒有人和她這麼溫柔地講「真心話」。這一次,竹子沒有再拒絕他,默認了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
直到竹子發現自己被騙的那一天。竹子想不明白,電詐集團為什麼會花這麼長的時間,先製造一場戀愛,再騙走她35萬元新台幣(約合人民幣8.7萬元)——這麼少的錢?
和竹子一樣,馬來西亞人阿芝從沒想過自己遇到的是一個詐騙分子。去年春天,在日本旅遊時,阿芝收到一條Instagram私信,對方禮貌地詢問她日本旅遊的注意事項。
阿芝點進那人的主頁:男性,中年人,喜歡旅遊(和她一樣),自2013年開始更新照片。阿芝一直認為,所謂的詐騙分子會秀跑車、秀名表、秀肌肉,而他只是一個離異帶娃、平平凡凡的打工族。
熟悉之後,他每天給阿芝發早安,問她早上吃了什麼,如果阿芝說沒吃,他的語氣會變得嚴肅,告訴她吃早餐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把每一餐的照片分享給阿芝,一來二去,阿芝也養成了每次吃飯都拍照片給他看的習慣。他還會分享前一晚夢到了什麼,在機場給阿芝打電話,背景音是機場的語音播報。45歲的阿芝走到人生半途,樂觀獨立,待人溫和,而所有細節都在向她展示: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懂得關心人的「好男人」。
三個月後,阿芝被他騙走了60萬元人民幣。
同樣被騙的台灣女孩然然事後復盤,說這段「戀愛」比她談過的任何一段都讓她更「上頭」。「他給你的情緒價值真的很高,他會跟你說未來的計劃。你想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怎麼可能跟你說未來的事?」一個多月後,然然被這個素未謀面的「男友」騙走近40萬元人民幣。
相識第3月,那個自稱同是中國台灣人的盤哥推薦給竹子一個交易平台。竹子上網查詢,是正規平台。她點擊盤哥發來的鏈接,下載了平台,陸續往裡面充錢,一共充了35萬元新台幣。盤哥帶著她交易,餘額逐漸變成了50萬元新台幣。盤哥試圖遊說竹子充更多錢,他說,當本金達到100萬時,就能進入更高級的房間,獲取更高的收益。這超出了竹子的承受範圍,她拒絕了。
盤哥「大方」地幫竹子補足了剩下的50萬元新台幣。那天晚上,盤哥帶著她進入新房間,幾次交易讓竹子的賬戶餘額翻了好幾倍。竹子說,她好像在做一場夢,夢中她擁有很多錢,她的愛人也將回到台灣和她一起生活。
盤哥對她說:你咬咬自己的手指,如果感到疼痛就是真的,不是做夢。
第二天,平台客服告訴竹子,由於你獲取的收益巨大,先交20%稅金(約60萬元新台幣)才能提現。「為什麼會有這麼高的稅金?」竹子第一次對投資平台產生了懷疑。
今年五月初,我在某社交平台上找到了一位盤哥。他的賬號IP顯示為柬埔寨,發布過幾條電詐園相關的帖子。出於媒體人身份,我私信問他是否願意和我聊聊,聊了幾句之後,他說,「抱歉,你勾不起我聊天的興趣。」
我原以為交流到這裡就結束了。幾個小時后,他又主動發來信息。他說每次和「客戶」聊天神經都綳得很緊,也需要有人說說話。在平台私信聊了半個月之後,他才發來自己的真人版微信。他的最近一條朋友圈是他在KTV喝酒的照片,配文是:「當你一個月能掙十萬的時候你就不會抱怨生活的不公。」當他開始信任我時,他終於願意告訴我他的真名,我用微信轉賬試著驗證,名字和最後一個字一致。他讓我叫他「小旭」。
小旭在柬埔寨某電詐園工作,專做「殺豬盤」。一次閑聊時,他告訴我他不喜歡柬埔寨的天氣,總是一連就下半個月的雨。他想炫耀自己的「業務能力」,於是主動分享給我一份文件,是他的「養豬」話術包,裡面包含六七十條聊天文案,全是小旭自己「創作」的,主題包括情感傾訴、時事政治、投資、星座、個人故事,等等。所謂「養豬」,是指詐騙分子培養和受害者之間的感情和信任。他們將精心策劃的劇本、話術包、包含不同場景的圖片和視頻庫視作「養豬」的「飼料」。
最近,小旭有一個很喜歡的丹麥童話「飼料」。故事的主角是王子和鄰國公主,他們彼此相愛,公主卻被迫嫁給了另一位國王。臨別那天,春天剛剛開始,王子送她一束鬱金香。王子說,希望我們的感情就像鬱金香一樣,它會枯萎,也會在明年春天再次綻放。
小旭在話術包里特別標記了這個帶著淡淡遺憾的故事。講完故事後,他還會對那些遙遠的女性「客戶」說,王子的話也代表我的心。
小旭負責「日本盤」,他的「客戶」大多是45歲以上、有一定經濟基礎的日本女人——小旭說,這幾年,中國人的反詐意識越來越強,詐騙集團逐漸把重心轉移到海外市場。他的人設之一是韓國人,48歲,經營連鎖咖啡店,離異,帶著一個8歲的兒子。
他發來三張他和客戶的聊天截圖,對話中,他遊刃有餘地把控著節奏,裝飾著氛圍。他對她們說,我已經不再是二十幾歲的人了,我想把更好的東西給你,我可以做到。
小旭的真實年齡是18歲。他沒有去過日本,也沒有去過韓國,因為他沒有護照。他是偷渡去的緬甸和柬埔寨。
他每天上班11個小時,用翻譯軟體同時聊6、7個客戶。聊天之外,他用空閑的時間學習關於日本的知識。他看完日本電影《楢山節考》,會記錄下電影情節和文化背景;他知道機器貓是川崎市的特別市民;為了讓咖啡店老闆的身份看起來更紮實,他特地去學了拉花。
為了合情合理地把話題引到「投資」,他前期會進行大量鋪墊。在美國增加全球關稅時聊他企業的經營成本,在特朗普與澤連斯基談俄羅斯停火條件時聊美國的霸權主義,還會聊到日本人熟悉的泡沫經濟、「廣場協議」、「失落的三十年」。
研究論文《網路詐騙犯罪特點及其預防:以交友誘導賭博投資為例》提到,「殺豬盤」的作案時長跨度在1-6月之間,遠超傳統詐騙案件的作案時長。犯罪分子極具耐心,和受害人建立親密關係。小旭說:「其實話術都不重要,每個人都有情感上的痛點,對症下藥。」
小旭和她們計劃未來,一起煮咖啡,一起去露營。他說他有一隻撿來的小狗,叫CoCo,患有心臟病,原主人因為治療費用昂貴而拋棄它,現在他每個月都要帶CoCo去醫院。
展露完極富愛心的一面之後,小旭順勢為他的「投資計劃」做鋪墊:我不責怪拋棄CoCo的人,那人沒錢治療,只能拋棄它,所以我們必須提高自己的投資能力,在家人需要我們的時候挺身而出——你得有錢,才能保護好你在乎的一切。
小旭所在的園區管理較為自由,他在上班時間也能用私人手機和我聊天。他告訴我,他是公司里的組長,底下有14個兄弟,大多是剛從國內過去。在他們開單之前,小旭需要負擔組員的一部分開支。這些費用算在一起,他還欠著電詐公司56萬元。
他只想賺錢,既快又多的錢。一個越南同事開了一票56萬美元的大單,讓小旭倍感壓力。「應該為他高興的,但是落差感太大,我們正常一個月才幾萬、幾十萬,人家一天就比我們一個月都多。」
年僅18歲的小旭用一種冷漠無情地方式處理「殺豬盤」里感情糾葛:他不會在不能給他帶來收益的客戶身上浪費一秒鐘。「(她)不能充錢,哪怕早上『親愛的』叫得好好的,晚上就能拉黑。」
在聊天軟體上,小旭為千里之外的女性製造著一場又一場浪漫的幻覺:我想我遇見了一位非常特別的人,你和我相似,我們都主動地愛著這個邪惡的世界。
在現實中,當被問到有沒有在某一時刻動過心時,小旭說:「不愛,我才18,她們都50了。」
「養豬」之後是「殺豬」。在電詐集團的術語里,這一階段叫做「點客」。所有的甜言蜜語都是為了「把豬養肥」,順利進入詐騙流程。
盤哥騙投資的話術,並不總是強調高收益。阿芝的盤哥對她說:「我吃過沒錢的苦,所以希望把賺錢的方式教給你,讓我們有更多共同語言。」然然碰到的騙局是,盤哥讓她下載理財App後轉了一大筆錢到她名下請她保管,到了提現時又說他的錢全投在裡面,請她先墊付一筆保證金。
然然想,他都肯信任我,把錢放在我的賬戶里,我墊付一筆保證金又有什麼呢?
到這一步,她們已經把盤哥當成真正的的戀人。甚至,在東窗事發后,她們寧願相信盤哥也是一個上當受騙的可憐人——「殺豬盤」得以施展,並非她們貪財,而是身陷一場虛假戀愛。
被騙之後,竹子仍然沒有懷疑那個和她聊了半年的人是騙子。去年10月,她去報警,說遇到了詐騙平台。警察問她:「你沒懷疑你朋友騙你嗎?」她堅決否認:「是平台騙我,不是這個朋友」。
「最可笑的是,警察問我有沒有見過他,我還不敢說沒有。」竹子回憶說。
西南政法大學刑事偵查學院副教授向靜訪談過多位「殺豬盤」受害人。她遇到過民警上門20多次勸阻不成功的案例,還有受害人明知被騙了十幾萬,隔段時間依然心甘情願地打錢。
「殺豬盤」受害者真正痛心疾首的,不是失去金錢,而是那段看似真實的關係所帶來的情感寄託。
然然得知自己被騙40萬時沒有哭,看到盤哥發來的「對不起」三個字時,卻哭了。她說,我相信你有苦衷。
阿芝被騙后,在很長一段時間,她每天都在重複一個動作:拉黑、移除、再加回。因為只有在好友列表裡,她才能看到盤哥的動態。阿芝想,他應該也有過片刻真心。在最後那次對話中,盤哥叮囑她,發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要自暴自棄。「然後他打了一個視頻過來,又掛了,他說本來想看一下我,還是別看了。」
去年六月,阿芝進了一個「殺豬盤」受害者群,群里有100多個人,全是女性。她們在群里聊斷聯后的戒斷反應,聊怎樣停止想念。在現實中,她們羞於講述這段經歷,「講了別人也只會覺得我們人傻錢多」。
旁觀者和受害人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網路上,有人認為她們「很蠢」「一把年紀了還對愛情心存幻想」,還有人留下評論:「最悲哀的就是,自己也幫著騙子騙自己。」
竹子的信任一直維持到盤哥說他回台灣的那一天。去年10月31日,他發給竹子一張台北101的街景照。「我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我整個人就崩潰了,」竹子說,「他傳給我的照片里有一座天橋。」事實上,幾年前,那座天橋就被拆掉了。
後來竹子在無數個夜裡反芻那些對話時,才發現破綻百出:台灣人從不說「酒店」,而是「飯店」;台灣沒有「行長」這個稱呼;在盤哥出生的年代,大陸還沒有開始計劃生育。
竹子給盤哥回了一封信。她斟酌許久,終究沒有忍心用「騙子」兩個字。她只是委婉地說:「我證實了我的疑惑,也謝謝你這半年以來的陪伴。」
今年端午節,小旭領到了電詐公司發的節日禮盒,裡面有幾個粽子、一個拼裝手辦,還有一罐附帶說明書的植物種子。他把種子埋進了土裡,澆上水,放在辦公桌旁,等它發芽。
那天,小旭還是有些不開心。聊天時他對我說:「端午節我媽媽都沒有給我發一條信息,她上次和我聯繫還是過完年。」
小旭出生在貴州,家裡有四個孩子,他是最小的。父母從沒給他慶祝過生日,連生日是哪一天也沒有告訴他,有時候還會忘記小旭到底多大了。「但我是親生的,長得像。」小旭找補了一句。
小旭很想當一名作家。小學五年級時,余華去他老家做公益,小旭讀過《活著》,在互動問答時拿到了余華的簽名,他一直小心保管著。
14歲,小旭決定輟學。父母塞給他700塊錢,說是讓他出去打工。「其實就只夠買張車票。」他在國內的建築工地上扛了兩年鋼筋,沒賺到什麼錢,又和女友分手,想換個生活環境,他主動去了緬北電詐園區。17歲回國,被抓進看守所。
當時小旭還未成年,家裡只要交兩萬塊錢,就能取保候審,不用坐牢。可他父母不願意。小旭被判了1年。
小旭對父母的感情很矛盾。有時是恨,他說:「像我們這種人,即使走錯了路,也從來不是為自己年少無知買單,是為父母買單。」「如果可以,誰願意出生在一個沒錢又沒愛的家庭。」有時,他又幫父母找借口,說他們只是沒文化,不知道怎麼對待自己。
18歲出獄后,小旭用身上最後的400塊教了一筆網課學費,學習在某網站上發文章賺錢。總共賺了40塊。然後,他再次南下,進入柬埔寨電詐園。他說自己「走投無路了」。
小旭只花了半個小時,就講完了他的成長經歷。他調侃道,原本是上大學的年紀,現在卻在東南亞「上大學」。他每天在北京時間8:30起床,他經常7點才睡著。他說他捨不得睡,因為「只有夜晚是屬於一個人的自由時間,不用去偽裝自己,扮演一個成熟的人」。
他說:「我這種人,不用去同情,也不值得可憐。」
另一位身在泰國的盤哥「洋蔥」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做這個行業的人,一點都不值得可憐。」洋蔥的上一份工作是在緬甸給一個大哥當司機。大哥是他老鄉,乾的是不幹凈的生意。洋蔥也學會了吸毒、賭博。賺得錢不夠花了,去年年初,他主動去了泰國的電詐園區。「沒學歷,沒本錢,就做這個碰碰運氣,運氣好,一下就起飛了。」
洋蔥負責歐美市場的電信詐騙,他的主要人設是「投資專家」。他每天工作16個小時,日夜顛倒,周末下班可以出園區,過年能放兩三天假。進園區一年半了,洋蔥說他還沒開過一單,也沒挨過打。他每個月拿8000元人民幣底薪,交1000元保護費,剩下的只夠基本生活開支。他說園區消費和搶劫沒區別,一份普通的土豆牛腩蓋飯賣50塊人民幣——園區外,一頓簡單的泰國本地午餐還不到15塊錢。
洋蔥的室友八個月賺了40多萬,沒有給老婆孩子寄過一分錢,全拿去賭博了。另一個朋友每年至少賺50萬,錢一到手,幾小時后就賭得身無分文,他老婆說想帶孩子去泰國見他,他說沒錢。我們聊天時,洋蔥收到朋友發來的信息,說賭錢輸光了,讓他送5萬泰銖去賭場。
在緬甸時,洋蔥交往過一個當地女朋友。洋蔥說,女友對他算不上真愛。他帶她去當地最貴的餐廳吃飯、最奢華的酒店開房。送女友金吊墜的時候,洋蔥發了兩個款式讓她選。她問他:哪個更重?
上個月,洋蔥找了一天周末,去見一個之前認識的按摩女郎。臨走時,他留了5000泰銖給她——在網路上,他們用甜言蜜語為陌生人編織被愛的幻覺,在生活中,也只能用金錢交換陌生人的片刻陪伴。
被騙之後,竹子和然然都主動結識了其他盤哥,試圖了解他們的生活,幫助自己從痛苦中走出來。一個盤哥告訴竹子,園區招人有成本,從國內過去的新人一進去就欠公司錢。如果業績好,幾個月能還清,有機會回國;一旦開不了單,欠款越滾越多,回家也遙遙無期。然然則想起,在坦白局時,她問她愛上的那個盤哥:你開心嗎?對方立刻回復:不開心。
今年端午節,小旭領到了電詐公司發的節日禮盒,裡面有幾個粽子、一個拼裝手辦,還有一罐附帶說明書的植物種子。他把種子埋進了土裡,澆上水,放在辦公桌旁,等它發芽。
我和小旭交流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是我的生日,小旭突然說,我們聊了這麼久,想送你一束花。我說等到下次生日吧。他說,「當下就好,別留在以後。」他的工作話術包里也有一句類似的話:我們要像珍惜禮物一樣珍惜今天。
「殺豬盤」不同於其他詐騙形式,盤哥總是花很長的時間搭建關係——哪怕是假的,但如果他們在某一刻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理解、關心、陪伴,在實施詐騙行為時,他們會感到哪怕一絲的良心不安嗎?
小旭不再有任何自我譴責。他異常冷靜地告訴我:「每個人的心狠程度都取決於他當下的狀態。」
而在我們認識之初,我問小旭是否願意分享他的故事時,他說:「你要給我提供情緒價值。」
另一位盤哥的回復是:「你會關心我的生活嗎?」這讓我意識到,他們並非麻木不仁、冷酷無情地活著。遠離故土、孤獨血腥的園區環境、隨時可能降臨的司法審判、道德叩問和自我麻痹,他們的內心註定無法平靜。
小旭訂的那束鮮花里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我不是壞人,只是生活讓我不得不選擇這樣的道路。」但小旭大概也很清楚,終有一天,他會面對法律的制裁。「得到一些本不應該屬於你的,肯定就要付出。」
按2022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電信網路詐騙法》,國務院、公安部門等會同外交部門加強國際執法司法合作,有效打擊、遏制跨境電信網路詐騙活動。「殺豬盤」參與者也將因詐騙罪受到司法審判,最低面臨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最高可判無期,並處罰金或沒收財產。
在柬埔寨做生意的中國人沈星星,2023年跟一個朋友參觀過當地的一個電詐園區。他記得很多人的身上有明顯的傷痕。「那種不講規矩的公司,(他們)今天被賣到這裡,明天又被轉手到另一個地方。」
沈星星的那位朋友負責從國內招聘電詐人員,再賣到各個園區。這位朋友經常毆打員工,人手不夠的時候,直接去別的公司搶人。朋友得罪的仇家太多,客死他鄉。沈星星一路追查,最後發現是朋友的一個手下買兇殺人。
去年,沈星星決心離開柬埔寨。回國前,他在東南亞旅遊,路過一片海灘,看到有人在沙灘上寫下兩個很大的字:「中國」。沈星星猜測,可能是某個異鄉人想家,但是回不去了。這讓他想起另一件小事。今年初,當中國第六代戰鬥機試飛成功的消息傳到柬埔寨電詐園區時,裡面的人燃放煙花為祖國慶祝。「你說他們到底是愛國,還是不愛國呢?」闖蕩東南亞五年了,沈星星依舊對人性的複雜感到困惑。
東南亞國家橫跨三個時區,有四個標準時間,園區里的人員負責的盤口不同,又有各自對應的工作時間。但他們還是不約而同地過著北京時間。「習慣了。」洋蔥說。
去年,小旭在看守所過了18歲成人禮。今年,他特別想為自己過一個像樣的生日。他請兄弟們去了電詐園區里的商務KTV。他發給我那天的消費賬單,賬單上,一聽可樂賣5美元,一位越南佳麗標價300美元。一晚上,小旭花了將近70000元人民幣。
吃蛋糕時,小旭只許了一個願望,希望家人平安。他發了一條朋友圈。第二天睡醒,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沒有發來祝福。他把全家人都拉黑了。在柬埔寨的這段時間,他幫三姐還了四萬多網貸,轉賬給沒錢吃飯的大哥,家人過生日,他一一送去紅包和祝福。
小旭偶爾會提起他的第一個「客戶」。雖然他否認自己對她動過心,但他說就像人總是對初戀念念不忘一樣,他在那場「戀愛」中第一次感受到「戀人」的關心。兩年多過去了,他偶爾還會想起她。小旭記得她的英文名(字母R開頭),1982年出生,住在日本名古屋。
洋蔥說,很多盤哥都會愛上某個「客戶」。「有一個(盤哥)回國后,從陝西去四川奔現。那個『客戶』躲起來偷偷看盤哥長相,然後直接拉黑,轉頭走了。」
他們在掙扎中欺騙,也在欺騙中繼續掙扎。一個IP定位在柬埔寨的賬號寫道:「來到這個鬼地方,我把我最優美的語言、我最真誠的愛都給了我不喜歡的這些女人,真是唏噓。」
阿芝的盤哥曾對她說過:「和你聊天有時候自己都被感動了。」阿芝當時覺得這句話很奇怪,後來才理解他的意思——他每天要和好幾個女人「談戀愛」,說著浪漫又溫柔的話,有時候連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演的,哪些是真的。
阿芝退出了之前加入的殺豬盤受害者群。她決定向前走,「不能一直沉溺在怨恨里」。
在尋找受害者的時候,我關注了一個叫「豬妹」的賬號。在近百條筆記中,「豬妹」寫下了她所了解的電信詐騙產業鏈的細節,包括各個園區的作息時間、體罰方式、銷冠盤哥的話術包,以及從園區贖身的賠償金額。她告訴其他受害者,21天可以養成一個習慣,只要撐過21天,就能停止對盤哥也是施害者的想念。
去年年底,「豬妹」停止了更新,並在主頁隱藏了那篇《我和一個豬仔的愛情故事》。在最後一篇筆記中,她說打算回歸正常生活了。
竹子和盤哥已經斷聯八個月了。她比以往更加頻繁地更新Facebook的動態,她想告訴那個人,自己沒有被生活打倒。竹子說,如果未來某天他還能出現在她面前,她會送上一個大大的擁抱,因為這代表他已經勇敢地走出了黑暗。
就像她在告別信里寫道:我希望你有一天能夠站在陽光下重新生活。
應對方要求,文中竹子、阿芝
然然、小旭、洋蔥、沈星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