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DA 宣布將淘汰動物實驗,這真的靠譜嗎?網上吵翻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當地時間 4 月 10 日,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下稱 FDA)發布公告,宣布將在單克隆抗體和其他藥物的開發過程中,逐漸用其他工具來替代動物實驗。一經公布,這條新聞就在網際網路上引發了大量討論。
有人認為,FDA 這是在開科學的倒車,反映了這屆美國領導班子一貫的反智傳統;也有人覺得 FDA 這是不堪動保組織的施壓,放棄了一貫的嚴謹標準。總之,這個決定草率又荒謬,非常不合理,未來的藥品可能會因為缺乏動物實驗變得沒有保障。
那麼,動物實驗真的可以被代替嗎?以後的藥品還能放心使用嗎?
前一個問題並不是一道簡單的判斷題,要弄清它需要了解前因後果才行。但第二個問題倒是可以回答——不用擔心。接下來就讓我們詳細聊聊。
動物實驗:人命帶來的教訓
動物實驗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亞里士多德曾做過活體動物研究,蓋倫也藉助動物來增進自己對解剖學和生理學的了解。
動物實驗在現代醫學中得到真正的重視,還要追溯到 1937 年。當年 6 月,總部位於美國田納西州的麥森吉爾公司(S.E. Massengill)發現,南方各州對於磺胺藥物有著很高的需求,然而磺胺藥物本身難溶於水,難以服用,亟需尋找新的溶劑,開發新的液體劑型。於是,該公司的首席化學師兼藥劑師哈羅德·沃特金斯(Harold Watkins)做了一系列實驗,最終發現磺胺在二甘醇(DEG)中的溶解度很高。
該公司隨即優化了這種混合液,加入了覆盆子香精,認為無論是風味、外觀還是香味上,溶解在二甘醇中的磺胺藥物都令人滿意。在經過所謂的「檢測」后,公司配製出大批量的藥劑,銷往美國各地。
然而,沃特金斯忽略了一個細節:二甘醇是一種致命的毒藥。在被人體攝入后,二甘醇會代謝成為具有極強腎毒性的草酸,導致急性腎衰竭。於是,在 1937 年 9 月到 10 月期間,這種新開發出的藥物東至弗吉尼亞,西至加利福尼亞,導致了 100 多個人的死亡。
慘痛的教訓也迫使 FDA 做出改變。起初,FDA 的《食品與藥品法》並不要求對新葯進行安全性研究。但在這起事件引起的輿論風波面前,《聯邦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案》於 1938 年通過,要求藥物上市前,必須通過動物體內的安全性測試。
3R 原則:普遍性的倫理框架
隨著實驗動物需求的增加,一些組織和機構也開始關注實驗動物的福利。
1959 年,英國大學動物福利聯合會(UFAW)資助的學者威廉·拉塞爾(William Russell)和雷克斯·伯奇(Rex Burch)發表了《人道實驗技術原理》,提出了知名的「3R 原則」。這些原則由三個R開頭的英文單片語成:
第一個原則是替代(Replacement),一般又分為完全替代和部分替代。前者指完全避免使用動物,而改用人類組織和細胞、計算機建模、微生理系統等進行研究;後者則還允許使用動物,但研究過程中需要確保動物不會經歷痛苦。
第二個原則是減少(Reduction),也就是通過更為先進的科學方法,在減少所需動物數量的同時,仍能獲得同等水平的數據和信息。這要求科學家們啟用更合理的實驗設計,更準確的統計評估方法,並且共享實驗動物,以減少動物的使用量。
最後一個原則是優化(Refinement),即對實驗程序進行改進,盡量減輕或消除動物的疼痛和不適,並改善動物福利。比如在實驗中使用麻醉和鎮痛葯,採取人道的動物操作方式,以及設立人道的終點等。
與其說「3R 原則」提供了具體的操作指南,不如說它建立了一個普遍性的倫理框架,提供了明確的方向,並提高了生物醫學研究人員們對動物福利的關注。
但在這些原則的落實上,依舊存在著不少挑戰。比如推動其中一個「R」,可能對另一個「R」產生不利影響——某些實驗方法可以減少使用的動物數量,卻可能對這些動物造成更大的痛苦。另外,即便一些方法進行了實驗方法上的優化,卻也未必真正改善了動物福利。
自「3R 原則」發表以來,已經過去了六十餘年。顯然,減少動物實驗這個方向還有許多努力的空間。而最主要的改進推力,並非來自動物福利組織,而是來自產業。
從安全保障到產業瓶頸
在現代醫藥的產業鏈中,動物實驗扮演了重要承上啟下的重要環節——在細胞和動物模型中開發出新葯后,必須先在動物實驗中了解代謝和毒理,才能進一步來到人體試驗,評估對人類患者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2023 年的一篇《科學》深度文章提到,如今的 FDA 會在藥物的申請材料中,要求至少來自兩種動物的毒理學數據,一種來自小鼠或是大鼠等嚙齒類動物,另一種則需要來自犬類或是非人靈長類動物,通常是猴子。每年,全球大大小小的葯企,都要用到幾萬隻實驗動物,來獲得所需要的數據。
然而,產業逐漸認識到,我們的研發成功率正變得越來越低。那些經過動物實驗的檢驗,成功進入人體試驗的候選藥物,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最終挺過 I-III 期臨床試驗,順利獲批。
美國全球生物技術工業組織(BIO)是全世界最大的生物技術貿易協會。2016 年,該組織出具報告,指出在 2006 到 2015 年這十年裡,9000 多個進入臨床試驗的候選藥物中,最終的失敗率高達 90.4%。2021 年,它進一步更新了 2011 到 2020 年的數據,失敗率上升到了 92.1%。
而縱觀失敗率最高的兩個臨床試驗階段,恰好就是剛剛走出動物實驗的兩個階段:2021 年的數據指出,旨在評估人體安全性的 I 期臨床試驗,成功率約為 50%。也就是說,即便經過了動物實驗的檢驗,依舊有一半藥物對人體不安全。而剩下一半藥物,在評估有效性的 II 期臨床試驗中,超過七成以失敗告終。折算下來,每 100 個進入臨床試驗的分子,會有 85 個倒在這兩個階段。動物實驗用於評估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局限,由此可見一斑。
替代動物實驗,早有布局
關於開發一款新葯的時間和金錢成本,業內普遍接受一條「雙十定律」——十年時間,十億美元。高昂成本背後的主要原因之一,正是居高不下的臨床失敗率。因此,很早就有人提出,要開發新的工具,來替代動物實驗。
「動物模型錯的時候更多,對的時候更少。」哈佛大學下屬 Wyss 研究所的所長唐納德·英格伯(Don Ingber)教授曾這麼評論。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是一種叫做「器官晶元」的工具。這種工具利用工程學技術,在硅質的多聚物上刻出一道道淺淺的口子,培養來自人體的細胞。而周圍流過的培養液則能模仿血液的流動。如果培養的是肝臟細胞,就可以用於分析藥物分子的毒性——會破壞肝臟晶元的藥物,肯定不能用。
英格伯教授在 2013 年成立了一家名為艾謬雷特(Emulate 意思是模擬)的公司。6 年後,該公司在《科學-轉化醫學》雜誌上發表論文,詳細介紹了如何使用肝臟晶元來理解藥物如何導致肝臟的損傷。2022 年,一篇更新的論文發現,相較動物模型,肝臟晶元預測藥物毒性的準確性要更高——研究人員們挑選了 15 種藥物,它們先前都通過動物實驗,進入到人體研究,但卻因為藥物的毒性,導致後續試驗的失敗。在這 15 種藥物里,肝臟晶元成功發現了其中 12 款的毒性。也就是說,原本有 80%的藥物可以提前終止開發,不必在下一個階段浪費時間和金錢。
艾謬雷特公司透露,諸如羅氏、拜耳、默沙東、阿斯利康等大型跨國葯企,以及莫得納(Moderna)這樣的新銳公司,都與其建立了合作關係。2024 年,這款肝臟晶元也被美國 FDA 納入 ISTAND(新葯開發創新科技方法)項目,評估其用於新葯監管的可行性。
這只是 FDA 諸多改革嘗試之一。十多年來,這家監管機構也在不斷探索替代動物實驗的方法。2022 年,國會批准了《FDA 現代化法案 2.0》,並由時任美國總統拜登簽署生效。該法案明確指出,在某些生物製品(通常為抗體類藥物)的臨床試驗申請中,並非一定要提供來自動物實驗的數據。相反,FDA 也接受動物實驗之外的一些替代方案。
如果了解前後的來龍去脈,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本次 FDA 對於動物實驗的調整,並非是很多網友認為的特朗普政府突發反智操作,而是有著一脈相承的邏輯,是長期推動下的一個必然結果。但是,目前公布這個調整聲明,意義有多大呢?
正確的方向,錯誤的時間?
在發布本次公告的同時,FDA 也附上了一份 11 頁的路線圖,對如何替代動物實驗做了進一步的闡述。在替代方法上,FDA 給出了許多選擇,包括類器官(體外培養細胞,形成迷你器官)、器官晶元、計算機模型、人工智慧工具、體外培養的人類組織,以及人類志願者等。
從時間上看,它也沒有要求一夜之間取消動物實驗,而是計劃在未來的三年裡,一方面分析已有的數據,一方面鼓勵新葯開發人員使用這些新工具,並建立一個公開的資料庫供全球查閱。FDA 自身也計劃更新監管指南,加強訓練,增加與相關利益攸關者的溝通,並評估真實世界的結果。如果一切順利,這一要求也可能逐漸擴展到生物製品之外的藥物領域,比如更為傳統的小分子藥物上。
因此,相比網際網路上的哀鴻遍野,醫藥產業圈內的反應則要平靜得多。知名產業媒體 STAT 的相關文章提到,短期內動物實驗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取代。「目前在生物醫藥研究和藥物開發中,還沒有可以完全替代動物模型的方法。在理解複雜生物系統的運作方式,以及進入人體試驗前,確保新藥物和治療手段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方面,動物試驗依舊是不可或缺的。」美國國家生物醫學研究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Biomedical Research)在一份聲明中說到。
這些判斷的背後自然有其依據。儘管諸如器官晶元等工具在近年來取得了巨大進展,真的想要用這些工具來替代動物實驗,至少還需要進行多年的全面研究。倘若來自這些替代工具的藥物出了問題,導致患者死亡,則會讓整個領域陷入停滯。任何前進,都需要謹慎再謹慎。
更何況,這份聲明發表之前沒多久,FDA 剛剛經歷了大規模的裁員,審評辦公室的人手本就不足。當下,已經有人擔心 FDA 沒有人力完成現有藥物的審評工作,更別說進一步考慮這一全新體系了。
或許是考慮到了這一點,萊林克合伙人投資銀行(Leerink Partners)的分析師在寫給投資者的報告中認為,認為 FDA 的這一聲明「更多是一種公關行為,而非真正的政策變動。短期內,我們預計這對製藥企業的臨床前測試幾乎不會產生影響。」
總結
從生物醫藥產業的未來發展方向上,逐漸用更準確、更先進的人體模型來替代動物實驗,是一個明確的方向。這種替代將有助於更好地預測新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將那些註定失敗的藥物扼殺在更早期,從而提高研發效率,進而降低研發成本。這對降低葯價或許有積極的促進作用,也能讓更多藥物來到患者身邊。
但在短期內,要完全替代動物實驗還很困難。一方面,現有的替代工具尚未完全證實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FDA 除了路線圖外,也沒有給出更為詳細的操作指南。此外,即便 FDA 真的淘汰了動物實驗,葯企也依舊會進行動物實驗,以滿足全球其他監管機構的要求。而且藥物在上市前,依舊需要經過大規模的人體研究,這一點並沒有變化。因此我們無需擔心未來的藥物突然失去質量保障,影響到患者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