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逃副市長李傳良：31億涉案資產背後的官場江湖

外逃副市長李傳良：31億涉案資產背後的官場江湖

　　10月下旬的黑龍江雞西，天氣轉涼，夜間溫度降至零度以下。在當地做生意的張然心情也如驟降的氣溫一樣，不時生出陣陣寒意——10月11日，她在《人民法院報》一個半版的法院公告上，看到了自己目前租住的房屋信息。這意味著，她真正的「房東」，是雞西前副市長李傳良；而她住著的這套房子，被官方認定為李傳良的「違法所得」。

　　「可咋整，我都不敢想，怎麼會和『李半城』扯上關係。」張然嘆息著。這段時間她寢食難安，「總覺得房子隨時會被收走，把我趕出去。」

　　李傳良，綽號「李半城」。6年前逃至境外后，他一度沒了消息。直到不久前，牡丹江市中級人民法院發布的一份公告上，透露檢察機關已申請沒收其被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包括14億資金、1021處房產和18家公司股權等，涉案資產超過31億元——這相當於2017年雞西地方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二。

　　「雞西這座城，有一半的房地產開發項目都與李傳良有關，大家叫他『造城者』。」當地知情人士向《鳳凰周刊》透露，李傳良很早就開始為自己編製商業版圖，2017年正式離開公職后，他在雞西搞起房地產開發，生意做得很大。「李半城」的綽號，就是那個時間得來的。有關綽號，更早之前，別人還稱呼他為「大腦袋」，父母則喚其「大柱子」。

　　2018年11月15日，李傳良出境后，先暫居香港，後去了美國，他一度想與國內切斷聯繫，開啟新生活。也因此，在香港期間，他不僅故意傳出自己「假死」的消息，還向雞西方面傳過一份假死亡證明，想讓當地政壇徹底忘了他，但這份證明很快被證偽。

　　外逃近兩年後，2020年9月7日，黑龍江省紀委監委發布「李傳良涉嫌嚴重違法犯罪被立案調查」的通報。今年10月11日，《人民法院報》又用了一個半版公告內容，披露了李傳良的違法所得。李傳良，這個被雞西人逐漸淡忘的名字，再度被頻頻提起。

　　近日，《鳳凰周刊》記者在哈爾濱、雞西兩地走訪，採訪了數位與「李傳良案」有過交集的人，試圖從他們口中，拼湊出這個外逃副市長和他的商業版圖。

　　雙面「李半城」

　　作為資源型城市的雞西，是煤城，也是石墨之都，在黑龍江省經濟排名屬中等偏下。《人民法院報》的公告里，李傳良涉案的房產項目，分散在雞西市區各個地方。

　　這些房產包括中心塔小區、松林小區、柳盛馨園小區、南山小區、信合大廈、雞冠新城公共租賃住房項目等在內的多處住宅、門市、車庫、車位等，全部加起來共有1021處。而這些小區的開發時間，多是李傳良在任期間。

　　有知情人向記者透露，涉案房產只是李傳良名下個人實際持有、實控公司在案發前還未銷售出去的房產。這其中，售價高是原因之一，例如一個停車位要價近20萬元，涉事小區的車主寧願選擇每年以8000元的價格租賃，也不太會花錢買下。而這些實控公司也不願意以甩賣的方式著急拋售，畢竟採取邊租邊賣的方式，甚至會產生更多的利潤。

　　比如名為「柳盛馨園」的小區就是李傳良任職期間開發的。這是在斜坡上建起的多層住宅小區，項目的開、竣工時間是2013年，彼時每平米均價2000元左右，現已漲至近4000元——這和雞西目前的新房均價相差無幾。

　　該小區里，李傳良的涉案住宅和車庫大多空著，有些門上貼著招租的聯繫方式。其中一戶涉案住宅因為長期空置，鄰居把自家雜物堆放在其門口。

　　李傳良被查封的房產門口，被鄰居堆滿雜物

　　被檢方沒收的房產，目前由一家名為「雞西市新希望城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惠民資產運營管理分公司（簡稱惠民分公司）」實際運營。公開資料顯示，雞西市新希望城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2020年12月份成立，由雞西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局100%控股；惠民分公司則於2021年9月成立，負責人是雞西市新希望城投公司總經理於志龍。

　　據知情人透露，待法院公告期滿后，像張然這樣的老租戶，可享受優先拍賣權。張然得知後有些釋然，果真如此的話，她確實有買下那套房子的打算。

　　除大量房產外，位於雞冠區的「工業博覽園」也被傳與李傳良有關。

　　工業博覽園前身分別為雞西市煤礦專用設備廠、雞西市特種車輛製造廠等工廠，佔地面積超過10萬平方米。裡面部分區域曾是侵華日軍在雞西駐軍之所，並留下了10多處軍事建築。1946年，東北民主聯軍軍工部第三辦事處接收了這些建築，生產軍需物資。

　　目前園區內多為紅磚建築。廠房大門上貼著「新希望城市建設投資有限公司」和「惠民分公司」的封條，封條上註明是「國有資產盜竊重罰」，落款時間為2024年8月6日。平日里，零星有老人在園區活動——或伴隨音響吟唱短視頻神曲，或三三兩兩互相拍照。當地人透露，園區曾經很「神秘」，外人不能進入。2024年春天，才開始向市民免費開放。10月11日《人民法院報》提到的扣押在案資產中，就包括了「雞西煤礦專用設備廠名下的四十個左右的廠房」。

　　工業博覽園一些廠房窗戶上貼著封條

　　知情人說，這些廠房原本沒有產權證，李傳良任雞西市財政局局長期間，給所有廠房辦了證。因為佔地面積大，又地處雞西市主城區，彼時剛到雞西任職的主政官員路過時，都會好奇這塊地是做什麼用的。更鮮有人知道，這些廠房產權背後的真正操盤手，就是李傳良。

　　「後來才聽說，李傳良打算在時機成熟時，將這塊土地用於項目開發。」知情人說，「如果不是他出事，恐怕已經開發完了。」目前，雞西準備把這裡打造成文旅品牌。

　　與工業博覽園一道之隔的沈煤花園小區，是一幢獨棟的20多層建築，被當地人稱作「沈煤高層」。在雞西工作生活期間，李傳良就居住於此。站在那處獨棟高層建築里，足以俯瞰周邊，窺探半城。

　　李傳良在雞西居住過的沈煤花園小區

　　對於《人民法院報》公告的內容，外逃的李傳良進行了狡辯。接受境外網路媒體採訪時，他稱那些涉案房產都沒在自己名下，「實際那些（房子）不是（我的），那些是公司的。」

　　「他2017年3月辭去公職，2018年11月去了境外，中間就1年8個月時間，涉案31億元。試問誰能用這麼短時間，做到『李半城』？如果不是辭掉公職后開發的，只能是在任期間插手地產了。」當地有官員對記者表示了自己的質疑。

　　對於類似質疑，李傳良接受境外媒體採訪時稱，自己對這份公告肯定要辯解。但至於如何辯解，他又稱，「細節肯定說不清」。對於31個億，他明確否認，同時進一步狡辯說，從2014年到2024年，他掙的錢「3個億是有」，可這些錢並未帶出境。至於他究竟帶了多少錢出境，我們暫未獲得更多詳細信息。

　　李傳良還給自己打造了一個「好官」人設，標準來自他所謂的不收禮。

　　記者在雞西走訪時，一些受訪者稱，李傳良的確是出了名不收禮，他也曾對外傳達過自己對腐敗的深惡痛絕。有人求他辦事，他不僅不收禮，也不會向行賄人以其他方式要求回報人情。用東北話說，就是「不勒大脖子」，意指「不吃拿卡要」。但他近日在境外接受訪談時，承認了有人給他送禮，並稱對於超過1萬元的紅包，很難再退回去。按照他的說法，退回去會「得罪人」。

　　憑藉「清廉」的名聲，很多人願意和李傳良交朋友，找他辦事。與之有過接觸的人說，直到李傳良出事後，他們才意識到，李或許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俘獲人心，拉攏隊伍，背地裡擴大自己的商業版圖。

　　拿李傳良實控的黑龍江沈礦瓦斯發電有限公司來說，當他得知政府對瓦斯發電有補貼后，便自己組建公司聯繫煤礦，這樣一方面煤礦企業能夠減少電費支出，另一方面理所應當地拿到政府的補貼。

　　另有受訪者提到一個例子，雞西興凱湖大白魚被譽為中國北方四大淡水名魚之首，但因過度無序捕撈，野生大白魚數量急劇減少。李傳良實控的雞西興凱湖大白魚養殖繁育推廣中心，就是專門投放大白魚魚苗，捕魚期時再進行捕撈售賣，賺得盆滿缽滿。

　　「不收禮可能只是假象，他的另一些隱蔽收入遠遠高於受賄所得。人家掙的是大錢。」這位受訪者說。

　　聰明的「大腦袋」

　　生於1963年9月27日的李傳良，出生在一個礦工家庭，說起話來，地道的雞西口音。他的父親早年是雞西滴道煤礦的工人，腿上負傷落下殘疾。

　　近日在美國接受採訪時，他提起了自己的少年時期，說當時和家人就住在礦山上的棚戶區，一年四季常要外出挖野菜——春天挖苦菜；夏天挖曲曲菜；秋季采木耳；冬天采很多達達香（一種花，又名金達萊）放到院子里，家裡平添幾分過年的喜慶。

　　1981年高中畢業后，李傳良考到了中專層次的綏化供銷學校，學財會專業。彼時，他所在的班裡只有一人考上本科，幾人考上大專，絕大多數人和他一樣上了中專。

　　家裡的經濟狀況一直沒有好轉，他也總是班上相對窮的學生。有個同班同學，家裡總給他郵寄零花錢、毛衣毛褲，而李傳良當時最希望的，就是父母每學期給他搞點鹹菜、炒肉。

　　1983年9月中專畢業后，班裡大多同學被分到了財稅系統，李傳良也不例外。他成為雞西市財政局工財科一名科員。工財科的主要職能是管理涉企專項資金的管理，以及執行相關專項資金管理辦法等，需要經常和企業打交道。

　　4年後，李傳良成為工財科副科長。但由於家裡負擔重，他的經濟狀況還是沒有明顯改善——1988年剛結婚時，他連當時流行的冰箱、首飾等大件都送不起，和妻子一度睡在辦公室。

　　沈煤花園小區外景

　　根據公開資料，可以查詢到李傳良的學歷為清華大學碩士。從中專到碩士，他也的確走了一段漫長的路。

　　頂著中專學歷上了幾年班后，李傳良意識到自己學歷太低，他開始通過不斷學習試圖提升自己的專業知識——先是通過函授形式考了大專，又通過半脫產模式上了黑龍江商學院（現為哈爾濱商業大學）成人本科。所謂半脫產，就是平時工作，等全日制學生放假后，再利用他們的教室去上課。李傳良這個本科學歷，一直讀了5年才拿下。

　　一位與李傳良接觸過的人向記者描述，李傳良身材有些不符合正常比例——身高1.65米左右，和其他人站在一起時，明顯矮別人一截。但他的胳膊很長，腦袋也大，也因此又得了個綽號「大腦袋」。

　　李傳良自稱「很笨，不聰明」，但當地曾有傳言說，醫生給李傳良做腦CT時，發現他的小腦比正常人大很多，「這樣的人很聰明、智商高，即便一個月不睡覺也沒事。」

　　儘管這種傳言真假難辨。但從李傳良的履歷上看，他確實在工作后實現了知識躍遷。不僅拿下了正高級會計師、註冊會計師、註冊審計師，還主持並完成黑龍江省政府關於民營科技型企業擔保體系建設的對策研究、黑龍江省老煤炭工業基地所有制和產業結構優化對策研究、雞西市煤城財源建設對策研究、地方煤礦稅收監管體系建設研究、雞西市融資擔保業發展研究等課題，其中多項成果獲得省市科技進步一、二等獎，並先後發表了超過60篇的專業論文。

　　與此同時，他主編了《新財務會計應用指南》、《國有企業「進檔達標」承包經營責任制》等圖書，還出版了《中國融資擔保區域發展研究》、《融資擔保》等書籍。至今，在某圖書APP中，還能買到他執筆的《績效導向型公共財政》，售價在20多元至60多元不等。

　　而李傳良的仕途，也伴隨著他的學歷、考證，一路突飛猛進。

　　接受境外媒體採訪時，他說自己1987年提副科長前，辦公樓里很轟動，好幾個人說「李傳良工資要連漲三級」。彼時他有點糊塗，不清楚「連漲三級是怎麼回事」，後來一問才知道，副科長工資是每月70多元，比他之前工資差開了三檔。

　　這次升遷讓科里一些人意外，問他「找什麼關係上來的」。

　　李傳良挺較真地反問對方，「我找什麼人了？」意思是，自己全憑本事被提拔——當然，這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詞。

　　在副科長位置幹了6年後，1993年10月，他成為工財科科長。彼時的李傳良覺得，「這一輩子我就行了，我家裡行了。」家人也認為，他的仕途頂天了，畢竟正科級已經是這個礦工家庭的最高行政級別。

　　幾次躍遷

　　科長李傳良沒想到，他很快會成為副處級。在雞西這樣的地級市，這是很多科級幹部難以跨越的門檻。

　　李傳良接受媒體採訪時，暗示自己成為副處級，有一定的特殊原因。他做工財科長時，抓全市的工業收支，熟悉當地冶金、機械、電子、煤炭、輕工、紡織、化工、建材、手工等。用他的話說，每雙鞋哪怕只掙一個鞋帶錢，也要和企業認真核算，生怕企業「跑冒滴漏」。

　　工業博覽園內的多處廠房，均為李傳良的涉案房產

　　也正是因為長期和企業打交道，他對雞西的工業經濟了如執掌。雞西經貿委主任一度想改革有1萬多人的雞西鋼鐵公司，想到了李傳良。他找到後者，問他願不願意去鋼鐵公司幫忙，說是可以提副處。李傳良接受境外媒體採訪時說，自己當時其實有些猶豫，但沒明確拒絕，說了一堆感謝的話后，經貿委主任以為他同意了。

　　李傳良把提副處的事告訴家人，父親喊著他的小名說，「大柱子不能去，他（鋼鐵公司）開不出支（工資）」——彼時雞西鋼鐵公司生存艱難，難以開出工資。李傳良說，經貿委主任答應他，人在鋼鐵公司上班，工資由財政局發。

　　就這樣，1996年12月，李傳良在雞西市鋼鐵公司做起了總會計師。

　　在雞西鋼鐵公司幹了大約三個月時，提拔他的經貿委主任告訴李傳良，財政局局長和他急眼了，想把人要回。他承諾李傳良，再干一年就調回財政局。

　　李傳良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你困難時期讓我來了，我怎麼能回去，我在這干三年。」他說之所以對鋼鐵公司有些特殊情感，是因為他去那裡后不久，父親因心梗去世了，樸實的工人們害怕凍到前來弔唁的人，在大冷天拿焦炭放進大廢鐵桶燒成炭取暖。

　　在鋼鐵公司幹了不到一年，1997年9月，經貿委主任還是把李傳良調回雞西市財政局了，擔任副局長，行政級別沒有變，還是副處級。他在雞西市財政局副局長位置上幹了三年多，其間還短暫借調到財政部駐黑龍江省專員辦事處工作。

　　雞西中心塔小區

　　2000年5月到2003年7月，李傳良擔任黑龍江省鑫正投資擔保公司總經理。該公司是在原黑龍江省鑫正投資擔保有限責任公司（2000年3月成立）基礎上，經黑龍江省人民政府批准並以省級財政出資為主，於2010年9月組建的集擔保、再擔保和投融資業務為一體的省級政府性融資擔保機構，現為黑龍江省金融控股集團所屬企業。

　　在這家國企任職期間，李傳良完成了兩個大跨越——學歷和能力。

　　首先是學歷。原本，他想考華中科技大學研究生，但沒考上。2002年，他上了清華大學EMBA班（高級管理人員工商管理碩士），學費20多萬元，由黑龍江省鑫正投資擔保公司承擔。

　　其次是能力。知情人士向記者透露，在擔保公司的經歷，是李傳良「蛻變」的重要階段，因為他熟悉和掌握了投融資業務、國有資產運轉等，「也從中窺探到了能夠為自己做生意賺錢的門道，以及接觸各級財政部門官員和商人的機會。」

　　再後來，李傳良一路做到雞西市財政局黨組書記、局長，市國資辦主任，一路順風順水。直到2011年6月，雞西市委書記換成許兆君后，他的命運開始改變。

　　與市委書記的明爭暗鬥

　　李傳良與許兆君的故事，可謂「官場內鬥」的典型樣本。

　　據民間傳言，時任財政局長李傳良先是想辦法抱上了許兆君的大腿，兩人一度惺惺相惜。李傳良在2011年12月擔任市財政局局長的同時，成為了雞西市人民政府黨組成員。

　　許兆君是2011年6月從伊春調到雞西的。知情人說，剛到雞西時，他想找和自己相熟的商人插手雞西的石墨、煤礦等資源領域，了解一圈發現，這些領域背後都有李傳良的影子。據說，他找李傳良談過，想以收購方式從中獲益，但被李拒絕了。

　　得罪了許兆君，李傳良深知對方不會輕易死心。知情人士透露，事後，李傳良聽說，許兆君在伊春任職期間善於整人，他也因此有所忌憚。於是他通過私人關係，搞到兩套監聽設備，對許兆君進行監控。確定對方要搞自己后，更是著手收集搞倒許兆君的證據。

　　機會很快來了——2011年春節，許兆君帶著數十位家人到三亞旅遊，度假回來后，拿了超百萬票據找李傳良報銷，其中涉及很多高檔消費。李傳良以財政困難為由拒絕了。

　　李傳良知道，這事被許兆君「記了一筆」，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將此事實名舉報到紀委。

　　被舉報的許兆君暫時忍了下來，兩人表面握手言和。2012年1月，李傳良離開財政局，成為雞西市人民政府黨組成員、副市長，分管城建領域，專門負責保障房等大項目建設。

　　李傳良被查封的房產中的信合大廈

　　知情人透露，許兆君私下還是安排人收集李傳良的材料。但處處小心、連酒都不喝的李傳良，很難讓人抓住把柄。同時他也沒閑著，時時盯著許兆君。

　　2013年9月，許兆君被調到黑龍江省政協辦公廳擔任副巡視員，由正廳級降為副廳級。這個變化，幾乎可以宣布許的仕途到頭了。至於背後有多少李傳良操作的成分，目前並不清楚。

　　但有消息稱，李傳良交惡許兆君后，已經預感到自己的仕途不會太好，他在想辦法淡出雞西政壇。2014年5月，李傳良被調到200多公裡外的鶴崗擔任副市長。這次調任屬於「技術性」調任，因為他在2014年5月就提交了辭職報告，工資、社保、醫保等也全部停掉。他當時提出辭職的原因，是要去香港看病。

　　李傳良原本以為很快能被批准辭職。他沒想到的是，有關部門對他進行了長時間審計、審查。根據官方的公開資料，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傳良開始「套現」。

　　牡丹江市東安區法院判決書顯示，2014年7月，李傳良指示劉某，將以虛假項目套取的財政撥付的500萬國家獎勵資金運往深圳。

　　劉某得到指示后，先將李傳良平時交給其保管的人民415萬元現金裝進五個拉杆箱，再安排5個人，於2014年7月9日從雞西市出發，乘飛機將上述拉杆箱攜帶轉移至深圳，同時安排一個叫董玉琨（原為雞西市財政局金融研究所副所長，病退）的人，於同日從北京出發，乘飛機將其在北京為李傳良保管的85萬元現金攜帶轉移至深圳。

　　六人在深圳會合后，董玉琨將500萬元現金重新裝箱交接給原雞西濱港特種汽車有限公司總經理孫成祥。孫成祥讓其侄子陳某、陳某的朋友汪某和黃某以自己身份信息到銀行，將其中490餘萬元現金轉存匯款至李傳良事先聯繫的香港兌換店提供的銀行賬戶中。匯款后，孫成祥攜帶剩餘現金出境至香港，到該兌換店將490餘萬元兌換成的600萬元港幣提出，在香港將600萬元港幣及剩餘人民幣現金交給李傳良。

　　需要指出的是，官方通報李傳良是在2018年11月逃匿境外，但從這個判決來看，他疑似2014年還在領導崗位時，就已經去過香港。

　　當時，李傳良將其中的50萬元港幣交給孫成祥，存入孫成祥名下香港滙豐銀行賬戶中，后被李傳良陸續取用。就在這筆錢出去后不久，2014年8月18日，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消息通報，黑龍江省政協辦公廳副巡視員許兆君(副廳級)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組織調查。

　　而組織對李傳良辭職的審查，仍在繼續。從公開信息看，李傳良的鶴崗副市長履歷有兩年七個月。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他都在被審計。

　　李傳良被查封的松林小區房產

　　因為是「技術性」調任，知情人說，李傳良擔任鶴崗副市長期間，並未上過一天班，但他憑藉個人關係，為鶴崗爭取了4億元的財政撥款。其間，有人對李傳良不上班的事生出抱怨，其他市領導開會時公開說，「誰要是能像李傳良一樣，搞到4億元的財政撥款，也可以不用上班」。

　　那段時間的李傳良也並沒閑著。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說，李傳良那段時間大多在北京，繼續用一隻看不見的手，遠程操控著在雞西的商業布局。在《人民法院報》對李傳良的違法財產公告里，的確有一套位於北京市昌平區的別墅。

　　知情人透露，李傳良以前參與房地產的事都還偷偷摸摸，2014年下半年開始，很多事開始不背人了。據稱，雞西當地一處招商過來的項目，是李傳良曾經的「聚集地」，與他有關的核心人物都會聚集於此商量事情，裡面的硬裝和軟裝頗為奢華。

　　這位知情人還說，李傳良之所以能在房地產領域做大，「根本在於，他能夠以較低的價格早於政府拿到雞西的部分土地，以更高的價格出售給政府，然後再用自己的公司獲得土地招標進行房地產開發。以一人之力參與全部流程，從各個環節均能獲得非法所得。」

　　從法院的公告中不難看出，李傳良龐大的商業布局中，的確有著一眾追隨者。所謂的管理團隊，很多曾是在他手底下工作過的人。

　　2017年3月，經過兩年多審計、審查，李傳良被批准辭去公職。同年9月5日，許兆君因犯受賄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被判刑14年，在佳木斯監獄服刑。

　　在境外媒體的採訪中，李傳良繼續為自己狡辯——用他的說法，能通過漫長的審計過程，最終被批准辭職，說明自己是清白的。

　　2018年11月，他先到香港，2020年去了美國。

　　中國裁判文書網中，有關許兆君的最新信息是2021年2月19日。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裁定書顯示，由於許兆君「入監以來，認真遵守監規，接受教育改造，犯罪所得財物及判決罰金刑均已執行，確有悔改表現，符合法定減刑條件」，被減刑5個月，至2028年7月30日止。

　　被牽連的官員

　　伴隨著李傳良的出逃，不少與之有關的官員也落馬了。

　　例如在李傳良任副市長期間的雞西市市長朱德義。在李傳良提出辭職、被調往鶴崗前的2014年年初，朱德義因涉嫌嚴重違紀，他的黑龍江省人大代表資格被罷免；在李傳良去了鶴崗的4月，朱德義被降為副市級幹部。同年11月，他又受到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2022年7月，退休4年的朱德義正式落馬。

　　還有在李傳良任鶴崗市副市長時的鶴崗市委書記張恩亮。一種說法是，李傳良獲得了張恩亮的庇護，讓自己可以長期不上班。2021年5月，黑龍江省紀委監委發布了張恩亮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的消息。

　　不管是朱德義落馬還是張恩亮被查，有個核心的時間點——2020年9月7日，黑龍江省紀委監委通報了「李傳良涉嫌嚴重違法犯罪被立案調查」的消息。通報稱，黑龍江省雞西市原副市長李傳良涉嫌嚴重違法犯罪，黑龍江省監委依法對其進行監察調查。經初步調查，李傳良在擔任雞西市財政局長、市政府副市長期間，涉嫌利用職務便利，通過騙取、侵吞等方式，貪污巨額國有資金；涉嫌收受他人賄賂；長期搞錢色交易。李傳良為躲避調查已逃至境外，並向境外轉移部分涉案贓款。

　　而在這份通報發布前，也有一些和李傳良相關的官員落馬。2019年5月，黑龍江省紀委監委發布了武鳳呈被查的消息。武鳳呈是張恩亮的前任鶴崗市委書記，當過李傳良一年多上級。據知情人消息，李傳良也早早獲得了此人的庇護。

　　李傳良涉案的中心塔小區房產中包括多處住宅和門市

　　還有個與李傳良有深度關係的人值得一提。此人便是原黑龍江省雞西市恆山區委書記孔令寶。公開簡歷中，孔令寶1998年進入雞西市財政局，2012年時，已升任財政局副局長、黨組成員。

　　孔令寶到財政局時，李傳良正任副局長。2012年1月，李傳良擔任副市長1個月後，孔令寶成了雞西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黨組書記。那之後，孔令寶一路升遷，從2019年6月起，擔任雞西市恆山區委書記。

　　孔令寶出事是在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根據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的公開信息，這一年的1月22日，分管衛生工作的副區長向孔令寶緊急彙報恆山區疫情防控工作存在的問題，請示迅速調配人力、物資，採取有力措施做好充足準備。「我看疫情沒啥事，不要整得全區人心惶惶的。」孔令寶說，「我看天塌不下來。我老婆孩子都在哈爾濱等我回家過年，有什麼事年後再說。」

　　1月25日，黑龍江啟動疫情防控一級響應預案。孔令寶接到通知后，不情願地回到雞西。彼時他還是覺得疫情離雞西很遠，離恆山更遠。他在疫情工作會議中總結髮言說，「疫情沒那麼嚴重，大家該幹啥幹啥，該休息休息。」

　　後來，有關部門調查孔令寶時發現，在疫情防控指揮部指揮期間，孔令寶「晚上臨睡前在黃色網站充值、購買、觀看黃色視頻，滿足自己的低俗生活趣味。第二天上班心不在焉、萎靡不振，嚴重影響疫情防控指揮工作」。

　　官方對孔令寶的定論是「對疫情防控工作不重視、不負責，恆山區確診病例達到24人，佔全市確診病例的52.17%，成為疫情重災區」。孔令寶也成為黑龍江省第一個因抗疫不力被立案調查的黨政主要領導幹部。

　　2020年2月14日，據黑龍江省紀委監委消息，雞西市委常委會決定免去其恆山區委書記職務，由紀檢監察機關依紀依法調查處理。 同年4月，孔令寶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案件審查調查終結，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8月，孔令寶被開除公職。

　　就在孔令寶被開除公職后的一個月，外逃近兩年的李傳良涉嫌嚴重違法犯罪被立案調查的消息，登上了黑龍江省紀委監委網站。

　　2020年11月19日，孔令寶因犯受賄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在一篇有關孔令寶案的稿件中，稱孔令寶剛上班就開始受賄，從500元開始，一路飆升，平時喜歡豪車、茅台、乒乓球、撞球……中紀委網站原文稱「從31歲當上副科長后，孔令寶把『掙多多的錢，吃喝用不愁，住豪宅開好車』作為人生信條」。

　　外逃的李傳良對孔令寶念念不忘，評價很高，不久前接受媒體採訪時他還提到，「我曾經的一個下屬叫孔令寶的小夥子很好。」

　　「對不起家人」

　　相比於那些有過交集的落馬官員，李傳良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他更對不起家人。

　　李傳良在家中排行老大，他還有一個弟弟李傳綱和妹妹李傳華。知情人透露，李傳良的弟弟和妹妹均在當地政府部門工作，「妹妹李傳華個人能力很強，曾在雞西當地殘聯、婦聯和衛健委等部門工作過。」李傳良出事後，弟弟妹妹也被帶走了。

　　另一位知情者介紹，李傳良的弟弟、妹妹都是2020年9月份以後被帶走的，「當時雖然是因為李傳良的事被抓，但最後獲刑，據說和李傳良案本身並無直接關係。妹妹最近要被釋放了。」

　　多位受訪者透露，實際上，李傳良的前妻家才是一個大家族——有6個哥哥，用東北話就是，李傳良有6個大舅哥。

　　1988年李傳良結婚後，夫妻雙方家境都不算好。但大舅哥們會修車，李傳良和他們一合計，決定湊幾萬塊錢搞汽車配件商店。汽配生意起初並不好做，店裡丟了100多元的配件，前妻回去都能哭半天。後來生意好了起來，從每月能掙幾百元開始，慢慢做大做強。

　　李傳良被查處的多處房產中的柳盛馨園小區

　　李傳良最近接受採訪的時親口說，「這個配件幹得很好，原始就掙了很多錢。」

　　知情人透露，那個汽配生意起初一般，隨著李傳良職務升遷，生意逐漸變好。李傳良對這種說法並不避諱，他承認有時確實會引導別人去自家店裡修車，但他又解釋，只要去自家店裡的，會比市場價便宜10%，「實際如果企業來修車，他是省錢了。」

　　除了前妻，當地很多人都知道，李傳良還有一個情婦。

　　據傳，李傳良與其情婦是在雞西當地有名的「專家樓」相識——這是當地政府用於接待的地方，傳說中的情婦是專家樓的服務員。該女子目前仍生活在雞西當地。知情者進一步透露，「他們還有個兒子，今年不滿10歲」，而李傳良和前妻還有一個女兒。

　　2020年12月1日，黑龍江省公安廳對李傳良發布通緝令前後，李傳良的親屬、裙帶等悉數被抓。一位直接接觸了該案的人告訴記者，「總共抓了30多人」。

　　受到牽連的包括李傳良和前妻的女兒、女婿，女兒因在哺乳期內並未收監，女婿已於2023年出獄，而李傳良的前妻則只是配合調查了幾天，並未受到牽連。知情人透露，因為兩人離婚並非為錢為房的「技術性」離婚，純粹是感情問題。

　　除此之外，李傳良的情婦也被捲入案中。據另一位該案的直接接觸人介紹，李傳良以出借名義，給了對方1300萬元。事後，有關部門認定這些錢是李傳良的違法所得。

　　當初為李傳良往深圳運送500萬元的孫成祥、董玉琨，都在2021年「因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被刑事拘留。2021年底，孫成祥獲刑五年，董玉琨獲刑三年六個月。

　　兩位直接接觸了該案的人士交叉證實，「李傳良案里的涉案人，大多都是這個罪名。」

　　外逃的李傳良說自己最擔心80多歲的母親。母親「一輩子沒上班，她有肺病，很重」。他還說母親很長時間都住著回遷房，直到自己搞開發后，才住進了新房子。且那套新房子，還是母親拿舊房子去換的。

　　涉案的南山一組團小區

　　談及舊房換新房，李傳良說，他經常給員工這樣的福利。

　　對於《人民法院報》的公示，身在美國的李傳良拒不認罪，他狡辯說自己「有可能違紀，也有可能違規，也有可能違法，但違法不一定犯罪」。他似乎也想好了後半生怎麼過，他說已聲明和家屬全部斷絕了關係，餘生準備自己過，「我可以死在養老院」。

　　但這種想法或許有些過於理想化。2024年9月28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在一篇稿件中提到，中央反腐敗協調小組專門建立追逃追贓工作協調機制，連續十年組織開展「天網行動」，不斷取得追逃追贓新成果，為反腐敗鬥爭取得壓倒性勝利並全面鞏固提供了有力支撐，「自2015年起，『天網行動』綜合運用引渡、遣返等方式，從120多個國家和地區追回外逃人員超過1.3萬人，追回贓款超過600億元」。

　　如此看來，李傳良想在養老院度過餘生的願望，似乎並不容易實現。

　　（文中張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