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逝世,他給這動蕩的世界留下了什麼
來源:倍可親(backchina.com)一段傳奇落幕了,紐約時間11月29日晚,基辛格諮詢公司發布聲明稱,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去世,享年100歲。
另據美媒報道,基辛格去世時是在他康涅狄格州的家中。
基辛格眼光犀利,有「中國人民老朋友之稱」,為中美關係做出了傑出貢獻。他曾於上世紀70年代擔任美國務卿,對美國外交政策影響重大,被美國前總統福特稱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國務卿」。
基辛格的經歷足夠傳奇。
他是德國猶太難民的兒子,是在二戰中打回德國的美國軍人、戰後的哈佛大學教授;作為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與國務卿,基辛格還是20世紀後半葉最重要的外交家之一。
著名記者法拉奇曾說,詹姆斯·邦德往基辛格身邊一站,都會顯得索然無味。「邦德會開槍,會格鬥,會從飛馳的汽車上一躍而下。他一樣都不會,但是他會建議開戰,會促成停戰,自詡能改變世界命運,他也的確改變了世界命運。」
在1969年至1977年的八年間,基辛格先後在尼克松和福特政府中任要職,收穫了中美和解、越戰停火、美蘇緩和等舉世矚目的外交成果。
那時,他以近乎自嘲的語氣說出名言:「下星期不可能有危機,因為我的日程已經排滿了。」
基辛格的政治影響力,在福特任內後期有所消退。
卸任國務卿后,他在紐約成立跨國諮詢公司,繼續和試圖塑造這個世界的人打交道,他也曾被多任美國總統邀請到白宮會面。
臨近期頤之年,基辛格已接受過不止一次心臟手術,也被聽力退化、單眼失明等問題困擾,但他並沒有打算做一個隱退至歷史課本的政治家。他工作到了最後。
「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1969年,白宮。總統就職典禮過後,理查德·尼克松坐在橢圓形辦公室里,思考著一個可以鞏固其政治遺產的計劃。
隨即,他撥通了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的電話,並交給了後者一項在當時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外交任務——和中國交朋友。
想在美蘇冷戰、中美對峙的形勢下與中國實現和解,並不容易。1971年7月,基辛格終於將一冊代號為「波羅」的黑皮書送上了尼克松的辦公桌。
這本厚厚的彙編書,假借昔日造訪東方的歐洲人馬可·波羅之名,概述了基辛格將在訪問巴基斯坦時秘密飛往北京,與周恩來總理會談的計劃。
「只有某種真正異乎尋常的事情,既新奇又動人,既不平常又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只有在那時候,人們才回到童年,好像每一天都在經歷異常寶貴的冒險,使人的生命富有意義。」作為多年來首個訪問新中國的美國高官,基辛格這樣描述他乘飛機穿越白雪覆蓋的喜馬拉雅山的心情。
1971年7月9日至11日,基辛格與周恩來前後共進行了17個小時的會談,雙方成功就尼克松訪華一事達成共識。
對此,周恩來曾評價:「中美兩國的關係在中斷22年之後,就要揭開新的一章……當然,一定要有一個人作為先導,這個先導就是基辛格博士,他勇敢地秘密訪問了中國這個所謂『神秘的國土』,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尼克松也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寫道,基辛格幫他完成的與中國的外交,是其個人政治生涯的最高峰。
《尼克松訪華紀錄片》第5集:《基辛格會見周恩來》
中國對於基辛格來說,很快就不再神秘。在接下來的40多年裡,他出訪中國80餘次,與歷代中國最高領導層保持著密切互動,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他也堪稱西方最重要的中國對話者,於2012年出版了著作《論中國》。上至美國總統,下至私營企業,都紛紛向他諮詢一個問題:如何與中國打交道?
1972年尼克松訪華
對此,基辛格從未忽視中美所走過的并行道路可能只不過是曇花一現,雙方可能會在經濟和社會領域發生決定性競爭。「今天他們為了本身的利益很精明地決心與我們合作,但到了那一天,他們也會以同樣的決心和精明才幹與我們對抗。」
但無論如何,他仍然將促成中美和解視為自己政治生涯中最得意的事情之一:「我和一位偉人一起努力,在頃刻之間就跨過了意識形態的重重障礙,雖然從無情的歷史角度衡量,這只是短暫的片刻。」
「這場遊戲的名稱就叫均勢」
國際關係研究中有兩個經典的學派:現實主義學派與理想主義學派。前者以國家利益為先導,核心是權力政治;後者則強調道德與價值觀的作用,主張建立一種國際秩序。
它們在美國的外交政策中交織體現。曾任《時代》雜誌主編的沃爾特·艾薩克森認為:「基辛格屬於極少數一手打造美國外交的現實主義者。」
基辛格「否定道義外交、強調利益目標」的現實主義政治觀,在中美和解談判中得到了典型體現。
他認為中美兩國的接近,並不是由於「抽象的善良願望」或是「我同周恩來的私人友誼」,歸根結底是因為「雙方有共同利益」。
周恩來總理會見基辛格博士
從結果來看,通過與潛力巨大的中國建立聯繫,美國成功地將兩極對峙的世界轉化為了三角關係,確保了自己的戰略利益。
「這場遊戲的名稱就叫均勢。」基辛格表示。
基辛格是少有的在智力與權力世界都曾達到頂峰的人。早在1954年完成的哈佛大學博士論文中,他就高度讚賞19世紀歐洲外交家們構建的「均勢」結構。
為其立傳的著名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甚至表示,即便基辛格沒有從政,他的傳記仍然值得一寫,因為在1969年以前,他就成為了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外交政策理論家之一。
均勢,在外交術語中也稱「均衡政策」,其實質是為了利益,互相利用,分而治之,以取得對自身有利的相對均衡狀態。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基辛格先後在尼克松與福特政府任職時,美國恰好面臨著一個全新的國際政治態勢。
對於基辛格來說,均勢既是他理解現代世界秩序史的主軸,也是其政治實踐和外交努力的目標之一。
在當時,如何結束曠日持久的越南戰爭是美國面臨的最棘手問題之一。
隨著蘇聯實力上升,美國在兩極對抗中逐漸失去優勢,中蘇矛盾也變得尖銳。
與此同時,盟友西歐與日本隨著經濟實力上升,開始尋求更多的政治獨立性。
可以說,當時全球的「政治多極化」趨勢愈演愈烈,美國的國際地位受到空前挑戰。
基辛格上任后,便開始利用對手的力量和影響,來創造有利於己方的均勢,「就像日本的柔道一樣,利用對手的重量順勢把它推到我們希望的方向去」。
尼克松的成功訪華給蘇聯造成壓力,以至於後者不得不在限制戰略核武器條約談判問題上作出讓步,美蘇關係實現緩和,達成了「核均勢」。
同時,中美的接近也使得日本在與美國的競爭中收斂不少。在中蘇的槓桿力作用下,1973年1月,基辛格在巴黎完成了結束越南戰爭的談判,並因此獲得了當年的諾貝爾獎。
1974年前後,尼克松總統深陷水門事件泥潭,基辛格在中東的「穿梭外交」更為醒目。他奔赴以色列20次,去埃及和敘利亞等國19次,使埃以和敘以達成了脫離第四次中東戰爭狀態的協議。
此舉緩和了中東地區的危機,也使美國在中東的威望有所提高,遏制了蘇聯對中東局勢的影響。
另一方面,他以利益為導向的外交政策也曾受人詬病。有人指責他是美國曆來掌權者中「最危險的人物」,有人說他的外交是「踩鋼絲表演」,也有人指控他犯下「戰爭罪」。
在尼克松1974年8月辭職下台後,福特提名基辛格的昔日恩主、紐約州前州長納爾遜·洛克菲勒做副總統,後來又任用拉姆斯菲爾德為國防部長,老布希為中情局局長,切尼為白宮幕僚長,斯考克羅夫特為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
這樣,基辛格身兼國務卿和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一言九鼎的時代過去了。
1977年1月,提倡「人權外交」的民主黨人卡特上台,基辛格的外交遺產受到衝擊,但沒有被完全拋棄。在離任時,基辛格獲得了由福特總統授予的「總統自由勳章」,並被形容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國務卿」。兩年後,中美正式建交,基辛格的外交遺產在太平洋彼岸被銘記。
如今,全球政治又處於向新的多極化格局演進的時期,充滿動蕩和未知,基辛格理解問題的方式和強調大國之間勢力均衡的理論,或許有了更多的現實意義。
一位政治家的晚年
「大多數國務卿在卸任時名聲大噪。但我敢說,亨利·基辛格今天在世界上的知名度可能比他離開白宮時更高……他是全球外交的代名詞。」斯考克羅夫特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前同事。
的確,以基辛格百歲之齡在全球事務中的活躍度,人們幾乎很難相信他是一個已離任40多年的百歲老人。
人生晚年,他的政治生命仍然鮮活,絲毫沒有許多昔日權勢人物晚年的悲傷與無目標感。
2023年5月26日,基辛格百歲生日前,剛剛履新的中國駐美大使謝鋒看望基辛格
今年5月的一次媒體採訪中,基辛格被問道:「博士,如果讓你的助手在這兒拿起電話打給北京和莫斯科,會有人接聽嗎?」「很有可能。」他回答道。
作為最多產的美國前國務卿之一,基辛格還通過撰寫論文、發表演講和出版著作,對美國的外交事務產生影響。
在邁向100歲生日之際,這位冷戰外交的元老對世界現狀仍然很感興趣。「我研究我認為重要的問題,即在極端危險和複雜的條件下發展世界秩序,這就是我還在活動的目的。」他說。
2023年1月,基辛格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出席了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並談到了中美關係。
基辛格認為,不管是當年還是現在,美國都無法將中國排除在國際體系之外,他最近表示,「雙方都相信另一方代表著戰略危險」,因而中美必須學會共處,通過就重大問題進行嚴肅對話來避免戰爭災難。
在99歲生日後不久,基辛格出版了新書《領導力》,對與其熟識的六位領導人及其世界戰略展開論述,強調了外交政策、國內結構和領導素質的關聯。
充滿神秘與風險的人工智慧革命,是吸引百歲基辛格的最新議題。早在2021年,基辛格就與兩位合著者聯名出版了新書《人工智慧時代與人類未來》。今年2月,他發表文章闡述了對ChatGPT的看法。
基辛格認為,生成式人工智慧提出了人類自啟蒙運動以來從未經歷過的哲學和實踐挑戰,可能會幹擾技術先進國家在戰爭與和平問題上的決策,也可能導致兩個大國之間的力量平衡發生傾斜。
「長壽非我刻意求之,不過我欣然接受。」基辛格說,「我想我長壽的秘訣是,我有幸做一些我著迷的事情,不必為五斗米為之,我可以參與其中。我還沒有退休,也不打算退休。」
如今,一個時代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