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34年金朝覆滅於蒙古鐵騎之下后,松花江流域和黑龍江流域一帶的白山黑水之間仍有不少女真人,他們還停留在漁獵與游牧生活階段,被稱為 「生女真」。明末建州女真努爾哈赤統一了女真各部,於1616年建立后金政權,努爾哈赤本人自稱 「大金國汗」,天聰九年(1635)其子皇太極改女真為滿洲,天聰十年(1636)又改國號 「大金」為 「大清」,滿族遂成為女真的族名。
皇太極為何將女真改為滿族,又將國號 「大金」改為 「大清」?清人為何諱言女真和金國的歷史?並不只因為這是他們的民族恥辱,即他們的祖先曾敗給蒙族乃至亡國,恐怕更重要的是金國覆滅的歷史原因。
金朝亡國后,忽必烈曾總結其國祚傾覆的原因,那就是 「金以儒亡」。他問金朝遺老張德輝: 「或雲『遼以釋廢,金以儒亡』,有諸?」忽必烈所謂 「金以儒亡」指的是金因漢化,喪失了尚武精神而亡國, 張德輝不解其義地答之以對一二儒臣的任用不至於導致亡國。
忽必烈考諸遼、金歷史,命國師八思巴創蒙古新字,詔令此後必須使用蒙古新字,就是出於「金以儒亡」的前車之鑒,為了防止蒙人的漢化。
元代脫脫修《元史》時,對金人的尚武有過極高的評價, 謂:「金興,用兵如神,戰勝攻取,無敵當世,曾未十年遂定大業。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鷙勁,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將,部落保伍技皆銳兵。加之地狹產薄,無事苦耕可給衣食,有事苦戰可致俘獲,勞其筋骨以能寒暑,徵發調遣事同一家。是故將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齊,一旦奮起,變弱為強,以寡制眾,用是道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來自黑龍江的偏遠地帶,僅用了十二年時間就傾覆了遼和北宋的馬上民族,南下后卻 「舍戎狄鞍馬之長,而從事中州浮靡之習」,金統治者對此其實也十分警戒,金世宗斥子嗣 「自幼惟習漢人習俗,不知女直純實之風,至於語言文字,或不通曉,是忘本也」,下令 「今後不得漢語」外,還令兵部: 「女直舊風,凡酒食會聚,以騎射為樂。今則奕碁雙陸,宜悉禁止,令習騎射」,金世宗時開女真進士科考,金章宗時還增加了騎射的內容,就是為了防止因漢化帶來的女真人神勇的尚武精神的丟失。
清人當然沒有忘記祖先走死亡國的歷史教訓,「大金國汗」努爾哈赤特別討厭漢人和漢文化,天命九年(1624)曾下九次汗諭大殺「無谷之尼堪」(滿語漢人之意),晚年還下令「盡殺漢人中的識字者」,釀成了著名的「殺秀才」事件。早在萬曆二十七年(1599),努爾哈赤已就創立滿族國語之事,有過具體的籌畫和指示:「上欲以蒙古字製為國語頒行, 巴克什額爾德尼、扎爾固嘎蓋辭曰:』蒙古文字,臣等習而知之,相傳久矣,未能更制也』。」額爾德尼、嘎蓋等人根據努爾哈赤的具體指示以是在蒙文字母的基礎上創製成滿族國語,史稱「老滿文」。
努爾哈赤之後的皇太極對祖先覆亡的歷史總結與忽必烈大致相同,為此入關之前的崇德元年(1636)11月,皇太極預見到很快就要來臨的入主中原的勝利,特意召集了諸親王、郡王、貝勒及朝廷臣僚等,開了個大型的讀書會來學習《金史·世宗本紀》,目的主要是要吸取祖宗的教訓,學習祖宗維護本民族文化的精神,不忘騎射,防止漢化,皇太極諄諄教誨眾人曰:
朕發此言,實為子孫萬世之計也,在朕身豈有更變之理。恐日後子孫忘舊制,廢騎射,以效漢俗,故常切此慮耳。我國士卒初有幾何,因嫻於騎射,所以野戰則克攻城則取。天下人稱我兵曰立則不動搖,進則不回顧,威名震懾,莫與爭鋒,此番往征燕京出邊……,故諭爾等具謹識朕言。
鐵騎將發之際,皇太極卻千愁萬慮,憂心悄悄,恐子孫忘舊制,廢騎射,效漢俗,喪失「嫻於騎射」這一制勝法寶。
天聰八年(1634),清太宗皇太極下令以滿洲語為國語,詔曰:
朕聞國家承天創業,各有制度,不相沿襲,未有棄其國語反習他國語者。事不忘初,是以能垂之久遠,永世弗替也。蒙古諸貝子自棄蒙古之語,名號俱學喇嘛,卒致國運衰微。今我國官名,俱因漢文,從其舊號,夫知其善而不能從,與知其非而不能省,俱未為得也。朕纘承基業,豈可改我國之制而聽從他國。嗣後我國官名及城邑名,俱當以滿語。……毋得仍襲漢語舊名,俱照我國新定者稱之,若不遵我國新定之名仍稱漢字舊名者,是不奉國法,咨行悖亂者也,察出決不輕饒。
金世宗嘗謂: 「亡遼不忘舊俗,朕以為是。海陵習學漢人風俗,是忘本也。若依國家舊風,四境可以無虞,此長久之計也」。依舊制,防漢化,關乎到國家命運,皇太極的憂慮,與祖先的憂慮何其相似。皇太極將問題看得更加嚴重,提到了國法的高度,「咨行悖亂者也,察出決不輕饒。」清人還未入主中原,白山黑水距離北京還十分遙遠,滿族統治者已在為阻止漢化殫思極慮,在防患於未然了。在皇太極如此高度地警惕和採取各種措施來杜絕漢化的氛圍之下,所謂1644年清兵入關北京,將以 「幽燕漢語」為底層語的「女真漢語」帶回了北京,使北京話重歸故里之說,就幾乎是一種天真的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