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三昧 -我想跟您學怎樣閱讀、怎樣理解,—蒙塔格求教 -你需要的不是書本而是書中所表達的,那些,在老唱片、老電影和老朋友那裡也可以發現,在大自然中、在你自己身上,—菲珀也許令人意外 -你的直覺對頭,這很重要;但是閱讀還有三個要件: 第一是內容的品質,第二是理解和消化它們所需的閑暇,第三是基於前兩項付諸實踐的權利 關於品質,菲珀如是說: -像這樣的書為什麼重要?因為它們有品質,這是最根本的 -品質是什麼呢?—文字的結構。一本書有品質,就是要有細節、有特色,越多真實記錄生活的細節,就越有文學性。為什麼書會令人恐懼甚至讓人憎恨?—因為面對生活,它們展現了細節 -閱讀上我們對於書籍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品質,內容的布局 關於閑暇過去時代的英國文學教授娓娓道來: -我們有很多空閑啊,—蒙塔格不解 -但是你有時間思考嗎?—菲珀反問 -置身客廳,四壁的電屏是一個現實—即時的、全方位的現實。電視攻入你的頭腦,告訴你去想什麼。這樣一個跟世界一樣真實的環境,變成並且化身為真理;它就是正確,幾乎不言而喻;頭腦來不及抗議就被匆忙裹挾到它的結論。書籍在這裡被擊敗了,面對耀眼的色彩、三維的畫面和環繞聲。 一個人沒法和一個交響樂團爭辯,老人解釋環境以及心境對思想的困擾。時過半個多世紀,它們仍是今日並且明日寫作閱讀的圭臬,還是已成翻過去的日曆? 文以何為本? 言之有物、文字清晰、陳述有致應當是文字作品必備的基質,不獨對應用文章、專業論文,文學作品亦然。做到也應不難,如果不是對言之無物的空論、嘩眾取寵的聳人聽聞已經習以為常的話。現實中滿足這個前提卻不容易,要是從來被灌輸而學得的就是鋪陳教條,習慣了華而不實追求轟動的行銷策略和大眾傳媒的表達式,而不知文字還有品質可言的話。在文不必實的風氣之下,像要求喜歡「約炮」的少男女談情說愛、要名嘴不文不對題、要當行的觀念藝術家放棄效應去追求意境一樣,雖非絕不可能至少是相當困難。 《華氏451》寫給未來的現代化社會、東方的和西方的、極權的和民主的,社會生活全面商業化、政府管理全面數字化的全球化現代世界。先哲們憂慮的是現代社會的趨向,菲珀教授薪傳給後人的,會不會終成逝水? 自在的心靈 不必說,對於大眾綜藝節目音像並舉的需要,廣播形式落伍了。但它也一直製作出大眾綜藝無法望其項背的好節目:純正的古典音樂、道地的文學評論和深度人物訪談,皆意趣橫生、精緻而不小眾。與《華氏451》不期而遇,就是在一個廣播文學節目里,討論悠閑的心境作為閱讀進而理解的必要條件,立意雋永、發人深省。 一向燒書的消防隊員蒙塔格開始讀書然而不會,閱讀,他要從頭學起。與其說學「讀」不如說學「懂」—了解與懂得所讀的。他去求教過去時代的文學教授菲珀。 老教授告訴他,理解的要件是 Leasure,德文作 Muße(讀[ˈmuːsə])。這個德文詞一下擊中我,擊出我鍾愛的記憶和感覺。初識這個詞也是在廣播上,文學和音樂節目里說,從作者獨特的Muße中,產生出一段優美的音樂或一段傳世的文字。Muße是什麼呢?一解為閑暇,當然不單指有空還要有閑—閑心、閑情、閑適。有悠閑的情致,於是可以琢磨、可以思索、可以辨析;有安適的心態,於是可以傾聽、可以對話、可以理解,可能關注、尊重和容納非我與他在的世界。如此,才能讀進去、讀懂得,才會長知識、增智慧。滿心歡喜地與Muße一詞在這裡相逢,尤其是對於悠閑那樣一種心靈的自在,心馳神往。 當今的文字表達和交流、直介面頭的或是間接文字的、紙媒的或是網路上,充斥過度的表達屏蔽了思考、排斥了交流。爭相表達,潛在或顯然地以明是非辯真偽的姿態相對待,不免鬥志昂揚卻難容閑情以審視自己、逸致以理解對方,不知不覺中壓縮了我執以外那些一孔之見一得之功的空間,對話降為論戰;到頭來不出自己的意見壁壘,頭腦不比之前稍聰明,眼界不比之前稍開闊,蒙蔽自己不察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亢奮地固執於一己精神上的貧困。想來,未免令人沮喪。對話的價值實在遠過於爭論,和而不同風光無限。 找回逝去的悠閑對於被洗腦的世代比初學閱讀更困難,必先吐而後才可能納。而比吐出經年被灌輸而習慣的種種更困難也更根本的,是更換那種敗壞吸納的機制—情感的、心理的和思想的,從而使自由的表達和交流成為可能。畢竟,那一份閑適的情致,雖不易至總可以求。 在商海廣告的滾滾紅塵、網路文字的拍岸巨濤、政治人物咄咄逼人的民粹煽情、社會放政治化割裂對立的激情退去之後,依然存留的還是千古不絕的那份清明自在、那份閒情逸緻。然而那份情致被逐出的年代不是沒有代價的,如我們曾經經歷和正在經歷的:極權的政治、社會的野蠻和人心的愚昧;清理和重返也非易事,亦如我們曾經和正在經歷的。這些,或因恐懼而逃避、或因亢奮而盲目忽視不察,所以要讀《華氏451》。 2016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