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生活在一個焚書坑儒的時代,書籍極其匱乏。經過歷次革命風雨,除了領袖著作和革命書籍外,家裡幾乎就沒什麼帶字的東西(家裡有幾部舊小說,以蘇聯的為主,但是一直藏在柜子底,很久以後才翻出來的),以至於我拿一本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也能看半天。當然了,字我大都認識,而內容我是一句都看不懂。
感謝偉大領袖,為了批臭人民的好總理,號召全國人民看《水滸》,我才有機會看到了這部書。
《水滸》是我看的第一部古代小說,也是第一部非常有趣的故事。我一打開,立馬就忘記了扉頁上偉大領袖的哼哼教導:「水滸是一部好書,好就好在投降派。」看完以後,就連一百單八將的星宿都背個大概其。
《水滸》我應該看過兩遍,都是在少年時。因為頭一遍供批判用的大約是百回本,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出了百二十回本,又看了一遍。不過,我現在對征田虎王慶毫無印象,不知是我忘了,還是沒看到那個版本。雖然經過多年,主要情節基本不忘,這是因為前半部人物出場環環相扣,邏輯相關,難以忘懷。而後半部,征遼,征方臘,絕大多數人退場的場景已經想不起來了。所以說《水滸》只能算作半部好書。
少不看水滸,這句話也許有道理。看了水滸,未必也有人動心思去造反,但是梁山英雄們的行事標準卻和大多數時代道德準則相悖。豪傑們個個草菅人命,濫殺無辜。最典型的就是李逵,基本上就是一殺人狂,在江州劫法場,三打扈家莊,都是殺得興起,以殺人為趣。就算是正派的魯智深,救金氏,拳打鎮關西,后又在二龍山下救劉?太公女兒,一個標準的俠客。饒是如此,還是逼死了兩個無辜的和尚。
按照後來的標準,這些好漢們算是亦邪亦正,行事乖戾。假如我先看《三俠五義》和金庸梁羽生,水滸是否能夠讀下去還是兩說。
其實他們並不是僅僅輕視女性,視女性為豬狗奴僕,而是整個傳統文化對生命的漠視,他人,也包括自己。要離刺慶忌,羊角哀捨命,一脈相承。
因此,我們才能理解或者不理解,父兄新喪,扈三娘被逼嫁給猥瑣男;妻兒俱亡,秦明與花榮妹入洞房,如此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而能設計出如此高招的宋公明,更是天才。
我就不信那時的人如此喪心病狂。千年前劉邦為了逃命踹掉自己的妻子,不顧父命,要求分一杯羹。這都被太史公記下,用於表彰姓劉的英雄氣概。漢代的道德標準不會到宋元就變了。施大爺的標準還是很奇怪的,很多時候似乎不通人性,未明人心。
不過,施大爺有一點還是挺明白的,《水滸》里很寫了幾個狠毒的淫婦,說明一個道理:女人如果吃不飽就會自己找食吃的。宋江英雄,所以雖然納妾,卻於女色上不上心,只是偶爾滋潤一下,於是閻婆惜才會搭上同事;梁山老二盧俊義也是犯一模一樣的錯誤,才會被吳用送進監獄;楊雄雖然有力氣,卻不使在巧雲身上,逼得潘氏飢不擇食。唯一一個不是英雄的是武大郎,心有餘力不足,才使西門慶破門而入。
同樣是出軌,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就寫得溫柔婉轉,十分接地氣。不像水滸動不動就刀光血影,害命的潘金蓮和貪樂的潘巧雲一個下場。
至於英雄不近女色,那是因為怕女人使生活太美好了,容易融化了冰冷的內心,消磨了進取之心。所謂沉溺酒色,其實重點在色而不是酒。英雄都是愛酒的,卻沒有英雄因酒而消沉。呂布愛貂蟬,才命喪白門樓。
其實歐洲也是一樣。中世紀騎士更是變態,輕易不近女色。即便偶爾為之,也不脫衣服,只開一洞,露出工具,深入罪惡淵藪,表明並不是為了貪圖歡樂,而只是為了盡傳宗接代之責任。
水滸出場數百人,主要人物也有百人左右,而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不過二三十人而已,其他人都面目模糊,如同廟裡泥胎。包括二號人物盧俊義,五虎上將的關勝。至於地煞後幾十名,基本沒有言語和動作,也自然就沒有了性格。
作為小說來說,《水滸》遠遠不如《金瓶梅》和白話話本生動。假如《金瓶梅》不是大量的性描寫,四大名著也應當有它一席之地。
明朝文化很奇怪,一方面宣傳禮教,另一方面卻是色情文化最繁榮之時。其實很好理解,正因為正能量太強,文化水平不高的群眾才會對低俗作品真心熱愛。
那時色書春宮都是大眾文化,並不是羞答答遮掩著的地下產品。因此唐伯虎春宮名滿天下,從不躲躲閃閃,蘭陵笑笑生也絕不會恥於露真容。更何況色情小說還起著坐肉蒲團,教誨世人,傳播正能量的作用。一則古代署筆名是慣例,二則我寧肯相信王世貞設計嚴世藩的故事。
《水滸》不是男人的書,而是男孩的書。《金瓶梅》和《紅樓夢》是洞察世情,提煉生活之作。我不反對《金瓶梅》潔本,但不是那種以下刪去XXX字的簡單粗暴的閹割。在看電影《天堂電影院》時,看到那一盤盤電影膠片內夾著的紙片,以及那一段段被剪下的接吻、大腿、低胸,我就忍不住想起了《金瓶梅》。我如同電影里的Toto,看一遍刪除版本,然後多年後又單獨看了一遍被刪除的片斷。現在不再需要處級以上攜帶介紹信就能有看全本,可我已經沒有了興緻。
自由的時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