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片荒野（五）

在香港的日子是忙碌、緊張、新鮮以及偶爾的孤獨和寂寞的，在那個年紀，大多數人都是有男女朋友或者成家了，所以單身的我，成了一幫享受了二人世界的男女做媒的焦點，他們替我著急，還經常想撮合我跟一個男生。有時去游泳什麼的，也會遇到香港人對我有興趣，我的朋友會跟我打趣，比如那看管游泳池的阿勇，會指點一下我們的游泳技術，偶爾還會讓免一次我們的門票，他是不是喜歡上你了。如果戀愛和婚姻成為一種社會壓力，你就不得不考慮了，這些人我一個都沒有喜歡的，相反卻總想逃開的感覺，難道我不正常沒法喜歡男孩子嗎？想想我的好朋友大都是女性，有些戰慄，lesbian可是個新單詞。

陽的影子像氣泡一樣從心底冒出來，不對，我喜歡過陽!那些小時候的事情和在南京的點點滴滴突然都湧上心頭，是的，我是喜歡陽的，只是我自己太自卑認為自己沒有才華配得上他，所以從來不曾想過，這個念頭好像被撥開了雲霧之後看到的日出，一點一點地燃燒並且炙熱起來。陽是否也喜歡過我呢？好像是的，如果不然，他為什麼會想教我學鋼琴，還請我去吃飯，說他沒有女朋友呢，他以前說過的話和點點滴滴突然都清晰起來？斷線了的約會，似乎在這一刻才被續起來。我像個夢醒的人，可是陽在哪裡呢？他為什麼會一聲不響的離開呢？這如同謎一樣折磨著我。我多麼後悔，以前沒有留意陽的言行和一舉一動，他一定是有什麼特別大的打擊或者難處才會從大家的生活當中消失吧，他的消息無從知道，我的媽媽跟陽的爸爸是同事，那是十幾年的事情了，也無法去問他的消息。

彷佛上天知道了我的心思，這樣的念頭折磨了我幾個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那是911發生的時候，讓我根本無暇去想世界上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我跟陽之間發生了什麼。陽的信寫得朦朧而曖昧，但是主題我卻看出來了，他也喜歡我，他說因為生命當中發生了一些事情，他不得不從大家的視線當中消失，但是心裡面卻一直有我的影子，即使只是生命當中的一個過客，他想聯繫我，只是說出以前沒有說的話。歡喜地來不及的我，只想告訴陽，他不會成為我生命當中的過客，遲來的少女的初戀是那樣喜悅，朦朦朧朧一點一點從鍵盤上敲出來，走到陽那裡。於是下個假期回家的時候，我會想去見陽，儘管他有些遲疑，我理當所然地認為這不是單方面的。

我見到了陽！在家鄉附近的一個小城市那裡，他看上去滄桑而憔悴，全然沒有了在學校時的那種風采，見到了我之後居然有那麼幾絲的拘謹，以前的好口才也蕩然無存，只是一瞬間的疑惑，我看透了他外表之下掩蓋的靈魂，彷佛還是跟以前一樣，讓我們重新聯繫在一起的，是擁抱，在經過了那麼久的那麼久的通信之後，一個擁抱將彼此的心連接在一起，彷佛認識了很久很久，有一輩子那樣長。我有太多太多的話等著問陽，為什麼他會從大家的生活當中消失，為什麼他會從廣告公司辭職，為什麼來到這個小城市？我也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陽說，想告訴他，我願意跟他一起建設新生活。

似乎看出了我的熱切，陽開始講述他的故事。陽說，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你，喜歡你的自信，無論小時候還是大學時，你一直都像陽光一樣吸引我。我卻沒有你那種對於生活的從容和自信。陽的故事從頭講起，小時候生活在農村的艱難，如何地做農活，家人如何因為是當地少數的姓氏被欺負，如何地想出人頭地，以及他小時候突然遭遇人生的打擊，疼愛他大他四歲的姐姐突然溺水而亡，讓他們的家人沉浸在悲傷之中，這一切一切，都讓他的生活從小就蒙上了一層陰鬱，好像悲劇不能離開他們家一樣！他人生的一個夢想就是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吃政府飯在他來說就是很好的選擇。去稅務系統的工作，是他人生當中的一個起點，可是因為在進單位體檢時被查出是乙肝攜帶者，他在大家都去報到的時候失去了工作！對於他這樣一個來自農村的少年來說，那就是天大的打擊！那是在一個小茶館，我看著回憶著過去還依然悲傷的陽，不寒而慄，手中盛著花茶的玻璃杯居然墜到地板上碎了！這對於他的人生是多大的打擊啊，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好像跟陽一樣陷入了他的悲痛當中。

陽繼續講述著他的故事，他說那時我大學里所學的一切一切都是空！無論寫文章也好，長笛也好，能讓我吃飯嗎？同時發現自己是乙肝攜帶者對於他自身又是另外一種打擊。悲痛無比又沒有人可以述說的陽，只能選擇沉默以及在湖邊吹長笛來發泄自己的難過。那段日子，他的同學接著上研究生的繼續上研究生，商學院的工作分配都很好，唯有陽只能一個人體會那無盡的孤獨和失落。生存讓他沒有時間繼續悲傷，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將戶口遷回老家，去老家找份工作，還未必能找到，沒有關係，能找到什麼好工作呢，那是他不能做也不能讓家人失望的。他將自己的檔案和戶口放在人才市場，拚命拚命找才找到了廣告公司的工作，無比感激地做著這份工作，這也是他為什麼一開始連住的地方都沒有的原因，因為始終不能轉成正式的工作，解決他的戶口問題，他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出路。或者還有乙肝的問題，恰巧有個私營的公司聘他，他就離開了，想多掙些錢，同時也看看自己是否可以積蓄力量，自己創業。

在私營公司里呆了一段時間，他說他發現人生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黑暗，那些權利的鬥爭，生意場上面的阿諛奉承，讓他覺得自己真的不能來面對，最終找個機會他自己出來創業了。雖然在一個小點的城市，可是他覺得自己有希望成功，也因為這樣的希望，我的影子從他的心中時常浮起，才讓他有勇氣聯繫我。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除了鼓勵還是鼓勵。這一刻我才發現跟陽比，我對於生活的體驗是多麼地淺薄。我的一家人都在政府部門工作，從小他們希望我可以吃政府的鐵飯碗。可是我一心地想跳出大家的期望，在陳腐當中創新，所以我從小就蔑視一切鐵飯碗以及中規中矩的工作，追求新鮮和時髦。陽的工作讓我覺得很時髦，他的生活才是我追求的。可我哪裡想到我根本不想要或者想跳出來的東西，居然是陽的夢想。當時的我是無法理解的，還心中高興陽沒有去稅務系統這樣boring的地方工作，動感又時髦的職業，廣告公司，創業，多麼新鮮啊！多年後我自己做研究做到只有十分之一創業的公司能夠生存下來，自然不能體會到那些失敗的十分之九是如何地難過，那似乎才是真實的人生。至於陽的乙肝病毒攜帶者問題，我根本不會在意，或者內心深處更深地暗合了我對於曲折有趣的生活的追求。我對陽說，這一切一切都不是問題，我是真的喜歡他的，也會支持他現在的創業。

陽說，當他在大學里再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好像找到了家的那種溫暖和感覺。可是他還是很自卑，他不敢找我，但是我想學鋼琴時，他卻可以利用他的力量幫我。等我讀了研究生之後，他的工作又是處於那樣的一種狀態，讓他無法開口，他只能請我吃飯來看看我。現在的他，甚至比過去還差，他覺得沒有資格喜歡我，更加地配不上我，他整天沉浸在生意場中，閑下來的時候，只是看看電視，連長笛都不再吹了，生活很普通很尋常。那天的茶館里，我落淚了，為了那些彼此不能相守的過去。在愛情當中，捨棄和付出會讓人成聖，也讓人覺得甜蜜。當時的我就是這樣的狀態，跟陽見面了之後，我就下了一個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幫助陽，讓他變得自信，讓他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讓他跟我一樣站在平等的位置來談論愛情。這決定讓我勇敢也讓我充實自己，回到香港之後，利用自己有限的商學院知識，我去鼓勵陽，我教陽如何用MSN，還記得第一次聊天時，他對於信息傳遞如此之快的驚詫，興奮地我們聊了4個小時，我告訴他，在我的眼中他是多麼優秀。當然，陽也在我困難時鼓勵我，比如我教課時的評語不好，他也會告訴我，在他的心中我是多麼優秀。有時間的時候，陽還會通過MSN語音吹長笛給我聽，我會用自己的Hi-Fi給他的長笛錄音。

沒有經歷過人生挫折的我，一向意識不到自己很自信或者說自負，也看不到我跟陽的關係之下的那種陰影。

（未完待續，想不到這個寫起來是這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