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這個國家,你只要打敗它,它就會改革
顧曉軍按:那麼,有哪一個國家是即使打敗了也不會改革呢?
外部壓力與俄羅斯的改革和逆轉
一切改革都要靠國家外部的壓力才能被迫完成。
俄國這個國家,只要它打敗了,它就會改革。
1861年改革是因為1856年克里米亞戰爭打輸了,所以才有1861年的農奴解放。
1904年到1905年的日俄戰爭打輸了,才有了1905年革命。
1914年到1918年的一戰打輸了,中間就有了1917年的十月革命。
俄羅斯的每一次戰爭,都跟它的革命和改革密切聯繫。如果沒有這個外部壓力,俄國馬上就會發生逆轉。
像亞歷山大一世,在和拿破崙打仗之前,他是最開明的沙皇之一。他在1803年時就準備解放農奴。
可是1812年戰爭后,亞歷山大一世騎著白馬進到巴黎,成了神聖同盟的盟主,馬上就成了一個最保守的沙皇。他所有的改革議題全都停止了。
他本來有一個密友委員會,全是親法派、親英派,然後這些人全部立刻解散。
因為他覺得靠自己這一套,完全可以拿捏歐洲。他原來想象的那些東西,預定的東西,全都放棄掉了。
普京也是。普京在國家安全問題上的強硬立場,得到了俄國的廣泛擁護。
他那時候說,十年內,俄國的軍事撥款要大幅度增加,包括核潛艇、常規潛艇、飛機。
所以他剛上來的時候,是一個自由主義形象,但是很快被大家譽為"硬漢歸來"。
他在這方面表現出的這種反應過度,其實是有歷史積澱的,就是他們對安全的焦慮。
地緣政治、文化選擇與身份困境
因為俄國地緣政治有一個特點,它在歐亞交界的地方。
它的整體文化,包括文字、宗教、建築、王族、聯姻,這些東西都更傾向於歐洲。
同時它又有很濃的亞細亞色彩:集權制度、郵遞制度、人口(調查、稅收、管理),甚至早期的服飾,都是亞洲的,是蒙古人帶去的。
蒙古人剛到那兒的時候,看他們的稅收方式,叫"索貢巡行",就是王公走到哪,就吃到哪,然後收到毛皮就回來了。
蒙古人就覺得怎麼這麼落後的?肯定要搞人口統計,統計完了這些人不能流動,這樣才能保證稅收。
所以這些東西都是蒙古人帶去的。
普希金有個中篇小說叫《驛站長》。驛站,是整個俄國的毛細血管。如果沒了驛站,俄國的信息傳達幾乎都不通了。
俄國太大了。它的雙頭鷹就表示著它既向東又向西。
所以在19世紀,思想界關於俄國的發展道路,有兩個學派:一個叫西方派,一個叫斯拉夫派。
這兩者之間在不停地爭論。包括二月革命的歐洲道路、十月革命的東方社會主義,都反映出它在地緣政治上、社會制度、文化選擇上的困境。
俄國缺乏一個硬核的、核心的東西,缺乏一個本來就屬於自己的東西。
其它的這些東西都是湊起來的——北歐的制度、維京人的文化、蒙古人帶來的東西、拜占庭的東西,還有一些本土東斯拉夫的東西。
這些東西是勉強硬壓在一起,沒有一個核心的東西把它全部整合。
當然,現在這些東西已經混雜成為俄羅斯的東西了。
就是為了克服東西之間的拉扯,它需要鐵幕。
冷戰時候的鐵幕兼有物理性和心理的作用,最大好處是俄國人對外部是模糊的。
他不知道外部世界是什麼樣,統治者很容易把外部世界妖魔化,就說外面有多麼兇險。
你看所有那些去了外面的人,包括那些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歐洲待了四年以後,印象特別不好。
就覺得俄國的空氣才是新鮮的,才是神聖的。在俄羅斯之外,沒有這種有價值和永恆的東西。
歷史的間斷性與史學困境
俄國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它歷史的間斷性。
它的每一個階段,幾乎都和上一個階段斷開了。
之前它在基輔羅斯階段的時候,跟歐洲基本上是同步的。包括像漢薩同盟,這些東西跟德國的關係都比較密切。還有西瓦之路的大通道,跟拜占庭做生意。
可以說,當時它跟西方差不多是同步的。
但是蒙古入侵以後,它的整個重心向東轉移,跟原來的一些東西全都割斷了。
而它每一個階段,包括十月革命,包括在這之前,都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
俄國人說過一句話,說我們任何時候都像一個「俄國餡餅」,它上頭很多東西都積累了。就像我們說的攤煎餅一樣,上頭雞蛋、薄脆什麼都放好了,然後一鏟子下去,「啪」翻過去了,所有的東西又都翻到底下了。
我那時候去蘇聯,在我同學的房東家。房東大娘就覺得,過去宣傳了70年的所有窮人的這些東西,現在一下全都顛覆了,中間連個過渡都沒有。
過去說勞苦大眾多麼好,為富不仁這些宣傳,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笑貧不笑娼,完全倒過來,他們都覺得不可接受。
然後發現,原來給他們講的列寧、斯大林,所有這些東西,現在覺得都是假的。
我那個時候到蘇聯,地攤上各種各樣聳人聽聞的小報在那裡擺著。我自己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後來我就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他們就說是因為嚴肅史學缺位。嚴肅史學的研究需要一個漫長的時期,它不是一蹴而就的。
黨的那種意識形態教育,進行了很長時間,突然放開以後,提供給他們大量的資料,他們消化不了,甚至腦子都轉變不過來。
這就給那些小報鑽了空子,他們演繹出各種各樣的故事。
這種故事未見得有什麼可信性。但是說明什麼?
巨變之後,面臨的最大問題到底是什麼?是經濟轉型的問題嗎?是政治問題嗎?他們說,都不是,而是史學困境的問題。
因為跳躍太大了,不要說學者接受不了,一般民眾也很難接受。
比如,原來一直說沙皇如何十惡不赦,現在東正教卻把沙皇封聖了。
再比如,當年沙皇一家被布爾什維克槍殺,如今又把他們的遺骨挖出來展覽。你想,這對所有人的既有認知造成多大的衝擊。
他們普遍感到,這個彎要很長時間才能轉過來。這裡面的二元張力太大,內部又沒有實現整合。
人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
民族認同的尋找與試錯
鮑威爾曾說過一句話,他說,俄羅斯是一個一直在尋找自我的民族。它尋找民族的歸屬和身份認同。在相當時期內,它都處在選擇和試錯的進行時。
它沒有找到自己。
他們原以為十月革命以後,永久的道路找到了。但十月革命沒了,突然就沒了,然後十五個加盟共和國全都分開了。
他們說在物理時間上70年只是一瞬,可是你知道這是付出了三代人的生命代價。
另外它的間斷性,它每一次的推倒重來,都導致它矯枉過正,加深了他們的宗教宿命論。
彌賽亞,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被上帝選中、被上帝膏了油、肩負特殊使命的人。因此俄國人常常說自己是彌賽亞民族,也就是救世民族。
從這裡其實可以看出一種阿Q精神:他們總覺得自己是為世界各民族"趟路子"的,是給別人"示錯"的。無論做了什麼,哪怕是失敗,也可以說:"我們先示錯了。"
這種心態背後反映出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俄國發展的間斷性太大。
前面提到,缺乏主導性是俄國的一個結構性難題。
普京剛上台時,表達的是什麼理念呢?實際上,普京的理念是很模糊的。
他延續了列寧時期的一種實用主義和拿來主義傳統,不執著於確定一條明確路線,而是採取了適應性的策略。可以說,是俄國版的"摸著石頭過河"。
普京上台時,是以自由主義者、葉利欽繼承人的形象出現的。在各種派別之間搖擺不定時,他從各方——包括俄共——拿取自己需要的有用元素。
所以,我們可以給普京治國理念下一個公式:權力政治(因為他出身於權力部門)+自由經濟+民粹主義與民族主義。
那麼在普京之前,葉利欽時代又是什麼樣呢?葉利欽時期,俄國有四大基石:非布爾什維克化、私有化、非軍事化和西化。
可以說,在葉利欽時代,這四大基石為俄國奠定了一個非常好的發展時機。
如果當時西方能對俄國稍加扶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俄國就可能像東歐國家那樣,雖然起步晚一些,但最終還是跟上了。
那樣的話,就不會有今天的俄烏戰爭了。
但是,在西方,尤其是美國看來,當時的俄國已經是一個垮掉的國家,已經分裂成了15個小國家。他們覺得,俄國不過是一個類似土耳其這樣的二流國家,甚至更弱,沒什麼威脅。
在這樣的判斷下,西方當然不會再傾注太多力量去幫助它。
金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