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幫中國人補了鈣
--淺議孟子
拙作《「直覺有許多是需要修正的」》發布后,有幾位朋友給我反饋,不是謬讚也不是批評我的文字,而是驚嘆兩千多年前的孟子!
拙文中引用了孟子駁斥農家許行「市賈不貳,國中無偽」的觀點,認為世間人事萬物本來就有差異,如果強行一刀切,就會導致「大家走向虛偽,哪能夠治理國家呢?」這個批駁對於經歷了計劃經濟、供銷合作社、需要糧票布票等各種票證、全市價格統一但所有產品質量低劣的年代的人來說,聽起來的確是酣暢淋漓。
其實,我們這代人自小對孟子並不熟悉,有歷史原因。厚今薄古是我成長時期的主旋律,封建王朝的聖賢們基本不會被提及。對孔子倒是有些了解,是因「批林批孔」運動,孔老二給拉出來給叛國賊林彪陪綁挨批。從高年級同學辦的漫畫牆報上我們知道一些孔子的八卦:他是個私生子,官癮很大,兇殘地搞階級報復--殺法家英雄少正卯,舊社會的土匪頭子盜跖卻被奉為奴隸起義的英雄領袖……都是在「批林批孔」的運動中才學到的。孟子則極少被提及,這也算是他的幸運吧。
粗略了解孟子,已是大學畢業后的事情了。當時思想解放,影印重版民國時期的《諸子集成》叢書,我在學文科的友人刺激下省吃儉用買下一套,但也僅僅是一目十行地瀏覽正文和註釋,算是囫圇吞棗吧。后陸續讀了些梁任公胡適馮友蘭和楊伯峻等國學大師的相關論述與專著,才對孟子有稍微的理解。
這些年,華人對於中國融入現代文明的方式、路線出現了爭議:一種是恢復華夏文化,以所謂的國學來拯救世界,一戰後梁啟超先生考察歐洲就曾萌發這樣的探討,可做一家之言,但鄙人以為不可,今人鼓吹國學者大多是不懂國學者--胡適提出的「整理國故」,大陸尚未整理出個頭緒,一切學術研究隨著政策變化,49年以後五十年間的國學研究,80%是垃圾,毫無學術價值可言。加之西方思想也在不停進步中;但另一方面呢,崇拜西學,不恰當地貶低傳統文化(這也是未完成胡適所提倡「整理國故」的一種)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孟子是受到批判較多的一位古代聖賢。比如王小波在其《我看國學》的雜文中就有如下的評論:
《孟子》我也看過了,覺得孟子甚偏執,表面上體面,其實心底有股邪火。比方說,他提到墨子、楊朱,「無君無父,是禽獸也」,如此立論,已然不是一個紳士的作為。至於他的思想,我一點都不贊成。有論家說他思維縝密,我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基本的方法是推己及人,有時候及不了人,就說人家是禽獸、小人;這股兇巴巴惡狠狠的勁頭實在不討人喜歡。至於說到修辭,我承認他是一把好手,別的方面就沒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他,如果生在春秋,見了面也不和他握手……①
我以為王小波對孟子的某些特點刻畫還是很到位的,比如他有些偏執,但說孟子「心底有股邪火」,則是過枉之論。
另一位學者對孟子有曲解的是林崗老師,他在為劉再復先生《雙典批判》的序言「地獄門前的思索」一文中,竟然將《水滸傳》中的暴力文化追溯到孟子與齊宣王的一段對話,抄錄如下:
當年齊宣王與孟子論起湯放桀和武王伐紂的事,因湯和武王都曾向桀和紂稱臣,至少是偽裝地稱臣,所以齊宣王略有挑釁地問孟子,「臣弒其君,可乎?」不料孟子起而強辯,「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未聞弒君也。」這段對話是中國政治倫理學史上的一個分界線。②
此論顯然將中華文化中的某些暴力傾向歸結到孟子思想,實在是太迂闊了。試問,孟子宣揚人類有向善的本性,見到了小孩子爬到井口邊快要掉下去都心生惻隱之情,如何會鼓勵《水滸》中的「好漢們」濫殺無辜?孟子在此處的觀點是:如果統治者暴戾無度,人民有權利推翻他們。這是孟子為百姓伸張的一種政治權力,也是給統治者的一個警醒棒喝。
至於說暴力革命帶來以暴易暴、「冤冤相報何時了」,這是有道理的。但不能籠統而論,應分為兩個問題,其一:人民是否有推翻暴君的權力?其二,推翻后如何重建一個有序的社會?當然,孔孟觀點是施仁政,不是暴政。但孟子的確沒有美國開國元勛華盛頓那樣的思想覺悟,武力推翻英國殖民地后實行代議制、搞憲政,但如果考慮到兩者相差兩千年之久,我們就不會苛責孟子了。
孟子的「誅一夫」思想,我以為任何時候都是人民的一種選擇,與《水滸傳》中的李逵武松石秀等那種血腥暴力有天壤之別,和文革的「造反有理」那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對於孟子思想的敘述,前輩學者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大家可以參考朱熹的《孟子正義》、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和楊伯峻先生的《孟子譯註》。
下面,我也談點自己讀《孟子》的感受,以為引玉之磚,求教於網上方家。
首先,孟子定義了「何為人」的概念: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人於打,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凡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有四端「仁義理智」,這就界定了人和禽獸的差別。後來的儒者加入了「信」,於是「仁義禮智信」成為中國人自身修養的根本,稱「五常」。也成為東北亞文明圈所接受的「共同價值」。
其次,孟子思想為中國人的性格增加了剛度,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幫中國人補了鈣」。大家常說孔子講「仁」(《論語》中出現仁字109次),孟子談「義」(《孟子》中義字出現108次),后合稱「仁義」。對於「仁」的解釋很多,愛,是一個基本的。對於「義」的解釋也很多。繁體字「義」。 按易中天引用龐朴先生的說法:仁是合理的愛,義是合理地殺!此說有點「殺氣騰騰」,是否妥當,學術界尚有爭論,但其對「義」的解釋應可為一家之言。雖然,孔子也倡導以直報怨,但孟子的思想讓中國人更加有血性、有抗爭力、更加愛憎分明,文質相宜,這是事實。「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為了義(「合於某種道和理的叫義」--楊伯峻解釋),可以捨棄生命去捍衛。
這個義,隨著時代的變化,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但有一點,人之所以有別於動物,是除了肉體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因素存在,在孟子的時代,符合儒家思想和道德規範的是義;在抗日戰爭的時代,國民政府對這個義的定義就變成了「禮,嚴嚴整整的紀律。義,慷慷慨慨的犧牲。」這個義就是為抵禦外族侵略而犧牲。
今天我們閱讀那些抗日將士在生死關頭留下的遺書,字裡行間無不閃耀著孟子「捨生取義」的精神光芒。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孟子思想的滋潤,中華文明無法綿延兩千多年!
孟子還是為勵志大師。千百年來,那些有志於做一番大事的人多以孟子的話為警句。比如「萬物皆備於我矣」,「人皆可為堯舜」--毛澤東曾化用此言成「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的詩句。梁漱溟在民國時期大聲疾呼「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何等的氣勢?這不就是孟子的「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夏衍先生回憶他少年時前途迷茫,也以孟子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來激勵自己。還有歷次運動中那些死不認罪、或自殺或偷渡的人,他們心裡正是孟子「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支撐著!
誰不喜歡孟子?
明太祖朱元璋,這個小名朱重八的流浪兒當皇帝之前估計沒有讀過《孟子》,待登大位后聽宋濂這樣的當代大儒講述孟子思想,才發現這個孟子是危險人物,對於朱明王朝的世代罔襲有絕大的破壞性,一怒之下,將孟子從文廟中撤出,並揚言要殺那些敢進諫的大臣,結果還真有人不怕死,願捨生取義,說陪著「亞聖」死很光榮?朱元璋只好作罷。這說明史上心狠手辣的明太祖內心多少還是懂點羞恥、有些底線的。不過,他組織一批人刪《孟子》的部分話,卻得以實施--這也成為後世獨裁者們的楷模。
今人常爭論的一個焦點問題:「有國才有家」,還是「有家才有國」呢?絕大部分的自由民主分子恐怕都是支持後者吧?其實,《孟子》中就有這樣的話: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是不是寥寥數語幫你將這個「家國」問題講清楚了?你說,像朱元璋、戈倍爾和主管真理部的那些人看到能不氣得發抖?!
當然,我一點兒也不否認孟子有些不合時宜的說法與錯誤的認識,但這是歷史的局限。馮友蘭先生在其哲學史著作上將孟子與亞里士多德對比,事實上亞里士多德有很多的經典思想同時,也存在謬誤。比如他認為「自由落體運動中重量大的先於輕的物體落地」,這個結論直到伽利略時代才被懷疑。但西方人絕不會因這個謬誤就看輕亞里士多德,而是吸收他那些有現實價值的思想。中國人對待孟子不也該這樣嗎?他的民本思想、家國主次、勵志人格、浩然正氣難道不是我們應該繼承和發展的中華經典嗎?
因此,和王小波不一樣,我倒是覺得孟老夫子挺可愛的。如幸能與他同時,絕不會不理睬他,而是拜他為師,向他學習,同他握手,尤其是想跟他爭辯。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一笑。
註釋:
① 引自雲南人民出版社《王小波全集》2006年版第一卷雜文80-81頁
② 引自北京三聯書店劉再復《雙典批判:對《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2010版,林崗序言「地獄門前的思索」
2019.08.30撰文牆內首發
2020.01.15被封脫敏再發
【後記】
一篇談國學、還是批駁當局不喜歡的「右派學者」們的文章,用詞遣句極為小心,竟然在牆內被刪帖兩次。據自稱「脫敏專家」的牆內好友分析,第一次是因為有敏感詞「暴君」「朱元璋」、「戈培爾」「真理部」等,用大數據系統分析文意,有影射嫌;於是,將那些字句脫敏,但后又被「多人舉報」而河蟹。還是請教專家,他看后大笑:「大作中有孟子的【誅一夫】。」我爭辯這個詞之前就有,且順利通過審核,好多天都沒刪呀! 專家解釋說「這段時間海內外正熱議美國的【斬首行動】,定點清除中東或北韓魁首,您這個時候提倡孟子的弒君,易引起恐慌。運氣不好。抱歉了。」
我只能學周星馳的說法「I 服了 YOU!」
2020.07.08重訂牆外存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