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逛「火車站對面一條街」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奇怪的是,當同事們私下裡毫無顧忌地調侃大叔時,在場的人中幾乎沒有人對此感到吃驚。這時,馬田開始在眾人面前賣弄學識:根據某社會學研究結果,西方大約有百分之四十成年男子有過這類支持「第三產業」的經歷;在荷蘭這樣一個極度自由化的國家,它與毒品消費現象類似,反映了市場經濟中的需求與供應之間的關係。
在談到毒品消費時,一對老年夫婦露出了不太自然的表情。後來經馬田介紹,認識了這對來自德國的沃爾夫夫婦。沃爾夫退休前曾在一個部門擔任主任,他的太太以前曾在一所國際學校擔任德語教師,夫妻二人都是高爾夫俱樂部成員,也是酒吧常客。他們在研究所人緣良好,無論對熟人還是陌生員工都很客氣,也樂意為新來的德國職工提供生活方面的諮詢。
由於經常在酒吧邂逅沃爾夫夫婦,很快就和他們熟悉起來。在閑聊中,沃爾夫太太時常會提起她在無國界醫生組織工作的女兒,並會介紹該組織在非洲各國為當地人提供醫療服務的事迹。不難看出,沃爾夫夫婦深為有這樣優秀的女兒而到自豪。
熟悉這對夫婦的德國人都知道,沃爾夫太太對女兒的教育十分嚴格。為了培養女兒獨立生活能力,她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一所寄宿學校,與一些家長長期在國外工作的孩子們一起學習和生活。女兒在那樣的環境中逐漸成長為有個人主見的、品學兼優的學生。由於從小很少和家長在一起,在本當得到親人關愛的年齡不得不獨自面對人生,他們的女兒與家長之間的感情一直比較淡漠。
也許在學校期間受老師們的理想主義教育影響,沃爾夫夫婦的女兒中學畢業后選擇了學醫,她要用學到的知識拯救世上的窮人。醫學院畢業后,她先在一家大醫院擔任實習醫生,在實習期滿並獲得行醫資格后,她先後放棄了幾家大醫院提供的工作機會,申請加入了一支屬於無國界醫生組織的援非醫療隊。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女醫生,甘願放棄職業前途和物質生活,去生活條件和工作條件極為艱苦非洲工作,大家對此都感到不解和惋惜,但也由衷地敬佩為理想而遠赴非洲的舉動。
後來聽德國同事偶爾談起,這對夫婦還有一個比女兒小几歲的兒子,他也在很小的年紀被送到寄宿學校學習。然而在上中學階段,兒子和一些有不良習氣的青年混在一起,學會了吸煙和喝酒,後來竟發展到染上了毒癮。因為多次違反校規被學校勸退後,他經常趁家長不在家時,回家來拿走家裡的錢和值錢的物品。家長發現這一情況后,及時更換了門鎖,此後兒子便也沒有出現過。後來有人分別在阿姆斯特丹和鹿特丹火車站見過他們的兒子。據目擊者回憶,他們的兒子已從一個相貌英俊的小夥子,變成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街頭流浪漢。
沃爾夫太太曾經對自己的教育方法十分自信,以為在女兒身上奏效的教育方法同樣可以用在兒子身上。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毒品消費合法化的自由化社會,家長如果放鬆對未成年子女的關心,放鬆了法律、道德、倫理和價值觀方面的教育,後果可能會十分嚴重。如果年輕人經不起毒品的誘惑,一旦染上了毒癮,有可能寧願和「癮君子」夥伴們露宿街頭,也不再願意回到家長身邊。
十四
荷蘭人常以他們的自由化社會為自豪,其中也包括對某些毒品消費的相對寬容態度。在與荷蘭同事談論大麻合法化時,他們的主要觀點是:人們出於各種不同原因消費毒品,比如有人為了減輕疾病帶來的痛苦,有人為了緩解極度的精神壓力。在荷蘭這樣一個開放社會,完全禁止毒品流通幾乎不切實際。既然無法禁止毒品流通,還不如允許一些對人體危害較輕的「軟性毒品」有條件的合法消費,比如只能在規定的場所消費。
德國同事威廉姆的太太是內科醫生,同時也是一個非政府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專門為吸毒者和戒毒機構提供幫助。如果警察在出警時發現有需要救助的毒品吸食過量者,他們就會與這個組織取得聯繫,請求戒毒醫生前往事發現場對吸毒者進行緊急救治。在荷蘭,儘管人們都清楚,毒品會對身心造成嚴重損害,但仍然有人陷入吸毒的泥潭。然而,在吸毒者因犯毒癮面臨生命危險時,一些專業醫務人員仍然會儘力提供幫助,這體現了自由化社會中的人道主義精神。
馬田了解英國東印度公司曾經在中國和印度從事鴉片生意、毒害當地人民的歷史,深知毒品消費會給一個社會帶來嚴重災難。他認為對毒品消費的寬容可能會導致毒品泛濫,因此支持在申根區國家的邊界實行嚴格的毒品檢查,以防毒品走私販把違禁品帶入這些地區。
在荷蘭工作期間,有時會在周末返回德國休息。在阿姆斯特丹駛往德國的火車上,經常會遇到荷蘭警察對乘客進行例行檢查。他們除了查看乘客的身份證件外,還會讓緝毒犬檢查乘客是否攜帶毒品。有一次,在駛往德國的火車上,同一節車廂里有個德國小夥子被緝毒犬查獲。當警察詢問他時,他堅稱自己沒有攜帶毒品,也沒有消費過毒品。當警察了解到,小夥子前一天晚上去過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吧后,只是查看了他的身份證並記錄下了個人信息,就不再繼續追究了。估計這個小夥子只是去過允許合法消費毒品的酒吧,身上並沒有攜帶毒品,所以不違反毒品管理規定。
在德國,人們對毒品消費的看法普遍比較保守。在那段時間,德國媒體曝光了一家足球俱樂部的教練涉嫌毒品消費。由於此事涉及到該教練及足球俱樂部的聲譽,一家電視台特意邀請了這位教練參加一個相關專題的脫口秀。在節目中,足球教練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從未吸食過毒品」,並對「媒體造謠」憤憤不平。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幾天後的一次毒品檢測中,有關部門從教練的頭髮中檢測出了一定含量的可卡因。迫於輿論壓力,教練不得不被迫辭去了工作。
在對待毒品消費的態度上,兩個毗鄰國家存在顯著差異。德國長期以來由保守的基督教聯盟主政,保守派政治家對毒品消費普遍持反對立場,這一立場也得到了像馬田這樣的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支持。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毒品消費一直都是敏感話題。直到進入新世紀多年以後,這一話題才開始在德國電視的討論會中不斷被提及,人們對毒品消費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許多年以後,在一次電視訪談中,當那位足球教練被問及吸毒經歷時,他只是尷尬地回了一句「上次出了差錯」,隨即便岔開了話題。
十五
一次偶然的機會,從互聯網上查到阿姆斯特丹的一家中文書店,於是決定在周末去那裡買書。從阿姆斯特丹火車站正門出來,轉向東南方向,走過一座橋後向南進入市區。沿內河岸右側前行,這就進入了「火車站對面一條街」。這時進入眼帘的是一排玻璃缸,裡面坐著一些穿著露骨、搔首弄姿的女性,這是西方這一類「第三產業」的典型特徵。走出這一片扎眼的紅色地帶,前面是幾家亞洲超市的店面,河對岸就是那家中文書店。
這家書店的老闆來自香港,多年前他在海牙和阿姆斯特丹各開了一家中文書店。進入千禧年後,隨著互聯網的興起,紙質書生意變得越來越難做,他不得不關閉了在海牙的店鋪。在和老闆的聊天中可以感覺到,他受過良好的中文教育,可以熟練地地用普通話交流,對中國文化也有較深入的了解,而且還了解港台地區以及國內的政治動向。
這家書店出售來自中國大陸、港台灣地區出版的中文書籍,其中有中國古代和當代的一些名著,以及港台地區出版的時事政治方面的期刊,還有一些世界名著的中文譯本。書店的常客大多是當地從事餐飲業的華人,他們感興趣的主要是港台地區出版的期刊和海外出版的有關大陸時事政治的通俗書籍。
認識了書店老闆后,經常會在周末去逛書店。每次去書店都會先翻看一陣新書,離開的時候買上幾本選中的有關文化和歷史的書帶回家。有一次,偶爾在一個角落裡翻到了小說《金陵春夢》的第六、第七和第八集,在翻看時不禁想起了「文革」中的讀書經歷。
「文革」十年是全面禁書時期,除了一些紅書外,幾乎所有「文革」之前出版的書籍都成了毒草。在那個沒有書讀的年代,夥伴們只能在家發掘「文革」初期造反派抄家時未被掠走的殘存書籍,私下裡互相交換傳閱。當年大家比較喜歡的讀物中就有香港資深報人唐人(嚴慶澍,1919-1981)寫的演義體小說《金陵春夢》。這部小說最早發表在香港的報紙上,大約在1958年,中國大陸出版了前三集(<鄭三發子>、<十年內戰>、<八年抗戰>),屬於供給一小部分人閱讀的「內部發行」書刊。
初讀這本書時,曾對這本書里描寫的內容深信不疑,甚至經常把書里主要人物的不雅口頭語「娘希匹」掛在嘴邊。直到「文革」結束以後,才從不同的文獻中了解到,書中有大量不符合事實的虛構成分。一部歷史小說的內容一旦失去真實性,其價值也就會大打折扣。由於知道這是一部隨意編造的小說,在中文書店看到它的第六、第七和第八集時,再也沒有中學時期那種想一睹為快的慾望了。儘管這部小說中充滿虛構的內容,但由於作者的文字功底深厚,這部演義體小說仍然頗具可讀性。此外,書中的一些描述,比如「開香堂」、「吃硬飯」、「長三堂子」、「仙人跳」、「吃私菜」,讓年輕讀者了解到民國時期的一些醜陋社會現象。
還有一次意外發現了美國作家夏勒(William Lawrence Shirer,1904-1993)的《第三帝國的興亡》中文譯本,這本書也是當年夥伴們喜歡讀的內部書。中學時期不了解德國一戰和二戰時期的歷史,只能讀懂該書的大概內容和部分重要歷史事件,而且也只能記住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的姓名。後來在德國留學期間,通過閱讀一些歷史文獻以及與熟悉歷史的德國友人交流,逐漸對納粹的興起和滅亡有了大致了解。在離開德國前往荷蘭工作之前,一位年邁的德國友人贈送了一些德語舊書,其中包括《第三帝國的興亡》的德語譯本。因為有了這本書的德譯本,在書店看到它的中文譯本時,打消了購買它的念頭。事後想想,頗有些後悔。
行雲流水 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