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露西出生在馬來西亞的一個華裔小商人家庭。幼年時期,她的父母前往美國經營餐館,而她和兩個年幼的妹妹則留在祖父母身邊,由老人們照顧。父母不在家的日子裡,露西幫助祖父母操持家務,並照看兩個妹妹。隨著姐妹們先後進入中學和小學,父母在美國的餐館生意逐漸做大,也置下了可觀的產業。於是祖父母帶著三姐妹舉家移居美國,與孩子們的父母團聚。
與許多從事餐飲業的老一代華裔移民一樣,露西的父母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他們的外語知識勉強能夠應付餐館的日常營業和平時生活中的簡單會話,如果要和政府部門打交道,比如辦理居留延長或填寫稅務報表,他們只能請求熟人幫忙或委託稅務顧問處理。他們深知要想讓子孫在這片土地上與當地人獲得同樣的工作機會,必須熟練地掌握英語;要想讓子孫後代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唯有讓女兒們接受高等教育,讓她們能夠進入白領階層。為了讓女兒們接受良好教育,他們不惜支付高昂的學費,將她們送往當地的私立名校讀書,真可謂「可憐天下下父母心」。
來到美國生活后,露西目睹了父母經營餐館的艱辛。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每逢周末和節假日,她都會去餐館幫工。無論是洗餐具、接待顧客、結賬收款,甚至掌廚,她都能勝任。在女兒們先後完成工商管理學位並各自找到滿意的工作后,露西的父母才放心地將餐館交給可靠的同鄉經營,自己則回家與年邁的父母
— 也就是露西的祖父母 — 過起蒔花弄草和頤養天年的生活。
露西的父母退休后,不再過問餐館的生意,有了更多時間與親戚朋友來往。女兒們都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但至今都未能找到如意郎君。老兩口希望今後能與兒孫們一起生活,迫不及待地發動同鄉朋友,在各自的熟人圈裡為女兒們物色對象。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親友們就為露西的兩個妹妹找到了未婚夫。
新郎們的家長都是中餐館老闆,新郎們也都畢業於當地名牌大學,並在附近城市的大公司任職。姐妹雙雙出嫁是雙喜臨門,露西的父母按照美國人的習慣操辦婚事。他們大擺宴席,邀請了所有親朋好友參加婚禮。當新人們給賓客致謝時,老兩口眼裡噙滿了幸福的淚水:大半輩子的操勞終於換來了女兒們的幸福。
露西大學畢業后,在外地的一家旅遊公司找到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參加工作不久,她被派駐一家大型企業的辦公室,負責給出差員工訂購機票、安排住宿。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在父母的餐館核對賬目時認識了馬田。
馬田是受過洗禮的基督徒,對待兩性關係的態度極為嚴肅。他看不慣當時年輕人中流行的試婚和未婚同居現象,在與女性的交往中從不越界。而露西看中的正是馬田對待戀愛和婚姻的嚴肅態度。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雙方確定了戀愛關係。露西的家人雖然對她的選擇有所擔憂,擔心她未來可能會隨馬田回歐洲安家。但考慮到她已錯過最佳擇偶年齡,而且熟人圈子裡一時也難找到合適人選,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婚事。
在婚後的生活中,馬田不僅改掉了每天早晚去麥當勞、周末下館子的生活習慣,他的胃也被露西的廚藝俘獲,開始喜歡上了亞洲風味的飯菜。夫妻兩人各有一份豐厚的收入,除去必要的日常生活開銷,還要償還房貸、購買各種保險,每年的旅遊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此外,還需要為養老積蓄一筆錢。馬田聽從了同事的建議,把多餘的一部分錢投入股市,希望能通過股票交易獲取盈利。大概從這時開始,馬田對金融衍生產品產生了興趣。
1980年代末,馬田進入了不惑之年。除了長期工作帶來的體力透支,他還必須面對研究所里的各種人事紛爭,這使他感到心力交瘁。在追求科研成果的工作氛圍和「僱用與解僱」的職場文化中,馬田的年齡優勢逐漸消失,潛在的健康受損和失業風險正在步步逼近。
此時的馬田早已不再沉湎於年輕時的美國夢,他斷然做出了一個影響後半生的決策:在職業生涯的巔峰期見好就收,爭取回歐洲安家落戶。馬田很快在荷蘭這家研究所獲得了研究員職位,在與妻子一起辭去在美國的工作后,舉家遷來荷蘭。他們選中了一個靠近自然保護區的小鎮,在一個約有百十戶人家的居民區里買下一幢兩層小樓房,把新家安在了這個舒適的環境中。
五
馬田對荷蘭的新居和工作崗位頗為滿意。小鎮位於農村與城鎮的交界處,農業區除了生產糧食、蔬菜等農產品,還種植荷蘭著名的鬱金香花。鎮上有各類生活用品的商店和食品超市,還有麵包店、咖啡館和飯店。馬田家距離研究所大約二十公里,沿鄉間公路開車去上班大約需要三十分鐘時間。研究所內設有健身房、游泳池、室內球場、桑拿浴室、網球場、高爾夫球場和酒吧,工作人員和他們的家屬可以在業餘時間去那裡活動。馬田經常在下班后或在周末加班後去健身房鍛煉,並在桑拿浴室與熟悉的同事們交流信息。生活安定下來后不久,家裡新添了一個家庭成員:兒子克勞斯的出生出給這個家庭帶來極大的歡樂。
馬田剛來到研究所工作時,部門主任是一個荷蘭人,姑且稱他為肖爾主任。這位主任業務能力強,特別擅長寫項目申請報告,幾乎所有他提交的項目申請都能獲得批准。然而,肖爾主任脾氣極壞,是一個難與大多數上下級同事相處的人。他對上級態度傲慢無禮,對部門裡的其他研究人員百般挑剔。一次因工作問題,他與一位上級領導發生了爭執,竟然罵上級是「白痴」。由於肖爾主任和馬田都喜歡堅持己見,而且也都不肯讓步,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不太和諧。
在國外工作,需要看老闆的臉色行事。如果員工得罪了老闆,可能會有不良的後果,輕則被穿小鞋,重則被解僱。如果遇上不講理的低能老闆,即使再有道理,也應當避免和老闆發生直接的衝突。在職場上,沒有隱忍功夫的人往往難有職業前途,者有點類似中國人說的「受不了氣,成不了大器」。
忍耐常常是職場求生的一種策略,但並非每個人都能冷靜面對上司的訓斥並忍受羞辱。在這個無視上級、藐視下級的肖爾主任手下工作的幾年中,馬田一直努力剋制自己。終於有一天,兩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的衝突。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段時間,股市走勢低迷,馬田正為幾天來的股價暴跌而心情煩悶。一天,肖爾主任不敲門就徑直闖進了馬田的辦公室,馬田壓著一肚皮火問道:「為什麼不敲門就進來?」肖爾主任非但不道歉,反而用挑釁的口吻反問道:「到你這裡用得著敲門嗎?你是誰啊?」馬田聽后大怒,大喝一聲:「今天就讓你知道我是誰!」說罷,這個身高1米85、體重100多公斤的壯漢猛地從座椅上站了以來,一個大步跨上前去,伸出鐵鉗般的雙手,抓住這個沒有禮貌的傢伙的衣領,狠狠地把他扔出了辦公室。
肖爾主任因對同事態度粗暴得罪過不少人,馬田把他扔出辦公室也算為眾人出一口氣。那天午間休息時,一些德國同事分別來到馬田的餐桌前,爭相與他握手致意,其中的用意大家心照不宣。肖爾主任自知無法繼續待在研究所,不久后找准一個機會與研究所做了一筆交易:他拿到一筆不小的補償費后辦理了離職手續,回家開自己的諮詢公司了。
肖爾主任離開以後,馬田的日子好過多了。此後他經常在眾人面前重複一句話:「你能享有多大自由,取決於你為爭取自由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並說這是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1749-1832,德國文學家)的名言。這話雖然有一定道理,但這是馬田對歌德的誤解。歌德在《浮士德》中的原話是:「只有每天像爭取生命一樣爭取自由的人,才配享受自由」。以後大家多次發現,馬田在引用文學名著時,會加入了自己的語言,從而修改了作者的原意。由於他經常以自己理解來解讀文學名著,大家戲稱他是德國文學的「修正主義者」,經他修改後的名言也被大家稱為「修正主義版本」。
六
肖爾主任的繼任者是德國人西蒙先生。西蒙屬於研究所最早的僱員之一,如果僅論資排輩,主任位置非他莫屬。西蒙來自德國南方的一個小城市,由於父親在二戰結束前夕去世,母親也在不久后病故,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往一家孤兒院,在那裡度過了孤獨的童年。在成長過程中,他雖然沒有流落街頭,也沒有溫飽之憂,但卻從未感受過家庭溫暖和來自親友的關懷,更沒有得到過其他人的幫助。在成長過程中,經過個人的不懈努力,在順利完成中學和大學的學習之後,他成了一家大型企業的實驗工程師,不久,與一位企業主的女兒組建了家庭。
這個家庭和許多傳統家庭一樣,丈夫在外努力掙錢,妻子在家料理家務。幾年後,家裡先後有了兩個男孩。儘管西蒙有一份不錯的收入,但其中一大部分用於還房貸、支付各類保險和年度休假,所剩不多的部分難以滿足太太的消費慾望。為了多掙錢,西蒙在研究所獲得一個職位,舉家遷往荷蘭。他們在一處高檔居民區貸款買下一幢房子,花了幾個月把住房裝修一新,並在院子里種植了各種花草樹木。
西蒙太太在讀中學期間,關係密切的女同學幾乎都來自個體戶家庭。她隱約感覺到,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同學並未把她這個廠主女兒放在眼裡,她時常為無法融入她們的圈子而耿耿於懷。後來有了孩子,她決心要把他們培養成律師或醫生那樣受社會尊重的文化人。為了讓孩子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她把孩子們送去一所離家很遠的德國中學上學,除了每天開車送他們上學、接他們回家,周末還讓他們參加各類體育活動。兒子們以優異成績從中學畢業后,先後進入德國兩所著名醫科大學學習,畢業后,他們又去美國做臨床醫生,後來分別成為德國心血管和微創外科的專家。
每年聖誕節前夕,研究所的德國僱員都會組織一次聚餐活動。在這樣的場合,西蒙太太總是戴著價值連城的鑽戒、項鏈、耳環和手錶,一身珠光寶氣地隨丈夫一起參加活動。在太太們的圈子裡,她也總會抱怨兒子們不能回家過聖誕節,比如,老大新年過後要去美國參加國際會議,正忙於準備學術報告,老二正在為一個高難度的微創手術做準備工作。太太們對她炫耀兩個兒子自然心知肚明,雖然難免會感到有些彆扭,而且心裡會有些不悅甚至有些嫉妒,但這家培養出了兩個優秀的兒子,大家對西蒙太太多年來在孩子教育方面的付出還是口服心服的。在這個家屬圈子裡,太太們受尊重的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她們的孩子是否有出息,這有點像中國人說的「母以子貴」。
然而,這個令人羨慕的家庭竟然遭遇了一場意想不到的災難。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西蒙先生喜愛體育運動,年輕時曾經是社區足球隊隊員,來荷蘭后仍然堅持每星期進行三次高強度鍛煉。在一次體能訓練后,他突然感覺右腹部劇痛,去醫院急診后被診斷為急性闌尾炎並做了手術。
手術幾天後,由於醫院床位緊張,西蒙不得不回家休養。在病休期間,他一直感覺腹部隱隱作痛,但幾次複查都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有一次,西蒙在太太的陪同下去研究所報銷醫療費用,當他出現在同事們面前時,大家都對他那副病怏怏的模樣感到吃驚。
不久后的一天夜裡,西蒙突然感到腹疼難忍,他斷斷續續地對妻子說:「我可能熬不過去了……」西蒙太太急忙找來鄰居幫忙,將他送往醫院急診室。值班醫生未做仔細檢查就認定這是手術后的正常反應,隨即開了一點葯就想打發病人回家。這下惹火了西蒙太太,她對著醫務人員大聲吼道:「如果醫院不收留我丈夫,我馬上就以醫院謀殺病人報警!」
當班的醫生被這氣勢震住了,不得不安排西蒙住院檢查。在對腹部做X光透視時,放射科醫生要求西蒙脫去腰間的皮帶。西蒙太太趕忙解釋道,自手術以來丈夫一直穿鬆緊腰帶的褲子,從未系過皮帶,這讓放射科醫生感到問題嚴重。仔細檢查手術部位后竟發現腹腔內有異物。醫生們慌了神,急忙找來了外科醫生。第二次手術中,醫生從腹腔內取出了前次手術殘留的一小塊紗布。如果沒西蒙太太的堅持,後果不堪設想。
這次醫療事故很快在研究所傳開。不久后,同事們又聽說了一起醫療事故:一位來自南歐的同事因中耳誤診和醫生用錯藥物導致右耳失聰。後來還聽說,一些年長同事因害怕醫療事故,寧願自費去瑞士、德國甚至美國求醫,也不願在當地醫院就診。
行雲流水 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