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之年,回記童期南京的文革始末場景
(一)
文革始,8歲頑皮兒童的我,親歷了幾個值得公開的歷史人物場景:-----許世友、江渭清、彭沖、許家屯、陳光等人與我面對面只有十多步之遙; -------拽著林彪兒媳(那時候還不知她就是名叫張寧的大姐姐呢)她騎的全鏈罩永久牌自行車,一路跑著、追著、看著她和曾邦元(保許派的頭子)倆人進了南京大學的西邊後院天文台的小樓里吃燉老母雞;-----文風來(倒許派頭子)身後有上千人在追打他,他一頭衝進我家的門內躲避------;-------還有太多的場景容我娓娓道來------
如果沒有真實地親歷其事,那假的我也侃不出。我所記述的總比明朝馮夢龍的《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和唐伯虎點秋香的《唐解元一笑姻緣》來得更真實。倘若你把此文只當作文革野史也未嘗不可!
看官要問:你回記童期文革始末出於何種動機?
君有所不知,筆者因偶見一副南韓前總統朴謹惠女士的中文書法,凝神於那句話對人生的了悟,而超越了其字體的優美感:
人生一世終歸塵土,就算有百年光陰也不過歷史長河中的漣漪,因此人要活的正直和真誠。

又看到印度當代智慧大師薩格魯回答聽眾的一段問話:
每個人們都共具表面社會意識,那就是----- 自己是在人生舞台上演一生的真戲,同時也是一位觀眾看別人上台演了一陣子之後走下台,一去不復返!但人們的潛意識錯覺是:自己是一直要演下去的,永遠是看著別人走下台而不再復回,那是別人的事,你不會走下台的,不是嗎?你不是這樣想的嗎?? (聽眾的笑聲)
文革中學時在南京東風工具廠學工勞動,我們這些對人生無知的小孩們圍著看工人師傅們聊天,當他們提到另一車間的某人昨日白天還神氣活現的,但晚上就因工傷事故一去不復回了時,有一位平時最愛打鬧開玩笑的師傅說出與他性格不符的話:哎喲,想到這樣人真沒有意思嘔! 眾人安靜無聲了幾秒鐘。但幾分鐘后,人們出於心理上的自體本能修復 立刻就用「正能量」掩蓋麻痹而趨向令人嚮往的、人間市俗更美好的興味趣談了。
這一場景讓我這個小屁孩卻銘記在心!
在走下人生舞台前,不該讓真實發生過的事煙消雲散。就算是如朴謹惠女士所寫的是歷史長河中曾出現過的漣漪也該留下字元痕迹!這就是人類的靈魂文明應當顯現的閃光!
文革前的1966年五月份,對於我一切是如此的平靜,還沒有跡象表明會有慣穿我整個青春十年的狂風暴雨 就要來臨!
1966年的五月的一天中午,和往常一樣,我這個南京市漢口路小學一年級學生(剛滿8歲)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煤爐燒乾飯,然後等父親從南京大學的東南大樓教室里上完他教的大氣物理課回來,他炒了一個蘿蔔配腌雪裡紅的菜。吃中飯時,我習慣地打開收音機先聽「江蘇人民廣播電台:現在是農村公社社員節目時間」,那首《公社是個長青藤》的曲子響完后,又聽到:「太倉縣洪涇大隊顧阿桃老媽媽她雖不識字但用筆畫出了千萬不要忘記-------。-------新一代農村知識青年董加耕學撈河泥的故事------」。
接下來才是我開收音機的真實目的:「下面是廣播書場節目《敵後武功隊》-----接上回講到,侯扒皮來到那個賣桃子的老頭攤前,------只聽啪啪兩聲槍響------」。
屋外的春雨淅瀝聲不能蓋住我對故事中的槍聲的嚼味--------。
下午放學回到家,見到在外幾周都沒回家的母親也剛進門。她是「四清」運動之後緊接著的「社教」運動到郊區白水橋南京飴糖廠的30 名工作組成員之一,周末放兩天假回來休息的。
父對母說:「南京大學全體越南留學生要回國了,走前要向南大的任課老師們告別。今天晚上在氣象系所授過課的有四位越南留學生要來我們家專訪,系裡給了5元錢作招待費,我們就去南京最大的鼓樓食品店買些水果和糕點吧」。
我一聽高興地跳著說:我跟你們去!
文革前中國普通人家的食物水準低下,就像我家這樣的中高層知識分子家庭也少有水果和糕點存於櫥中。我這個頑童的嘴甚至都饞到趁家中大人不在時,偷偷地把粉絲條戳進煤爐眼炸粗了享受美味。為了能吃從未嘗過的雲片糕,我答應帶鄰居王繩祖(二級教授,中國唯一的英國史專家)的孫子小超英玩一整天,換來他口袋中的半片雪白的糕, 哎呀,那個美味啊終身難忘!
回記我童期在南京的文革始末場景(二)
1966年五月中旬的那天晚上,三個男的一個女的四位越南留學生由一位南大氣象系的輔導員領著來到我家。我這個頑童驚奇地看著他們的面容和服飾確實和普通中國人明顯不同。
那女的穿一身黑綢布衣褲,脖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蘆花巾,頭髮也不象中國女孩那樣梳成兩條辮子,而是用一個銀髮卡把長發壓緊了成一個扁形在頭後面 (這對我自兒時的審美觀就產生了很大影響,覺得更美哦 )。
幾位男生穿的不是中國大學生那種普遍的藍灰色卡基布中山裝,而是淡黃底的格子西裝和紅領帶。我印象中他們眼窩深凹,嘴巴一張開就好大的,都能看到舌根和喉嚨口。
女生一看到我進來還主動上前把我抱起坐在她腿上,給我剝了根香蕉 ( 她怎麼猜得這麼准, 我這個饞嘴頑童正盼著這份享受呢!)。
他們講中國普通話的腔調和語氣都很生硬走調,我也很好奇:他們竟然能聽懂我父親皖北家鄉音的咵話(諸如說:快步追上去!
被說成了:使勁攆!,還有,說把東西扔掉,被說成了:把它板了!)但他們與我父親的談話顯出非常尊敬的態度。
(後來文革中,其中一個男生還寄來過幾次名信片,告之:三位男生中的那一位高瘦者回越南后在河內國家氣象台被美帝對北越的大轟炸中犧牲了。)
文革前的五月底,報紙、廣播里都在重複一個貶義的新名詞------「三家村」。那天下午,漢口路小學一年級乙班的同學燕文明在上學的路上對我說:三家村就是三個壞人-------鄧拓,吳晗,廖沫沙,倆男一女,女的就是廖沫沙。 我問:
那三家村幹了什麼壞事呢? 他說: 不知道,只知大人們講他們是反動學術權威。我又問:你怎麼知道廖沫沙是女的呢? 他答:「那肯定了,只有女的才叫什麼沙的。你看,和我哥哥在三年級甲班的那個戴二道杠的少先隊中隊長王沙沙就是個女孩嘛」。
註:1961年9月,中共北京市委機關刊物《前線》開闢了一個專欄《三家村札記》。該專欄邀請北京市委副書記鄧拓、北京市副市長吳晗、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廖沫沙三人合寫。
這個「三家村」就成了文革最早的替罪羊。打倒三家村就成了拉開十年動亂的大幕的序曲。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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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記憶中文革開始的第一鏡頭
1966年6月一日晨7點半,當我跨入南京市漢口路小學的外大門沿著圍牆邊的小徑走進校內門,眼前的少男少女們穿著較統一的服裝才讓我想起昨天 一(乙)班主任汪巧珍(蘇州籍大美女,30多歲)放學前大聲告誡全班:明天是兒童節,男生要穿白襯衫藍褲子,女生要白襯衫和花裙子,家裡沒有的要去借!明天早晨沒穿的人不準進教室!
鈴聲響起,我忐忑不安於自己上身的藍條汗衫和灰色褲子與幾位同類站在教室門口不敢進教室,眼睛盯著走廊上老師辦公室的門口,等著汪老師出來發威訓話。幾分鐘后老師們還沒出來,卻見校長兼書記薩珠明(解放前上海紗廠女童工)和校長王立中
(註:王立中其父是抗戰前漢口路小學最初建校時的校董,《拉貝日記》中也有一段記錄,在南京大屠殺期間該小學校園曾作為難民營時所發生的幾個悲慘事件)
倆位校 領導通知各年級班到操場開大會。
薩書記在台上的一番長話對於我們一年級的小孩滿耳只聽得一個新名詞-------文化大革命。我立即得出一個結論:不就是要把舊文化(至於什麼是舊文化?不懂)割掉它的命嗎?!
誰能預知那個初夏日的那一刻聽到的這個新名詞使在場的所有人乃至全國的每個人的命運都因此而改變嘍 !
當然,倘若生命有無數次輪迴,其目的就是讓人生的每個下一秒有無限可選擇(哲學辭彙:一旦選定,就叫------隨機坍縮!)歷練過程和體驗而無關結局的好與壞的話,那麼文革十年的歷練絕對算得上精彩人生中的精華過程。
兩天後(6月3 日)在晚飯桌上聽父談到南京大學校內盛傳的幾件大事:(後來大字報證實了的情形)
那天(6月2日)南大校長匡亞明正在江蘇省常委會上聽江胃清和許家屯倆位書記從北京帶回傳達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匡如往常一樣遠離眾座,獨自一人在會場角落低頭看手中的一本厚《辭海》。
(可能他總覺自己行政6級,屬於另類文人高仕異於別的泥腿子槍淋彈雨過來的老革命們。幾天後(6月13日,和6月16日)也真正成全了他的自我優越感,被江蘇省委第一個甩出的黑鍋,在《新華日報》和《人民日報》的頭版,他的大名前加上了兩個字------打倒!!!)
在省委的傳達會上,有人上前遞給匡亞明一張小條:你校打來緊急電話,內容:南大栗陽分校師生貼出大字報造反了!(紙條上的話立即激起這位匡大人腦電波反射迴路到了1957年他任吉林大學校長時相同的場景:有師生大膽貼出大字報向校領導和黨委提意見,鬧了個把月,最後的輸家和贏家讓匡大人得出了歷史不變的定律!)
匡立即起身(要再次驗證那個鐵定律),乘那輛南大為他專用的淡藍色伏爾加小轎車直奔距南京幾百裡外的栗陽縣分校, 在那裡有他千辛萬苦才建立起並動員南大文科系的師生們駐紮的、可以比肩江西共大的、記上了教育部的功勞冊的新型大學。
其實匡早就耳聞:在栗陽分校的大批文科師生們對離開南京城苦居農村而暗地裡怨氣衝天,但他們又找不出更左的辭彙理由來公開反對。
5、60年代,由偉人首創、關懷下並高度讚揚的江西共大的辦學(電影《絕裂》李向陽當校長,憑手上老繭錄取學生!),劉主席也親自去當年新四軍的皖南駐地(安徽宣城)建立了皖南共大。匡這位六級高幹也步步緊跟,在名稱上不能與領袖們的同步------共產主義勞動大學,那就簡稱南大栗陽分校吧。
後來被文革歷史記錄的南大6.
2 事件如下:
匡亞明從省常委會上直接開小轎車到了栗陽分校的那幾棟茅舍校園后,先悄聲裝作路人站在大字報前細讀,又特別曲腰手扶高度多圈的近視眼鏡盯著大字報最下邊的那一排排署名人(南大政治系工農幹部調干生為主)。許久,匡大人直起腰循視四周,漸漸圍攏觀看他的有7-8個師生。他對幾位年輕的學生們問道:你們還知道五七年那次干同樣事的那些人我是怎麼處理他們的啊?人們搖頭不語避開匡大人的炯光。
下午栗陽分校開大會, 匡在台上長篇大論后,各系領導和積極分子發言,擁護匡校長反對大字報所提的批評。但不斷有大膽的人跳上台搶話筒,大辯論開始了,一直爭到晚上。當最後匡亞明對著話筒怒髮衝冠時,一桶醬糊倒在他頭上、身上,他裹著滿身大字報鑽進淡藍色小轎車連夜逃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