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身後》——源自法國現代劇作家勒岡•福舒瓦的《油漆未乾》,沿用了原作的框架。
說明:
繼大幅度地變動從而全新編寫劇作《慾海潮騷》、《一隻繡花鞋》以及原創劇本《金縷曲》之後,一發不可收拾,進而敢於大膽改編世界名著《油漆未乾》。
和之前《油漆未乾》所有八個版本不同之處是——這是一個完全改變了場景地點時間段的戲曲劇本,並非是地處古鎮的話劇本。正如《慾海潮騷》的故事發生地點是大都市而非原本奧尼爾《榆樹下的慾望》所在農場。
另外,和《日出》滬劇改編本一樣,特地增加了原先沒有的開頭第一場,用以完善前因後果使劇情更加完整。
相信,這應該是第一個有關這樣諷刺內容劇情的戲曲劇本。期望,經過二度創作搬上舞台能夠和當年的《欽差大臣》那樣,成為受歡迎的一部鬧劇喜劇。
場次:
第一場:舊日
第二場:前日
第三場:昨日
第四場:當日
備註:各場場景完全不變,是為無場次獨幕劇;為便於閱讀,編劇依然按時間分出場次。
場景:華洋雜居的上海租界招商客棧大堂一角,有桌子有椅子等。
時間:民國(第一場為民國初期,接下來的場次均為十年之後)
出場人物:(按出場先後為序)
管媽,民國初期華洋雜居的上海租界招商客棧女佣人,顧領娣奶媽
朗文華,落魄畫家,滬漂,居住在招商客棧有很長一段時間
顧老闆,招商客棧老闆,典型上海小市民
顧妻,招商客棧老闆娘,典型上海小市民
招娣,顧家大女兒,小家碧玉,心比天高
領娣,顧家小女兒,小家碧玉,秉心忠厚
魯小兵,管媽兒子,從常熟鄉下來上海的打工族,顧領娣奶兄
達三江,集寶齋小開
佟四海,天繪閣老闆
陸聞富,雲起樓掌柜
白朗寧,寓居北京的洋人,古董商
第一場:舊日
〔大幕拉開。注意到牆上懸掛著袁世凱畫像。
〔幕後傳來朗文華不斷咳嗽的聲音。
〔管媽上場,她解下圍裙撣了撣,聽到朗文華咳嗽聲,趕緊從另一方向下場。
〔旋即,管媽扶著朗文華上場;爾後,讓他坐下。
朗文華:管媽,我,我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又一陣咳嗽,後接唱)
病魔纏身神難寧,蒙你往常多照應。
眼看去日無多時,未曾報答怎安心?
管媽唱:
先生不必如此講,我不照應誰照應。
本是管媽份內事,何況你和我兒小兵還有一份師生情!
朗文華:小兵這個孩子,年紀雖小,相當有靈氣。可惜我病入膏肓,沒有再多的時間來教他了!
管媽:先生,先生你寬寬心,千萬不要這樣說!
朗文華:好,好,我不說。來,扶我起來——陪我去一個地方!
〔管媽扶著朗文華站起來。
管媽:什麼地方啊?遠不遠?又咳血了,你能支撐得住?再說,你知道的,回頭我還得打掃房間呢。
朗文華:摩爾堂同招商客棧一樣就在海關路上,要不了多長時間的,我們走吧。
管媽:還是我來叫一輛黃包車吧,也好少耽誤些時間。
〔管媽攙扶著朗文華下場。
〔顧老闆手握一把算盤上場,上場后把算盤放在桌上,劈里啪啦撥打幾下。
顧老闆唱:
生於末世運偏消,時局紛亂多動蕩。
租界開爿小客棧,勉力支撐度時光。
(接白)想我老顧,從蘇南古里小鎮來到上海租界,在海關路開了一爿小小的招商客棧
也算是做了老闆。虧得薄利多銷,誠信為本,在十里洋場還能夠立得住腳養活一家老小。到底是上海灘啊,南北客流不斷,生意嘛,還馬馬虎虎。只是底樓樓梯間住了一個癆病鬼,欠了好幾個月房錢。眼看他作畫賣文,好久都沒有開張,怎麼付得起房錢哦。還不能張揚出去,免得影響聲譽嚇得人家不敢來住店。真好比是——(接唱)
濕手捏了乾麵粉,甩不掉啊腦筋傷。
(接白)頭痛,真正頭痛!(搖頭)
〔顧妻上場。四處張望尋找管媽。
顧妻:管媽,管媽!咦,閣樓她房間里沒有人,郎先生住的樓梯間也沒有,又跑到什麼地方去啦?(接唱)
老公(啊)你心腸忒嫌軟,他兩個還想留到啥辰光?
郎先生是咳嗽終日咳到夜,管媽她有空就會得去相幫。
何況他房佃欠了多少月,難道說還要賴在這地方?
顧老闆唱:
郎先生他是孤身有病人,總不能就此趕到馬路上。
萬一倒斃在客棧大門口,巡捕行找上門來禍一樁!
樓梯間狹小本來無人住,我勸你眼開眼閉心寬放。
顧妻唱:
你說眼開眼閉心寬放,提起來就讓我肝火旺。
雇傭來的人手吃了我的飯,管媽她倒時常去幫他的忙!
顧老闆:好來,不要那樣子斤斤計較。管媽當初來做奶媽還要做幫傭,已經著實省了你一份工錢。人家倒不曾抱怨,你倒反而頂真起來!再說,她看郎先生可憐,抽空照應照應,端茶送水又不礙著你。就是管媽的兒子小兵,也是既能替點手腳,他和我們兩個女兒不是還可以在一起做淘伴嗎?告訴你,現在像管媽這樣忠厚老實手腳勤快的傭人多少難尋哦。
顧妻:好啦好啦,我到樓上去了。等一會看見管媽叫她趕快先把一腳盆衣服洗了。
〔顧妻下場。
顧老闆:就沒有看見幾個客人退祖空出來的房間還要等著打掃呢。
〔顧老闆下場。管媽攙扶著郎文華上場。
管媽:看你累得這個樣子,趕快坐下來歇歇!讓我去倒杯水來。
郎文華:別忙,我還有話對你講——(接唱)
苟延殘喘到今朝,今朝總算心愿了。
還剩一幅肖像畫,余留幾筆再修描。
(接白)快要完成的那張畫,眼框旁邊還需要調節深淺,好讓眼睛更加明亮,才能酷如本人體現出心靈美啊。
管媽: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你平時細心觀察一直想要替我畫的那一張畫。
郎文華:正是——(接唱)
病中念念不能忘,畫像完美最重要。
生前唯恨世風尚,客觀實物被輕藐。
說什麼西洋油畫少逸趣,道什麼國畫意境稱頭挑。
我的畫作少人來問津,只能代寫書信苦煎熬!
(接白)我一定要把留給你的那張肖像畫畫得惟妙惟肖,否則縱然死了我的口眼也閉不上啊。(雙手捂臉痛哭,管媽掏出手絹替他擦淚。)
管媽:還是讓我先來扶你去躺一躺吧。
〔管媽攙扶著郎文華下場。
〔舞檯燈光轉暗。
〔遠處海關鐘聲伴隨著近旁小菜場嘈雜的聲音傳來,天色大亮。
〔顧老闆上場。環視四周。
顧老闆:奇怪,本來天不亮就聽見咳嗽聲音,今天早晨怎麼這樣清凈?
〔顧老闆走到側幕處探頭張望,急步下場。幕後傳來敲門聲推門聲,旋即顧老闆疾步倒退著上場。
顧老闆:管媽,管媽,快來啊!
〔管媽和顧妻先後奔上場來。她倆朝顧老闆手指方向一看,都驚叫起來。管媽急步下場。
顧老闆:(對顧妻,以食指掩口示意)噤聲!不要大驚小怪,像你這樣哇啦哇啦,被人家聽見曉得這間房間這家客棧死過人,還要不要旅客開不開店門哪?
顧妻:那趕快叫善堂來人,帶張蘆席來拖出去算數!
〔管媽應聲上場。
管媽:(邊擦眼淚)老闆,老闆娘,你們不用操心,郎先生的後事他早就託付我來辦理。
顧老闆:(覺得肩頭一松)你來操辦?
顧妻:(馬上產生疑心,提高警惕)那,那你哪兒來的鈔票呢?
管媽:我,我稍為有點點積蓄,當然肯定不夠——(一看老闆娘又要發急,馬上解釋)缺的喪葬費用請老闆以後逐月在我工佃里扣除。
顧老闆:這倒可以,權當做做好事嘛。
顧妻:讓我去看看,這個倒霉鬼房間里有啥值錢的東西?
〔顧妻急步下場,旋即上場。
顧妻:(不屑地)一個窮鬼,還會有什麼留下來?倒是有幾幅畫,其中一幅畫的居然是管媽你!
管:是的,畫的就是我——這是朗先生留給我的遺物。
顧老闆:既然是這樣,那管媽你就把你的畫像拿到你自己住的閣樓上去。回頭屍體拉走了,趕緊把樓梯間打掃乾淨,好馬上租出去!
顧妻:對啊!雜七雜八的零零碎碎統統燒脫,解解晦氣!
〔管媽邊擦淚邊下場。
顧妻:管媽對郎先生倒是有情有義!哦,對嘍,他還欠我們一大筆房錢呢!
顧老闆:算啦算啦,這筆帳就只好掛在賬面上了!你總不見得也去扣管媽的工錢來抵算吧。
顧妻:(嘆氣)算我們倒霉,唉!
〔舞檯燈光暗轉。
備註:舊上海英租界海關路俗稱三馬路,即現在的漢口路。摩爾堂就在三馬路泥城橋路交叉路口。
第二場:前日
〔舞檯燈光恢復。
〔字幕:十年之後。
〔布景照舊,唯一變化是牆上掛著原先一張袁大總統畫像已經換成孫中山。
〔招娣興緻勃勃地上場,她摸出一面鴨蛋鏡子顧影自憐。
招娣唱:
小家碧玉會打扮,天生麗質自珍愛。
雖然出身小業主,榮幸生在大上海。
十里洋場多夢幻,花花綠綠眼界開。
盼望踏進高門牆,嫁入豪宅等機會。
老爸老媽想不穿,總說招個女婿來。
雖然沒有兄和弟,虧得有個小妹妹。
讓她在家守客棧,我正好為實現理想積極做準備!
〔招娣得意洋洋地下場。
〔魯小兵躡手躡腳地上場。
魯小兵:(輕輕地呼喚)領娣,領娣!
〔領娣跳跳蹦蹦地上場。
領娣:小兵哥哥,叫我啊?
魯小兵:今天我輪班休息,一起去外灘畫寫生好嗎?
領娣:好啊。不過,我恐怕沒有你這樣的天賦,老是畫不好哎。打小時候起,就是郎先生最歡喜教你畫畫!我嘛,實在是陪太子讀書的。
魯小兵;看你說的——我怎麼會有一個女小開來陪我這個傭人的兒子讀書呢。那時侯你雖然才剛八歲,畫得已經蠻有味道了。只不過沒有堅持罷了。知道嗎?上海美專已經有女學生了!
領娣:真的?!
魯小兵:當然真的。(接唱)
上海美專招女生,女人平權風氣盛。
民國建立多少年,為的要掃除封建無處存。
領娣唱:
雖然一心有嚮往,奈何爹媽不應承。
女子無才便是德,還說道——洋學堂里多壞人。
魯小兵:真是封建老腦筋!你趕快準備準備,上樓去拿了畫夾下來。我在弄堂口等你!我媽媽現在一定在廚房裡忙著幹活,我回頭再去看她。
領娣:對,你快走吧。我從後門溜走,免得被媽媽看見我們一起出去,肯定又要發脾氣了。
〔魯小兵和領娣分頭下場。顧妻上場。
顧妻:(不滿地)哼!免得被媽媽看見?我還偏偏就看見了。打著來看老娘的招牌,就是想來勾引我的女兒!(接唱)
常言女大不中留,兩個女兒費運籌。
招娣招弟弟不來,生了領娣便罷休。
膝下無兒承家業,上門女婿(要)招進樓。
招娣她一門心思嫁出去,高攀到豪門,剩女總添愁。
姑娘太痴心,害我皺眉頭,女大不由娘,枉自空擔憂。
招婿硬任務,只能老二來看守。
領娣與奶兄走得這樣近,和傭人配成親家怎能夠?
要把青梅竹馬強拆散,有啥辦法思前還想后!
〔顧老闆上場。
顧妻:(迎上前去,急不可耐)當家人啊,你看看,領娣又跟小兵一起出去了,怎麼辦哪?
顧老闆:他們從小在一起,什麼怎麼辦哪?
顧妻唱:
正因為他倆從小在一起,所以會稀里糊塗看不清。
現在兩人都長大,難道你沒有察覺有什麼花樣經?
顧老闆唱:
我一向忙著生意經,倒沒有覺察有點啥名堂經。
虧得被你一言來提醒,確實是件大事情。
顧妻唱;
老大隻想嫁出門,全靠老二來招親。
難道你想要和管媽做親家,半子之靠就是這個魯小兵?
顧老闆唱:
不能不能萬不能,怎能讓同行惹笑柄。
工地上一個打工仔,休想動什麼壞腦筋!
顧妻唱:
現在提防還來得及,千萬不能掉輕心。
趕快要把辦法想,事關家業最要緊。
顧老闆唱:
辦法倒是有一個,就是釜底來抽薪!
顧妻唱:
不要講得文縐縐,趕快與我說分明。
顧老闆:只要把管媽停了生意,不就——,
顧妻:(接上)你是講讓她捲鋪蓋跑路!
顧老闆:對啊,做娘的不在此地幫工了,那個兒子還有什麼理由上門來呢。
顧妻:對對對,這樣子就一下子割斷了。好是好,就是現在尋一個既不饞又不懶還要不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的傭人真難啊。不過,為了領娣,為了養老,為了這爿客棧,只好就此照辦。
顧老闆:哎,我幫忙出了主意,講要由你女人家去講啊。
顧妻:當然當然。
〔顧老闆下場。
顧妻:(對側幕喊)管媽,管媽,快來!
〔管媽應聲上場。
管媽:老闆娘,還有一間房間打掃沒有結束,有什麼事要先做?
顧妻唱:(假惺惺地裝腔作勢)
叫聲管媽好幫手,你來客棧年月久。
手腳又勤快,為人多忠厚。
實在捨不得——(管媽插白:哦?!)只好讓你走!(管媽插白:老闆娘,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事情?!)
你不要瞎猜想,我無奈不能留。
招商客棧欠了債,準備抵押要脫手。
大家眼看要散夥,心裡難過酸溜溜。
或許你迴轉常熟去,還能夠在陽澄湖邊開爿茶館度春秋。
(接白)砌個老虎灶,置辦幾張方台幾條長凳,你也就可以做做老闆過過癮,再也用不到出來幫人家了啊。
管媽:老闆娘講笑話了,我哪裡有本錢來開店呢。
顧妻:(繼續口惠而不實,賣空虛頭) 假使稍微缺一點嘛,等這爿客棧盤了出去,先還清債務,有多餘剩下來的話,我來幫忙湊一點。
管媽:謝謝你的好意,這倒不必。不過嘛——(遲疑)
顧妻:(馬上介面)有什麼困難,儘管講!
管媽:我總要收拾收拾,還有小兵那裡我想去打聽打聽工地上要不要人燒飯打雜尋尋看差使。我想,能不能在此地稍微多呆兩天,後天離開?
顧妻:可以可以,完全可以!還有,工錢也幫你算到後天,怎麼樣?
管媽:那就謝謝老闆娘了。就算我要離開,這兩天我也決不會吃閑飯的。
顧妻:多少年了,就跟自家人一樣了。好的,一言為定。
〔管媽下場。
顧妻:倒是個爽氣人!總算順順噹噹,了卻了一樁心事。
〔招娣手裡拿著一份電報上場。
招娣:媽,老爸呢?
顧妻:早上要結賬走的客人都走了,中午沒有事還不是要去咪兩口黃酒去了!
招娣:(對側幕喊)爸,有電報!
〔顧老闆捧著一隻酒盅上場后把酒盅放在桌上,招娣把電報遞給他。
顧老闆:奇怪?小小一個招商客棧,向來都是回頭客介紹生意,有什麼事情——難道還要打電報來定房間
?
〔顧老闆拆看電報。
顧老闆:(念)上海海關路招商客棧老闆台鑒本人為已故客商郎文華先生之超級粉絲最遲於後天奉訪以便替他償還積欠房錢白朗寧。(接白)落款是白朗寧?白——朗寧?!怎麼有這樣的一個名字?
招娣:(搶過電報一看)姓白?百家姓上有這個姓!
顧老闆:我說的是他的名字——怎麼聽起來像是洋人哪。
顧妻:啊呀,管他姓白還是姓黑!他要來付那個癆病鬼欠的房錢是真的,那就行!
招娣:是啊,爸,快算算,欠多少?
顧老闆:時間太長了,有十年了吧——讓我來翻翻老帳看看。(邊翻帳冊邊嘀咕)那時侯欠了四個月的房錢,當時的價錢是——(被招娣打斷)
招娣:爸,要算上通貨膨脹——現在的價錢才對路!
顧妻:還有十年的利息呢,不好忘記哦!
顧老闆:(打算盤)等我算出來再說。
招娣:那後天,拿到鈔票我就可以做一身新衣裳了!我一定要做一套文明新裝。媽,你說,好嗎?
顧妻:這筆死賬呆帳還來的錢,譬如大馬路上拾到鈔票;大家到法租界霞飛路去吃一頓大菜開開眼界!
顧老闆:跑那麼遠幹嗎?我倒想就近到四馬路丹桂第一台包廂里坐坐,看看梅蘭芳的現場演出!
〔舞檯燈光暗轉。
第三場:昨日
〔舞檯燈光恢復。
〔字幕:上場后次日。
〔魯小兵上場,領娣從相反方向上場。
領娣:小兵哥哥,我奶媽她真的要走了嗎?我,我心裡好難過啊。
魯小兵:當然是真的!炒魷魚了,我媽怎麼還能待在這裡呢?就是我,我也不好常來看你了啊。
領娣:那我可怎麼辦呢?(接唱)
管媽媽將我從小哺育大,哥哥你和我青梅與竹馬。
同飲一江水同吃一口奶,情感上早就成一家——成一家。
忘不了牽著哥哥溫馨手,忘不了兄妹一起支畫架。
忘不了外灘並肩看潮水,忘不了廚房相跟摘豆芽。
美好記憶銘心底,你不娶我我不嫁。
上門女婿選中你,歡歡喜喜樂無涯。
若是你們母子離我去,我的天堂全坍塌。
女孩兒家心愿難實現,今後我的日子怎打發!
(接白)小兵哥哥,管媽和你要走的話,我也和你們一起走!離開這個家!
魯小兵:那怎麼可以呢?沒有家長同意,這就是私奔!
領娣: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嘛!
魯小兵:這樣吧,從長計議——如果你就讀上海美專,我們不是照樣可以時常見面了嗎?
領娣:對啊!不過,小兵哥哥你如果也和我一同上美專多好!
魯小兵:又說傻話了,我得打工。抽一點點時間塗塗畫布已經夠好了,哪能去上學啊。
領娣:那,有沒有夜校呢?
魯小兵:這倒不清楚。以後再說吧。現在,我要去告訴媽媽,工地上可以安排一個燒飯的。明天我們離開,後天就可以去上班。對了,昨天留在這裡的畫板,還有我從前畫的,也要整理歸齊帶走。
領娣:(沮喪地)明天就要走了!
〔魯小兵領娣相繼下場。
〔招娣躡手躡腳地上場。
招娣:(對著妹妹領娣下場的方向)哼!想得倒美!她要留在家裡招上門女婿的,偏偏看中一個打工坯——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想要嫁出去的,到現在還沒有目標呢。(接唱)
姐妹兩人各心思,各有心事各自知。
我想嫁豪門,是夢也是痴。
她愛奶哥哥,未免太造次。
馬瘦毛長跑不快,人窮難過這一世。
莫怪社會多勢利,只認鈔票兩個字。
〔達三江提著拎包輕手輕腳地上場。
達三江;這位小姐,請問,這裡是招商客棧?
招娣:(掃了一眼)是的。你要訂客房?
達三江:哦,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落腳的。我想問一聲,招商客棧的顧老闆在嗎?
招娣:找我爸?有什麼事?
達三江:(覺察到這一位是老闆的千金)原來是女小開啊,失敬失敬。我是來替一個人還債的。
招娣:(警惕)還債?還什麼債?替誰?
達三江唱:
這裡曾經住房客,十年之前已亡故。
郎文華(他)——常年身患病,一命早嗚呼。
身後無分文,積欠有房租。
特來替他還,所以今朝來光顧。
招娣:哦,你就是打電報來的白,白朗寧先生!(回頭,叫喊)爸,快來啊!替郎先生還清房錢的人來了!
達三江:(輕聲,自語)電報?白朗寧?
〔顧老闆和他的妻子上場。
顧老闆:(激動地)白先生來了!(上前,兩人握手)您這麼快就到了,真沒想到啊。
達三江:應該的,應該的!(接唱)
郎先生生前與我——是呀末是好友,
交情實在稱得上——是呀末是深厚。
十年生死兩渺茫,替他還債來相酬。
(接白)可惜啊,不通音訊多少時日,未能臨終相守相送。實在是太遺憾了。還好,讓我找到了這裡,替他歸還積欠的房錢,也算是一種報答。請顧老闆給一個數目,我好當場付清。
顧老闆:好的,好的。讓我來翻翻舊帳本。
〔顧老闆裝模做樣地查閱一疊帳冊。
達三江:(試探性地)是不是欠客棧十二塊銀洋?
顧老闆:嗯,嗯,大概是有十幾塊——(被顧妻打斷)
顧妻:哎,用不到再查老賬啦。昨天收到電報,我就查過了——應該是廿塊大洋。
顧老闆:對,對,對!看我啊,真是忙昏了頭。還是賤內記性好。
達三江:(心中暗笑,但內心正是期望對方貪財)那就好,那就好。喏,廿塊大洋。
〔達三江付廿塊大洋給顧老闆,——兩封,每封十塊。
招娣:(急忙插嘴)爸,你還沒有算這十年的利息呢。
顧老闆:(有點覺得不太好意思)哦,哦,這——(被達三江打斷)
達三江:顧老闆,沒有關係的啦。只要不是高利貸,我當然要替郎先生連本帶利一次付清嘍。怎麼樣?我再追加十塊大洋,足夠利息了吧。
〔達三江再付十塊大洋給顧老闆。顧老闆喜滋滋地收下,還把銀洋放在耳邊對敲聽聽清脆的聲音。
〔顧妻暗暗拉一拉招娣衣襟,兩人偷偷對笑。
達三江:(再次試探)哦,顧老闆,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被顧老闆打斷)
顧老闆:(爽快地)還有事情?儘管開口!
達三江:我的好朋友郎文華生前作的畫,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會遺留在招商客棧?
顧老闆:畫?他畫的都是些油畫,不是國畫——沒有花草山水仕女啊。
達三江:對對對,我詢問的就是油畫,不是國畫!
顧老闆:記得他一直替人代寫書信,畫嘛沒有賣出多少,好像也沒有留下來什麼。
達三江:再想想,再想想看!或者是畫到一半的半成品?
〔魯小兵和領娣拿著一些油畫上場。
〔達三江眼尖,馬上走上前去。
達三江:這不就是郎先生的油畫!
魯小兵:哦,不是的。這是我畫的。
達三江:那你是?
領娣:魯小兵,他是郎先生的學生。
顧妻:(鄙夷地)他是個打工仔,客棧幫傭管媽的兒子。
招娣:(故意譏諷領娣)還是我這個妹妹的奶哥哥!
達三江: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那麼,郎文華就是你的老師嘍。
魯小兵:跟郎先生學過幾天,從小看他作畫也就喜歡上了。
達三江:啊呀,太好了,太好了!讓我來鑒賞鑒賞。
魯小兵:真沒有什麼好看的。
〔達三江堅持,從魯小兵和領娣手中逐一拿過油畫,邊欣賞邊讚歎。
達三江:好,好,外白渡橋、海關鐘樓、滙豐銀行、浦江輪渡、摩爾堂……哎呀。就是好,好得很啊!再請問一聲——郎文華生前就收過你一個徒弟,是嗎?
魯小兵:小毛孩子跟跟學學,談不到正式拜師收徒弟啦。
達三江:這就行,這就行!那你就是郎文華唯一的嫡傳弟子。好,你的這些畫,我統統都要了!
顧老闆/顧妻/魯小兵/招娣/領娣:(驚訝)統統都要了?!
達三江:當然當然。
顧妻:那你出多少錢一幅?
達三江:一張兩張三張-----一共五張,一張十二塊——(在場其餘人:十二塊?!)。這樣吧,一腳踢,五十,成交!
招娣:慢!你自己說一張十二塊——五張就是六十塊大洋!還差十塊呢!
顧老闆/顧妻:對啊,十塊錢,又不是什麼零頭,不好抹掉的!
達三江:好好好,六十就六十,給!
〔達三江捧出出六十大洋(六封,每封十塊),正要交給魯小兵,被顧妻攔住一把搶過。
顧妻:慢!剛剛三十,現在又是六十——是不是假貨?或者真真假假混進了假的光洋?!
達三江:(苦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盡可以拿到錢莊去核對!或者我來去換成銀票,總可以放心了吧。
顧老闆:(打圓場)女人家嘛,別和她一般見識!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對顧妻)喂,把銀洋給小兵!
〔顧妻只得把手中的銀洋交給魯小兵。
達三江:那麼,我們就成交了。再見!(拿了五張魯小兵的油畫準備離開,走到近上場門處又停步回頭)對了,年青人,你秉承師父畫技,大有前途啊。希望保持聯繫——小兵變大將,我一定把你打造成新生代畫家!
〔達三江下場。
場上眾人:(一起)新生代畫家?!
顧妻:(首先醒悟過來)那,那小兵他只要每天畫一張,就是十二塊大洋!
招娣:(冷靜地心算)一個月就是三百六十塊大洋!那一年——。(一時算不過來)
領娣:啊?!那麼多?!真的?!
顧老闆:我看,小兵不用再去打工了。乾脆騰出一間客房作畫室!
顧妻:那我們就應該把管媽留下來啊。
魯小兵:對不起,我媽媽已經找好了工作。再說,這爿客棧不是要盤出去了嗎?
顧老闆/顧妻:(支支吾吾)哦,哦,還有,還有迴旋餘地。可以再考慮考慮。
招娣/領娣:(奇怪地)怎麼一點都沒有聽說過呢?
魯小兵:別管他!領娣,只要我攢夠了錢,你一定要去讀美專。
顧老闆/顧妻/招娣:讀美專?!
領娣:還是你自己先去讀美專——攢夠錢,小兵哥哥你就不用辛辛苦苦讀夜校了。
顧老闆/顧妻/招娣:讀夜校?!
〔正在場上眾人各自盤算的當口,佟四海提著拎包上場。
佟四海:請問,這裡就是招商客棧?
顧老闆:是的。你要訂客房?
佟四海:哦,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落腳的。我想問一聲,招商客棧的顧老闆在嗎?
顧老闆:找我?有什麼事?
佟四海:原來是顧老闆啊,失敬失敬。我是來替一個人還債的。
顧老闆:(警惕)還債?還什麼債?替誰?
〔場上其他人都十分驚訝。
佟四海唱:
這裡曾經住房客,十年之前已亡故。
郎文華(他)——常年身患病,一命早嗚呼。
身後無分文,積欠有房租。
特來替他還,所以今朝來光顧。
顧老闆:不對,不對。剛才已經有——。(被顧妻一拉袖口,停口)
顧妻:你就是打電報來的白朗寧先生?來替郎文華付清房錢?
佟四海:(順著竿子往上爬)對對對,欠多少都由我來還。
顧妻:痛快,欠了十年啦,連本帶利三十六塊大洋!
顧老闆/招娣/魯/領娣:(背白)三十六塊大洋?!
〔佟四海付三十六塊大洋給顧老闆。顧老闆喜滋滋地收下,還把銀洋放在耳邊對敲聽聽清脆的聲音。
〔招娣暗暗拉一拉顧妻衣襟,兩人偷偷對笑。
佟四海:(試探)哦,顧老闆,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被顧老闆打斷)
顧老闆:你要問——你的好朋友郎文華生前作的畫,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會遺留在招商客棧?
佟四海:對對對。鄙人就是想要一些他的遺作作為念想。
顧老闆:可惜啊,他沒有留下來的遺作。當時也根本沒有人要買。他一直靠代寫書信勉強過日子,窮光蛋一個,所以會欠房錢!虧得我心腸好,沒有把他請到馬路上去!
顧妻:(一時高興,說漏了嘴)就是他的徒弟,畫了五張畫也剛剛被人買走啦。
佟四海:啊?!已經有人捷足先登?!那麼,房錢也——(意識到,馬上閉口不提),哦,請問,郎先生生前帶過有幾位徒弟?徒弟每張畫賣了多少錢?
領娣:(自傲地,指著魯小兵)就是他!每張油畫十二塊銀洋!
佟四海: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可以出價每張十五塊銀洋!
場上其餘人:每張十五塊銀洋?!
顧妻:早知道,小兵就不賣掉了——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馬上漲價三塊!
招娣:(眼睛一轉)媽,領娣不是也跟著郎先生學過畫嗎?
領娣:我,我不好算數的。
顧妻:(對領娣)客氣什麼,用不到難為情。到底是跟過郎先生學畫的,也是徒弟。
顧老闆:對啊,魯小兵是開山門徒弟,那末顧領娣就是關山門徒弟。
招娣:(起勁地)這位先生,請你等一等——我馬上去把我妹妹的畫拿下來請你估價!
〔招娣急步下場。聽得幕後上樓下樓的腳步聲。旋即招娣拿了兩幅畫上場。
招娣:我妹妹畫得不多,最近就這兩張。白先生,出個好價錢哦。
場上眾人一起打量這兩幅不成熟的油畫,各自背唱。
眾人唱:
外白渡橋扭歪歪,浦江輪渡歪歪扭。
畫技幼稚不像樣,實在難以拿出手。
領娣背唱:
姐姐(她)銀洋想昏頭,叫我當場來出醜。
魯小兵背唱:
領娣(她)還需多鼓勵,報考美專知識求。
招娣背唱:
譬如不是來試探,但願新裝錢足夠。
顧妻背唱:
瞎貓碰到死老鼠,或許運道天生就。
顧老闆背唱:
今日之事真奇怪,看他如何吞魚餌。
佟四海背唱:
千金市骨有古訓,敢放長線下釣鉤!
(接白)小妹妹這兩張畫的構思不錯啊!
場上其餘人:構思不錯?!
佟四海唱:
雖然稚嫩是女流,構圖巧妙名師授。
假以時日再深造,有待更上一層樓。
(接白)每張六塊大洋!
顧妻:再,再——。(被顧老闆打斷)
顧老闆:白先生,既然剛才說開山門徒弟每張值十五塊大洋,那麼關山門徒弟至少值十二塊大洋吧。
佟四海:我可以提到八塊!
顧老闆:十塊!
佟四海:好了,好了,差價二一添作五,每張九塊——統共十八塊。
顧老闆:好,成交!
佟四海:我還有一個要求。
顧老闆:請講。
佟四海:請開山門徒弟再畫一幅,明天我來提貨。還有,以後他們師兄妹的畫由我包銷。
顧老闆:成交。
〔佟四海支付十八塊銀洋給顧老闆。
佟四海:明天,不見不散!
〔佟四海拿著兩幅畫下場。
領娣:爸,你怎麼能代表小兵哥哥去答應人家呢?
顧老闆:啊呀,我們不是就要成為一家人了嗎?
顧妻:(接上)是啊是啊,每張十五塊大洋!小兵準定留下來,不用去工地了。好好地畫一幅。想想看,小兵變大將——新生代畫家哦。
〔魯小兵哭笑不得,面露尷尬。
招娣:(突然想到)爸,媽,大家趕緊一起來回想——郎先生難道真的就連一張遺作都沒有留下?
顧妻:我記得在樓梯間是有幾幅畫,都是小件——啊呀,真是懊悔啊,當時我讓管媽都處理掉了!(突然想到)慢!我清清爽爽記得有一幅畫畫的是管媽——跟真人差不多大小——對,沒有縮小多少,她一定保留著。小兵,趕快叫你媽媽拿出來!
魯小兵:這,這應該是郎先生送給我媽媽的。
招娣:(很起勁地)應該在閣樓上,我來去找管媽!
〔招娣急步下場。聽得幕後上樓下樓的腳步聲。旋即招娣拿了一幅畫上場。管媽緊跟著上場。
招娣:大家來看,畫像和本人像到什麼程度!
〔招娣把畫像放在舞台正中。
〔場上眾人一起打量這一幅酷肖真人的油畫,各自背唱。
眾人唱:
眼前一幅肖像畫,爐火純青真不假。
越像越看心讚歎,越看越像稱大家!
管背唱:
往日記憶又打開,不禁淚珠腮邊灑。
魯小兵背唱:
未曾正式拜師父,師徒情誼心牽掛。
領娣背唱:
開山門來關山門,門內才是真菩薩。
招娣背唱:
關山門來開山門,豪門原就在我家。
顧妻背唱:
看得滿眼金光閃,聽得銀洋嘩啦啦。
顧老闆背唱:
如此精美技超群,不知能喊多少價!
顧妻:哎呀,真好啊!明天,等白先生來了,給他看看這幅郎先生的遺作!
招娣:一定能賣好多好多銀洋!
顧老闆:想不到,真想不到!
管媽:這幅畫,我是不賣的!
〔魯小兵和領娣各自移動,分立管媽兩邊。
顧老闆/顧妻/招娣:啊?!
〔舞檯燈光暗轉。
第四場:當日
〔舞檯燈光漸亮。
〔字幕:上場后第二天。
〔管媽拿著掃帚簸箕隱現,上場後邊掃邊唱。
管媽唱:
一宿無眠天欲曉,客棧裡面靜悄悄。
思前想後憶舊情,先生遺作保存好。
他們妄想來買走,珍藏怎能換鈔票。
任憑口吐蓮花舌,主意打定不動搖!
〔管媽隱沒,顧老闆隱現。
顧老闆唱:
一宿無眠天待曉,客棧裡面多靜悄。
今朝惦記咳嗽聲,聲聲攪動我心潮。
窮鬼作畫賣高價,從未想到怎預料!
幸虧當初存惻隱,沒有把他來趕跑。
〔顧老闆隱沒,顧妻隱現。
〔幕後傳來小販叫賣聲行人腳步聲等。
顧妻唱:
一宿無眠天正曉,客棧外面吵鬧鬧。
徹夜惦念咳嗽聲,聲聲在把財神叫。
原本看來不起眼,換來銀洋知多少。
留住管媽搖錢樹,小兵女婿稱頭挑!
〔顧妻隱沒,招娣隱現。
招娣唱:
一宿無眠天拂曉,客棧外面鬧吵吵。
嘈雜聲聲擾人耳,細想起來心煩躁。
平生眼界不算低,欲嫁豪宅志氣高。
怎奈門檻難跨進,誰知花落在蓬藁?
〔招娣隱沒,領娣隱現。
領娣唱:
一宿無眠天已曉,領娣胸中涌狂濤。
原來畫畫有前途,小兵技藝真高超。
何必上門招女婿,主意打定實在妙。
哥哥就該上美專,哥哥理應去深造。
〔領娣隱沒,達三江佟四海分別隱現。
達三江/佟四海唱:
一覺睡到大天光,好夢醒來臉帶笑。
老天照應成大事,手中捧著金元寶。
不用鐵鞋來踏破,郎氏傳人已找到。
得來全不費功夫,消息來源真可靠。
心裡盤算樂無窮,再去客棧走一遭。
〔達三江佟四海同時隱沒,魯小兵上場。
魯小兵唱:
一覺睡到大天光,好夢醒來臉帶笑。
六十大洋從天降,小兵心中掀狂濤。
細細盤算樂無窮,告別客棧走一遭。
接回媽媽來工地,再陪領娣去報考。
上海美專好學校,女孩子也能深造。
(接白)領娣,領娣!
〔領娣上場。
領娣:小兵哥哥,我想了一夜,主意打定——
領娣/魯小兵:(同時)你應該去上美專!
〔兩人握手,轉圈後站定。
領娣/魯小兵:(同時)不!應該是你去!
領娣唱:
小兵哥你天賦高,郎先生他常誇耀。
一幅畫作十五塊,開山門徒弟打旗號。
魯小兵唱:
領娣啊你莫要再推辭,有能力我供你上學校。
做一個女畫家立志向,攻讀美專畢業待來朝!
〔陸聞富提著拎包上場。
陸聞富:請問兩位,這裡就是招商客棧?
魯小兵:是的。你要訂客房?
陸聞富:哦,不好意思,我不是來落腳的。我想問一聲,招商客棧的顧老闆在嗎?
領娣:找我爸?有什麼事?
陸聞富:(覺察到這一位是老闆的千金)原來是女小開啊,失敬失敬。我是來替一個人還債的。
領娣:(詫異)還債?還什麼債?替誰?
陸聞富唱:
這裡曾經住房客,十年之前已亡故。
郎文華(他)——常年身患病,一命早嗚呼。
身後無分文,積欠有房租。
特來替他還,所以今朝來光顧。
領娣:不對,不對。昨天已經有——。(被魯小兵一拉袖口,停口)
魯小兵:你就是打電報來的白朗寧先生?來替郎文華付清房錢?
陸聞富:(順著竿子往上爬)對對對,欠多少都由我來還。
領娣:哼,你就是打電報來的白,白朗寧先生!(回頭,叫喊)爸,快來啊!又有替郎先生還清房錢的人來了!
陸聞富:(輕聲,自語)電報?白朗寧?又來了?!
〔顧老闆和他的妻子大女兒一起上場。
顧老闆:(虛與委蛇)你是白朗寧白先生?!
陸聞富:對,對啊!白朗寧是我的化名。(接唱)
郎先生生前與我——是呀末是好友,
交情實在稱得上——是呀末是深厚。
十年生死兩渺茫,替他還債來相酬。
(接白)可惜啊,不通音訊多少時日,未能臨終相守相送。實在是太遺憾了。還好,讓我找到了這裡,替他歸還積欠的房錢,也算是一種報答。請顧老闆給一個數目,我好當場付清。
魯小兵/領娣:(嘀咕)講的話一字不差,連得腔調都一樣!
顧老闆:痛快,欠了十年啦,連本帶利四十塊大洋!
顧妻/招娣/魯小兵/領娣:(背白)四十塊大洋?!
〔陸聞富付四十塊大洋一張銀票給顧老闆。顧老闆喜滋滋地收下。
〔招娣暗暗拉一拉顧妻衣襟,兩人偷偷對笑。
陸聞富:(試探)哦,顧老闆,還有一件事要麻煩——。(被顧老闆打斷)
顧老闆:你要問——你的好朋友郎文華生前作的畫,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些會遺留在招商客棧?
陸聞富:對對對。鄙人就是想要一些他的遺作作為念想。
顧老闆:郎先生就只有一幅遺作,是一幅肖像畫。
陸聞富:太好了,太好了!能不能讓我鑒賞鑒賞飽飽眼福?
招娣:(起勁地)好,我來去拿給你看!
〔招娣急步下場。聽得幕後上樓下樓的腳步聲。旋即招娣拿了一幅畫上場。管媽緊跟著追上場來。
管媽:招娣,招娣,你怎麼可以——(被顧妻攔住)
招娣:白先生,你來看,畫像和本人像到什麼程度!
〔招娣把畫像放在舞台正中。
〔陸聞富嘖嘖讚賞這一幅酷肖真人的油畫,再掏出放大鏡仔細查看,同時不住打量管媽。
陸聞富唱:
眼前一幅肖像畫,爐火純青真不假。
越像越看心讚歎,越看越像稱大家!
(接白)好啊,這一幅肖像畫我要了!
管媽:這幅畫是不賣的。
顧老闆:我昨夜想了一夜,這幅畫應該作為郎文華虧欠的房租!
領娣:爸,郎先生虧欠的房租不是都有人還清了嗎?
魯小兵:這幅畫是郎先生送給我媽媽的,怎麼能說要抵做房租呢?
顧妻:反正,反正這幅畫在招商客棧里畫的,畫上面的人又是客棧幫傭,應該歸招商客棧所有!再說,管媽你是在招商客棧上工時讓郎先生畫的,工作時間哦。
管媽:我又沒有耽擱客棧打掃和別的家務!再說,就算郎先生畫了我,也是郎先生每天看到我腦子裡有印象,沒有妨礙其他人!
魯小兵:完全是瞎扯,我媽媽又不是招商客棧雇來的模特兒,郎先生也不是你顧老闆請來作畫的畫師!
招娣:好啦,好啦,別爭了,還是讓白先生估估價吧!
顧老闆:對對對,估價,估價!
陸聞富:郎先生遺作,而且只有這麼一幅,奇貨可居啊。我可以出三百塊大洋。
場上其餘人:三百塊銀洋?!
管媽:就算三百塊,我還是不賣!
顧妻:管媽你——(被陸聞富打斷)
陸聞富:希望你們儘快決定,不管屬於誰,只要賣給我,馬上支付三百大洋銀票一張!
〔達三江和佟四海爭先恐後拉拉扯扯地上場。
達三江/佟四海:我先來,讓我先進去!
〔達三江和佟四海立即發現陸聞富在場。
達三江/佟四海:嘿嘿,陸聞富你也來啦!
場上顧老闆等:啊,原來你不是白朗寧白先生!
陸聞富:不錯,我是雲起樓掌柜陸聞富。(對顧老闆等)難道他們兩個就是白朗寧?!告訴你們,他們也根本不是白朗寧——這一個是集寶齋小開達三江,那一個是天繪閣老闆佟四海。我們都是做古董文物字畫生意的同行。
魯小兵:那,那你們怎麼不約而同都到招商客棧來了?
陸聞富唱:
字林西報發消息,消息來自摩爾堂。
神父遺書來刊登,郎文華寄寓客棧名號是招商。
地點同在海關路,還披露生前虧欠房租事一樁。
我們看到消息后,敏感商機內中藏。
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聞風而動陸聞富,不料還是誤辰光。
幸虧留有遺作在,轉讓給我理應當。
達三江/佟四海:不對,這可沒有什麼先來後到。要公平競爭!
陸聞富:我替郎先生還清了四十大洋的房租,再說,我已經出價三百買下這幅肖像畫了。
達三江/佟四海:我也替郎先生還清了三十/三十六塊大洋的房租,我一樣有資格出價!
陸聞富:嗨嗨,顧老闆,一份積欠房租你竟然收了三家!這且先不去談它——我最吃虧,被你敲了四十。今天我帶足銀票志在必得!
達三江/佟四海:我今早來,原本要收購開山門徒弟的畫作,一樣帶足銀票!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不約而同)公平起見——喊價競拍!
魯小兵:等一等,我媽媽沒有答應過啊。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年青人,還是等最後拍定當再看你媽媽會不會答應——請顧老闆作個見證。開始!
達三江:從三百開始,我喊三百六!
佟四海:四百八!
陸聞富:爽氣點,六百塊!
佟四海:八百塊!
達三江:一千整!
陸聞富:一千五!
〔競拍價碼不斷上升,看得其餘人等目瞪口呆。
達三江:六千六百六十六——六六大順!
陸聞富:八千八百八十八——發發發發一路發!
佟四海:我是老闆我作主,看我一錘定音——銀票一萬!
〔其餘人等都倒吸了一口氣。
顧老闆:(首先清醒過來)一萬,第二次報價;(環顧四周)一萬,第三次報價!(再次等候小開達三江和掌柜陸聞富)好——成交!
〔佟四海喜滋滋地上前準備把肖像畫拿到手。
魯小兵:慢,誰答應你了!
顧妻:哎呀,這麼好的天價,小兵你應該勸勸你媽媽答應下來啦。一萬銀錢到手,成為一個萬元戶可以做多少市面啊。
顧老闆:可以買地皮,道契和權柄單到手,租界地皮就是你的,等著漲就是!
招娣:買兩套石庫門房子,一套出租一套自住,靠收房租過日子篤定做上海灘寓公。
顧妻:對對對,我們這爿客棧也用不到開下去了,盤出去做嫁妝,管媽啊,我們就是親家啦!
管媽:啊?!
顧老闆:當然,當然。小兵是郎先生開山門徒弟,我們巴不得和你攀親家呢。
招娣:(下定決心挺身而出)我們姐妹兩個一起嫁小兵!
管媽/魯小兵/領娣:啊?!
顧妻:這,這,這算什麼啊?
招娣:有出息的人家三妻四妾沒什麼了不起——我做姐姐我為大,她是妹妹她做小。
管媽/魯小兵/領娣:啊?!
魯小兵:哼!(接唱)
承蒙你招娣看得起,怎知我願意不願意?
顧妻唱:
家裡一雙姐妹花,不要辜負好心意。
魯小兵唱:
你就算倒賠嫁妝奩,我小兵只願娶領娣!
〔魯小兵上前挽住領娣,招娣幾乎撅倒。
顧妻唱:(見此行狀,馬上改口)
娶領娣啊娶領娣,反正我女婿總是你!
俗語說得好——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顧老闆:那管媽就不要走了,今天到冠生園叫一桌,大家好好吃頓團圓飯!
管媽:謝謝東家請客,心領了。小兵,我們走!
魯小兵:好!
〔魯小兵下場,領娣跟著下場。聽得幕後上樓下樓的腳步聲。旋即魯小兵提了一隻小箱子上場。領娣拿著一個小包裹緊跟著上場。
魯小兵:媽媽,我們走吧。
領娣:奶媽,我也去送你。
〔他們三人起步準備下場。走了沒幾步,招娣突然衝上前去,奪下小箱子打開。
〔大家圍上前來,一看之下,都叫起來。
場上眾人:(除去管媽和魯小兵)啊?!這都是——。
管媽:(冷靜地)這都是郎先生的遺作。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哎呀,都是寶貝啊!雖然是小件,我統統都要了!
顧老闆:慢!這些畫總應該屬於招商客棧了吧。
顧妻:(想起來,氣昏了)管媽,你,你最後打掃樓梯間,拿這些畫都藏起來了!
管媽:老闆娘你當時叫我打掃乾淨,把雜七雜八的東西統統燒掉解解晦氣,不是嗎?
顧妻:我,我,我收回。現在,這些畫我統統要了。
顧老闆:這八張畫不留下來。你們休想走!
魯小兵:哼,剛才不是還說我們是一家人了嗎?媽,我們走!
〔魯小兵和領娣整理好箱子,準備離開。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對對對,我們大家出去談,出去談。
〔顧老闆顧妻和招娣三人一起攔住門口。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幕後傳來白朗寧的聲音。
白朗寧:(幕後)請問招商客棧的顧老闆在嗎?
〔場上眾人各自停步,一起看著白朗寧上場。
顧老闆:我就是,請問你這位洋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白朗寧:哦,我就是前天打電報來的白朗寧。從北平坐火車趕來替郎文華先生償還虧欠你的房租。
顧老闆:好好好——(已成習慣性地脫口而出)連同十年利息一共是四十八塊大洋。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洋人先生,他,他是個騙子——他已經收了三份房租啦!
白朗寧:哦?!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我早就替郎先生付了三十/三十六/四十塊大洋的房租!
白朗寧;這麼多?!據我所知,十年前還是宣統末年。就招商客棧這樣的弄堂旅店,何況郎先生住的還只是一間樓梯間。長客月租平均下來還比日租便宜,滿打滿算加上利息,只要不是印子錢驢打滾,最多十兩銀子了不起了。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啊?!這家客棧心真黑!不過,話說回來,只要能賣給我幾張郎先生的畫就行!
白朗寧:原來如此——想必你們都看到了字林西報的文字?
達三江/佟四海/陸:對對對啊,郎先生已經作古,還好留下一些遺作。
領娣:還有郎先生的徒弟魯小兵——就是他。(推了推魯小兵)
魯小兵:(帶玩笑性質地)那還有我這位小師妹呢。(拉了拉領娣)
白朗寧:好,很好!既然這樣,讓我來告訴大家事情的原委。(接唱)
摩爾堂神父前年仙逝去,牧師他整理遺物時日久。
發現一封英文信,字林西報去央求。
翻譯刊登成鉛字,信息舊雨互交流。
你們看到報紙觸商機,找到客棧爭先又恐后。
可知道還有秘密藏其間——(場上其他各位接唱:還有秘密藏其間?!)
郎世寧三字聲名優。(場上其他各位:郎世寧?!)
乾隆御用洋畫家,郎文華與他瓜葛有。(場上其他各位:有瓜葛?!)
祖輩曾經拜先生,郎氏聯宗共春秋。
西洋筆法為中用,畫布塗抹逞風流。
世人不識無價寶,(場上其他各位:無價之寶?!)幸喜傳人來接手。
培養新秀須出力,我和美專商量就。
保送他們上學去,(場上其他各位:保送?!)作品展覽經費籌。
還有一事要披露,郎文華他有遺屬世間留。(場上其他各位:遺屬?!——除了管媽,都面露驚訝。)
她就在你們面前站,她待人誠懇又忠厚。
平日對他多照顧,熱茶熱飯勤伺候。
郎先生為她專程作了肖像畫,自覺報答還不夠。
臨終前特地去到摩爾堂,相訂終身方罷休。
神父婚禮來主持,牧師見證胭脂扣。
應該還有婚書在,遺孀身份豈臧否。
遺物不容人染指,權益何能來爭鬥。
天道人事不可違,我趕來此地正巧是時候。
(接白,對傭人打扮的管媽)那份婚書,你應該保存著,是嗎。
管媽:在我這裡——(從身邊口袋裡掏出婚書,遞給白朗寧)
白朗寧:(瀏覽)一點不錯,有摩爾堂神父牧師的英文簽名。現在,讓我帶你們去上海美專辦理入學手續。
〔白朗寧手一擺,管媽魯小兵領娣三人下場。
顧老闆/顧妻:(殷勤地)管媽小兵走好啊。記得常回來看看!
白朗寧:拜拜!
〔白朗寧下場。
達三江/佟四海/陸聞富:讓我也去軋軋苗頭,看看還有沒有戲唱。多收的房租回頭再來和你算賬!
〔三位古董商下場。
招娣:(大哭大鬧起來)我不幹,我不甘!憑什麼讓這小丫頭出嫁到豪門啊?!
顧妻:(趕緊安慰)傻丫頭,那領娣終究是你妹妹,小兵是你妹夫啊。
顧老闆:你還沒有說到點子上!關鍵是人家知道我們有了這麼一門親家,還怕沒有豪門來和我們攀親家嗎?比如說集寶齋那個小開達三江。
招娣:(破涕為笑)爸!
〔招娣撲到老爸懷裡。顧妻也上前輕輕地拍她的背。
〔大幕合攏。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