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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並未徹底,「真相」仍待揭示——從文革中的清華與廣西談起

作者:successful  於 2019-3-29 13:1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1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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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並未徹底,「真相」仍待揭示——從文革中的清華與廣西談起
作者:秦暉



◇ 當權派鎮壓造反派的標本

  
  廣西的事如今已經相當有名。我們不必尋找什麼民間野史和回憶之類,1980年代廣西官方編輯整理的處遺資料中,當年鎮壓四二二時令人髮指不忍卒讀的殘酷場面就連篇累牘堆積如山。諸如逼迫兒子當眾親手砍殺自己父親(永福、都安、巴馬等縣)、殘殺被害者后又強姦輪姦其妻女,奸后殺死並剜乳割陰、取肝而食,滿門抄斬並洗劫房屋財產供兇手私分(武宣、蒙山、邕寧、融水、浦北等縣)、殺人後變相販賣其妻女勒索「改嫁費」(浦北、資源等地)等等。正如讀過這些「處遺」材料的人形容的:「殺人手段殘忍至極,成批殺人到處有之,成批敲死有之,成批爆破致死有之,成批戳死有之,成批擲下礦井有之,成批丟下山洞有之,剖腹挖肝有之,割肉挖眼有之,割頭示眾有之,吊割陰莖有之,先奸后殺有之,殺夫奸妻、殺父奸女有之,成批溺死有之。廣西大地,腥風血雨,冤案如山,悲慘狀況,史無前例。」〔34〕請問在整個文革時期,在全國範圍內,「造反派迫害走資派」何時、何地、有哪一次殘暴、野蠻、血腥到如此程度?

  處遺材料還證實,當時廣西共有武宣、靈山、隆安、天等、浦北、上思、武鳴、崇左、馬山、欽州、合浦、上林、邕寧、容縣、賓陽、都安、忻城、鐘山、來賓等19縣和柳州市發生了殺人後挖食肝膽及人肉的駭人事件——而且很多地方是成批地、有規模地發生:隆安發生21起,靈山發生25起,武宣竟達75起。後來曾有人說這與廣西少數民族的落後傳統有關,並特地指武宣縣70%人口為壯族。這種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筆者根據處遺資料中「吃人」事件的地點和規模在廣西民族分佈地圖上作了標註。圖中明顯可以看出:廣西民族分佈的基本情況是東部主要為漢族,西部少數民族為主,由西至東少數民族人口比例遞減、漢族比例遞增。而那些極端殘忍野蠻的吃人事件全部發生在中、東部的漢壯混居地帶,其中吃人案例次多的靈山和浦北、欽州、合浦、容縣等地基本是漢族區,少數民族人口極少。而廣西少數民族人口比例最大、經濟社會也最不發達的西部(百色、河池兩地區)反倒沒有這種事。

  進而論之,其實我們現在講的民族分佈是1950年代「民族識別」運動和後來的政策下形成的,實際上就文化、社會特徵論,廣西真正具有原生態民族特點的地方只有西部的百色河池一帶,中東部居民無論血緣上的「族源」如何,實際文化社會狀態早已高度漢化。按民國時期的人口統計口徑,廣西只有63萬左右的少數民族〔35〕(其定義與我們現在不同,如白崇禧是穆斯林,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回族」,而只認為是信伊斯蘭教的漢族,與信基督教的蔣介石也是漢族一樣),基本都在前述的西部,文革中那裡根本沒有發生吃人事件,而吃人案例最多的武宣按這一標準其實也是漢族(至少是漢文化)區。

  顯然,文革中廣西的吃人慘劇與「民族文化」沒什麼相關性,那麼它與什麼相關?處遺資料明確顯示:武宣縣被吃者75人都是造反派四二二成員、傾向四二二觀點的幹部、群眾,以及根本沒有派別表現但卻被指為造反派「社會基礎」的「黑五類」及其家屬,包括支持四二二的2名黨員、3名幹部在內。而參與吃人的130人中,居然有黨員91人、幹部45人,非黨非乾的「群眾」只有21人。吃人案例第三多的隆安縣同樣如此:參與吃人的41中,黨員36人,幹部8人,「群眾」只有2人;處遺時該縣因吃人罪行被處分、判刑共21人,居然全部是黨員,三人是幹部。〔36〕根據處遺-整黨總結時統計,當時全廣西共有近五萬黨員在「非武鬥」狀態下參與殺人,其中20875人是入黨后殺人,9956人因殺人「有功」入黨,17970人「與殺人有牽連」。根據「宜粗不宜細,宜寬不宜嚴」的原則,處遺的結果是全廣西共有2。5萬黨員被開除黨籍。〔37〕

  很明顯,這種暴行的來源是二位一體:一是文革前就不斷宣傳並步步強化的「階級鬥爭,你死我活」觀念及據此在社會上製造的以「出身」、「成分」好壞區分貴賤的現代種姓制度,在一定條件下走向極端就變成了「高種姓」對「低種姓」的虐殺。二是文革前當權派以地方駐軍、各級武裝部和官辦民兵組織、基層政權為依託,組織、支持、發動所謂「老保」對觸犯了他們的「造反派」實行報復性鎮壓。而這些造反派有的純粹因為相信了某種上邊灌輸的說法而「奉旨造反」,有的則與過去積累的官民矛盾和體制積弊有關。儘管真正的低種姓賤民極少敢參加「造反」,造反派也儘可能迴避這些人,但是他們的對手總是要把這兩者歸到一塊,以便於鎮壓。

  廣西的暴行之殘酷程度固然極端而罕見,但其基本行為邏輯卻並不罕見。如聞名的湖南道縣大屠殺,過去儘管其殘暴已廣為人知,但其原因卻極少分析,甚至常常歸之於「造反派殺人」。後來詳情披露:其實恰恰相反,當時的情況是湖南省城造反派「湘江風雷」崛起后,「老保」勢力強大的湘南各縣基層組織以武裝部、官辦民兵為支柱,為「防止湘江風雷下鄉」,在鎮壓當地弱勢的造反派之餘,對被指為造反派社會基礎的「黑五類」和其他賤民「先發制人」實行斬草除根的屠殺,據說這可以阻止造反派勢力蔓延。〔38〕實際上,道縣所在的湘南與廣西接壤,廣西北部很多地方的屠殺,如成立「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向階級敵人刮十二級颱風」之類,都是湘桂兩地互相交流、互相取經的。

  這種當權派假手所謂「老保」殘害「造反派」的事件,當然不止發生在廣西和湖南。宋永毅主編的《文革大屠殺》一書,收集了湖南道縣大屠殺、內蒙古內人黨大血案、廣西四二二被剿殺、青海二二三事件、廣西賓陽慘案、北京大興縣慘案、雲南沙甸事件等共七宗大規模集體屠殺事件。其中除大興慘案發生於尚未有「造反派」「保皇派」之分的1966年「紅八月」、內人黨與沙甸事件事涉民族關係外,其餘四宗屠殺都是發生在1967-1968年的大亂期間,而且都是當權派屠殺「造反派」和被莫名其妙指為後者社會基礎的「黑五類」。

◇ 兩個極端之間:造反派的共同命運

  清華的情況當然與廣西大有不同,死亡的規模也完全不可比,但耐人尋味的是不少人也指出:以「宣傳《七三布告》制止武鬥」為由頭進入清華的工宣隊,在其掌權時期,清華的「非正常死亡」也比蒯大富得勢時更多!

  當然,廣西的情況不僅與清華,與其他各省相比也有些特別之處。最明顯的是廣西文革前第一把手韋國清文革中成立革委會後仍然是第一把手。當時絕大多數省市自治區第一把手都曾倒台過,全國類似韋國清這種情況的僅有河南的劉建勛和黑龍江的潘復生。〔39〕但是,劉潘二人都是得了內線消息第一時間出來支持當地造反派的弄潮兒,隨著形勢變化後來實際掌權的時間也不長,唯有韋國清從未支持過造反派,而且一直主政廣西,他到廣州和北京高升后,廣西的權力也一直在他扶植的親信手裡,直到1983年中央為解決廣西處遺問題專門調整自治區領導班子前,廣西實際上一直在他的勢力控制下。

  不過,人們切莫因此以為韋國清是個中央奈何他不得的地方「諸侯」或「藩鎮」,傳說他因為與越南有特殊關係所以為中央所仰賴,更是沒有道理。〔40〕韋國清是廣西壯族人,而且是廣西右江蘇維埃紅七軍出身,有人因此認為他的執政有地方或民族或紅七軍背景,甚至稱他為「鄧小平(紅七軍領導人)嫡系」、「中共的桂系」、「廣西王」或「壯王」。但實際上,韋國清在當時廣西人心目中主要是個「南下幹部」,他治桂的最大特點恰恰在於一直以嚴厲打擊「地方主義」、「民族主義」為動力取悅於中央。從某種意義上講,韋國清可以說是「廣西的斯大林」:他作為壯族人卻依靠「南下幹部」用中央集權主義打壓壯族人,就如當年喬治亞人斯大林以「比俄羅斯族更狂熱的」大俄羅斯沙文主義來鎮壓喬治亞同族一樣。關於壯族,韋國清的名言是:「壯族(與漢族相比)沒有特點,依我看,這恰恰是壯族的特點,這正是壯族區別於其他少數民族的地方」。據說他曾要求《劉三姐》主角的服裝不要突出壯族特色,而要突出「勞動人民」特色。〔41〕

  從1955年在廣西任職以來,韋國清都極善於揣摩聖意,在人事上高度依靠外來幹部和「南下幹部」。廣西地下黨、邊縱游擊隊出身的地方幹部、「紅七軍老戰士」乃至他故鄉東蘭鳳山一帶的壯族鄉親被他整得最厲害。「壯王」、「二壯王」曾是他扣給地方幹部的帽子。而鳳山「革老」(革命老人,即紅七軍老戰士〔42〕)大都反韋,使該縣成為四二二在廣西農村地區少有的根據地,文革中也被韋屠殺得最厲害——全縣人口1.3%死於非命,死人比例為全廣西之冠,其中「革老」就有149人遇害〔43〕。韋國清的東蘭壯族同鄉兼紅七軍老戰友韋祖珍文革中被中央調回廣西與他搭檔做第二把手,沒兩年就被韋國清借九一三事件之機打成「林彪死黨」,幾乎整死。〔44〕韋國清的老首長紅七軍軍長李明瑞在蘇區肅反中被冤殺,延安時期已平反並宣布為烈士,1949年後其在廣西的家屬因此很受尊敬,但文革時韋國清和廣西當局在帶頭「批鄧」〔45〕的同時又宣布李是反革命,「大有鞭屍揚灰之勢」,家屬也被整得「家散人亡」,〔46〕直到韋國清調離廣西、文革結束,經鄧小平直接過問,才恢復了歷史的公正。又如而今聞名天下的「壯族歌仙劉三姐」,本是源自廣東漢族地區的民間傳說,傳入廣西後於1950年代末被當時廣西區黨委文教書記、廣東籍漢族幹部伍晉南調集文化力量將其打造成廣西壯族的「文化名片」。可是文革中韋國清狠整伍晉南,炮製「大毒草」《劉三姐》成為伍的大罪之一,整個文革十年中這「壯族歌仙」一直被「壯族人民的優秀兒子」韋國清封殺……。

  韋國清何以能成為「政治不倒翁」是另一個話題。這裡要說的是:他在廣西的作為並不是一個「土司」、「諸侯」的行為,反映的也不是什麼地方或民族的「傳統」,而就是一個成功揣摩聖意的跟風者、一個極權體制下無法無天的地方官僚,這在當時不能說沒有代表性。只是由於韋國清從未失勢,反對他的造反派廣西四二二也就從未像「井岡山」在清華那樣一度得勢。廣西因此也成為當權派鎮壓造反派的一個極端典型。而在清華,文革初期工作隊打倒了蔣南翔,毛澤東又打倒工作隊並扶植蒯大富得以稱霸清華園一年多。但是我們不妨設想:如果蔣南翔與工作隊是一回事而且從未倒台(假如清華有個「韋國清」),蒯大富(假如他還會「跳出來」做清華的「四二二」)的遭遇又會如何?

  在清華,工作隊扶植的「保爹保媽派」狠整過蒯大富,但他們很快就在毛澤東和中央文革干預下垮台了,後來的清華嚴格地說沒有典型的「老保」。四一四是從「井岡山」中分裂出來的,當然,從「四一四思潮」重建文革前秩序(「打天下不能坐天下」論)的想法看有點接近於「保」,但基本上還是被毛澤東看成造反派中的異端,後來和團派同歸於盡都被毛澤東卸磨殺驢了。不過幾年後(請注意:無需40年)回頭看,老四的人還是比老團的人更能被體制接納,但比他們兩者都更能的,還是當年的「老保」。那麼,假如「老保」始終沒垮,清華園又會是什麼樣呢?蒯大富等人又會如何?

  在當時的中國,清華與廣西幾乎是兩個極端了:由於在皇城根下直接得到毛澤東和中央文革的扶植,「老保」早就沒了影蹤,造反派之得勢天下第一,「百日大武鬥」中蒯大富亟欲踏平四一四的氣焰與廣西「老保」踏平四二二的聲勢一度近似——但僅僅是「一度」。別看毛澤東在「召見」時貶損四一四,但毛澤東其實是絕對不容蒯大富踏平四一四的(否則十個四一四也不可能「絕處逢生」!)。然而,毛澤東卻非常樂見廣西「聯指」踏平「四二二」。如果說在清華這一個極端中造反派的下場最終也還是比「老保」慘(請注意,我這裡指的不是他們在鄧小平時代的下場,而是指在毛澤東時代的下場),那麼處在另一個極端的廣西四二二下場就不必言了。

  事實上,無論韓愛晶、蒯大富們如何自命為「可靠的造反派頭頭、革命委員會負責人」並竭力與外地那些「不可靠」的、在野的、弱勢的造反派劃清界限,最高層還是把他們歸為了一類。從林彪那句「我們沒有開九大,他們就開了」,足可見這種「我們」與「他們」的區別何等牢不可破!儘管蒯大富與廣西四二二毫不相干,蒯大富之曾經得寵於毛澤東和韋國清始終恨四二二入骨更是兩個極端,但就是因為那個其實蒯大富與四二二都並非主要角色的「清華、北航黑會」,他們還是最終被搞到一起了。其實,即使沒有這個「黑會」,他們的命運也不會有多大不同——正如7.27蒯大富「誤判」了而韓愛晶並未誤判,但他倆的命運也沒有多大不同一樣。

  其實,這個「黑會」雖然被當局強加了莫須有的「重要性」,但當時各地造反派,無論曾經得勢的還是從未得勢的,都感到大難臨頭,紛紛來京鳴冤求救,以至於聚到了一起,這還是非常富於象徵性的。據說當時北航紅旗的祝春生在會上曾大罵那些與會的「不可靠的」外地造反派,說他們「反軍」惹禍,還自誇我們北航紅旗從來不「反軍」,從來跟解放軍保持一致,所以能夠屹立不倒。而且據說康生看了這個發言記錄還說講得好——可是話音未落,祝春生還是進了黑牢,〔47〕並沒有比那些「反軍」的傢伙幸運多少。

◇ 上海並非例外:論王洪文何以持續受寵

  如今我們已經知道,其實按英明領袖的「偉大戰略部署」,1967年已經「輪到小將犯錯誤」了。只是由於武漢七二〇事件陳再道的意外犯上,毛澤東、江青又「額外」地寵了一次造反派。但是沒過多久,「偉大戰略部署」還是回到了原定的軌道。

  毛澤東在文革初期利用造反派狠整劉少奇等他假想的政敵,主要是在北京的事。因此他寵幸北京造反派倒是比較特殊的。這一點就是上海也比不上。人們一般都以王洪文為造反派得寵的典型,其實,王洪文之所以能夠在毛生前一直得寵,恰恰是因為他這個「造反派」非常另類,非常不典型。有人認為毛澤東拋棄蒯大富而久寵王洪文,是因為毛的意識形態重工人而輕知識分子。其實大不然。當時工人造反派比學生栽得更慘的例子不勝枚舉,事實上「一月風暴」以後,各地對造反派卸磨殺驢大都就是從「工總」之類的工人組織、而不是從學生組織開始的。〔48〕

  而王洪文能夠持續得寵的主要原因,既不在於他是工人、也不在於他是造反派,更不在於他是「工人造反派」。他主要就是因為死保張春橋,而與張的得寵共始終。至於他反對劉少奇,甚至他反對陳丕顯曹荻秋這些上海的「走資派」,則與他的「工人」身份〔49〕一樣,都不是他持續得寵的主要原因。

  我們知道身在上海的王洪文不僅對打倒劉少奇沒什麼貢獻,甚至在上海的造反中他本來作用也不是最大的。他原是上棉十七廠的保衛幹部,直到1966年11月間「造反」大潮形成、舊市委垮台已成定局時他才出來參與組織了「工總司」。不要說與北京早在這年初夏就奉旨發難的聶元梓和奉旨前就先忤逆了王光美的蒯大富相比,就是與上海最早起來造舊市委反的復旦「紅革會」等學生組織相比,甚至與上海工人中先於他而造反的潘國平等人相比,王洪文的「造反功勞」也不是很大的。他崛起的奧秘就是在安亭搭上了張春橋,而後王張投桃報李又搞掉了其他造反派——先是王洪文力保張春橋,鎮壓了炮打張氏的「紅革會」等「老造反」,再是張春橋支持王洪文,血腥鎮壓了反王洪文的造反派「上柴聯司」(及上柴之外的「支聯派」)。

  除這兩個鎮壓外,也許並非更不重要的是還有一個鎮壓,即早在「一月革命」時就成為「上海特色」的鎮壓「經濟主義」,〔50〕正是這三個鎮壓而不是他先前的「造反」,決定了王洪文能夠繼續高升。儘管當時楞說「經濟主義」是「走資派」煽動的,但誰都知道那恰恰是「造反」與老百姓(尤其是下層百姓)利益相關的部分,如臨時工、合同工、輪換工要求轉正,下鄉知青要求返城、榮復轉退軍人要求改善待遇等。但凡「造反」如果在為高層權爭火中取栗之外還有百姓自己的利益訴求,那就是「經濟主義」。反「經濟主義」是典型的矛頭向下,與「造走資派的反」完全相反。如果說廠保衛幹部鎮壓臨時工也叫造反,那與「貴胄紅衛兵」毆打「狗崽子」的「造反」有何區別?為什麼後者就叫做「老保」?而今天的「城管」抓小販也可以叫「造反」嗎?

  這裡有爭議的可能是「上柴聯司」,今天它被研究者認為是個十分特殊的案例:它主要由草根群眾與「17年受壓制者」組成,而且反對本廠領導,這與當時「造反派」一般社會學特徵相符。其對立派則多黨團員與政工幹部,更像是「保皇派」。但由於上層矛盾的特殊原因,上柴聯司遲遲未捲入對上海市委的「造反」,很多成員還參加過市裡的「保皇派」(即「赤衛隊」),而其對立派則投靠工總司,更早參加了市裡的「造反」。因此一些人把上柴聯司視為「保皇派」,王洪文後來鎮壓它時也是這麼說的。〔51〕其實,由於官場矛盾和社會矛盾錯綜複雜,當時的組織對一個或一級官府造反,而對另一個或另一級官府親近,是常有的事,何況聯司作為整體也並未參加過「赤衛隊」,倒是參加過工總司(只不過參加較晚,而且主要聯繫的是工總司中與王洪文內訌的那些人),更重要的是,到1967年一月後,還有誰不造舊市委的反?筆者認為從群眾性「造反」體現出對「17年」官僚體制不滿這一點看,定義「造反派」應該主要看社會學特徵和意識形態背景,而不是看對某個具體當權者的態度。對17年體制(有時未必是對整個體制,而是對自己在體制下的具體生存狀態,比如受工作隊的壓制等)不滿,但又接受當時官方意識形態、並以此為「造反」理由的,就是「造反派」。——如果對體制不滿而且反對當時的意識形態,那在當時就算是貨真價實的「反革命」,而不是「造反派」了。

  就此而言,上柴聯司無疑屬於造反派,而且比王洪文更典型。另外,「造反派」在當時的另一個特徵就是它是當時特殊形式的組織多元化的產物,大一統的官辦組織無論持何種觀點都不能說是「造反派」。從這一點看,1967年8月上海的「造反派」也應該是上柴聯司,而不是王洪文及其工總司。

  換言之,與其說王洪文與蒯大富類似,不如說「上柴聯司」與廣西四二二更類似。1967年盛夏幾乎同時發生的兩件事:武漢陳再道支持「百萬雄師」鎮壓「三鋼三新」與上海張春橋支持「工總司」鎮壓「聯司」派,性質其實差不多。毛澤東當時對兩者的態度截然相反,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陳再道這個莽漢冒犯龍威驚了聖駕,而張春橋又恰恰是毛的近臣。但是這樣的截然相反造成政策混亂,近一年後才調整過來,於是武漢的「三鋼三新」也被拋棄了——而在武漢以外,這一次不但「四二二」的結局比上柴聯司更慘,連「清華井岡山」也成了上柴聯司的北京版——蒯大富看到數萬工宣隊進校時,頓時想到的恰恰就是工總司踏平上柴的情景!〔52〕

  因此我們可以說,如果把「清華井岡山」作為造反派一度受寵的極端,而「廣西四二二」作為造反派從未受寵的另一極端,那麼清華這一極端其實比廣西更特殊、更不普遍。北京以外的全國各地,甚至包括過去常被視為造反派持續受寵典型的上海在內,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其實都更接近於廣西,而不是更接近於清華。當然,即便是清華,最後也是在發展方向上(儘管不是在殘酷程度上)向廣西看齊了。

◇ 餘論:領袖利用了造反派,還是造反派利用了領袖?

  回顧清華文革與廣西文革的往事,令人嘆息更令人深思。作為兩個極端,似乎再也沒有比清華造反派與廣西造反派差別更大的了,不說早先的受寵與否,直到七三布告發布時,四二二在廣西正被別人「踏平」,而井岡山在清華還要「踏平」別人,但這麼大的差別也沒有避免他們很快還是殊途同歸都被毛澤東鎮壓下去。而對於武傳斌發起、北航主要接待的「黑會」而言,清華井岡山和廣西四二二其實都算不得主角,而且事實上兩者並沒有聯繫(兩者都只是各自與武傳斌有接觸),但在中央首長嘴裡,事情卻變成了廣西的「土匪」進京向清華的「黑司令部」「彙報」!更怪的是「黑會」的真正主角武傳斌蒙受的後果也遠沒有清華人和廣西人那麼慘:武傳斌後來三進三出牢房,但時間都不長且始終未獲刑,而清華老團獲刑者累累,四二二更是被浸在了血海里。很多人都說清華文革在全國文革中具有最突出的典型意義,其實,就造反派先受領袖利用后被領袖鎮壓而言,清華無疑是造反派被利用的典型,廣西則是造反派被鎮壓的典型。兩者合起來倒是構成了中國文革最完整的典型圖景。

  對於像廣西四二二那樣的造反派被殘酷鎮壓和野蠻屠殺,今天是怎麼譴責也不過分的。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四二二就是正確的。「奉旨造反」結果卻被「引蛇出洞聚而殲之」固然可悲,但他們所奉之旨也很不人道,他們也喝過「狼奶」,得勢起來也會很兇,就像清華井岡山得勢時那樣。廣西四二二作惡遠比鎮壓者少,原因並不是他們的主張正確,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勢的機會罷了。我一直認為,無論就17年極權體制下積累的官民矛盾,還是就「五十多天來」當權派首先發動「反右式文革」整老百姓(如工作隊整蒯大富)造成的新民怨而言,文革中的群眾「造反」形成如此規模,並不能僅僅用「奉旨」來解釋,它是有社會土壤的,即使今天看來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但這也就如舊時的農民反官府一樣,值得同情並不意味著它(如海外一些「人民文革」論者所言)就是「民主派」。把中國文革時的造反派混同於波蘭的團結工會是完全不對的。在當時的中國,有社會土壤的造反仍然得「奉旨」發難,值得同情者也做了不少火中取栗的傻事和烏煙瘴氣的壞事。不過這是領袖利用造反派作惡(利用完又鎮壓了他們),而不是造反派利用領袖作惡,這個基本事實是不能顛倒的。現在看來,當時完全沒有被利用的「造反」恐怕只有所謂上海一月革命中被張春橋王洪文等人鎮壓下去的「經濟主義」造反,最底層的勞動者要求改善待遇,不僅在「社會主義」之下應該天經地義,「資本主義」也都還承認勞工運動合法呢。即便當時的經濟條件難以滿足他們的這些要求,也不能剝奪他們提出要求的權利吧!然而當時不僅王洪文這種「另類造反派」,就連紅革會這樣的「典型造反派」也參與了鎮壓「經濟主義」,可見中國一般造反派與「人民文革論」所說的「民主派」距離有多大。

  揭示這些真相的意義重大。1980年代鄧小平「徹底否定文革」本是對的,但當時的歷史局限決定了這一「否定」仍然是基於當權派利益本位的立場,因此不僅「徹底否定」其實並不徹底,更重要的是也有失公正:那時的「否定文革」主要就是「否定」造反派,文革被描述成「造反派迫害走資派」的單一圖景。以至於文革過去40多年後,年輕人知道的文革就是「毛澤東支持『造反派』整『走資派』,鄧小平抬舉『走資派』肅清『造反派』」。這個「事實判斷」很少有人質疑,雙方只是價值判斷相反:有人說毛主席支持人民反官僚是對的,有人說老百姓犯上作亂不行,鄧小平平定造反才對了。如果只是在這樣的「事實」上討論,那就永遠不能搞清文革災難的教訓、也沒法認識改革的意義。其實不僅是中國人,就是傅高義這樣的外國學者也如此,他在《鄧小平時代》一書中仍然把遲群等人稱為「造反派」,〔53〕其實這些人恰恰是毛澤東派來鎮壓「造反派」的——但是遲群治下被整死的人卻要比「造反派」蒯大富治下更多。文革中當然有「造反派」迫害「走資派」的一幕,但絕非僅僅有這一幕,而且如果我們承認「十年文革」之說,那麼這一幕其實非常短暫。重要的是幾個被忽視的「真相」:「造反派」得勢時確實也很野蠻,但那時鎮壓他們的人往往更野蠻,總的來說在那十年中,「造反派」的受難百倍於「當權派」和「保皇派」。而就造反派本身來說,他們受難最慘的主要是在毛澤東時代,而非鄧小平時代。

  另一方面,「走資派」(老幹部)長期受大難、改革后才解厄者固然不少,但其中受「造反派迫害」只是一瞬,90%的時間他們是受的「常規黨內迫害」,與根本沒有造反派之說的蘇聯克格勃黑獄沒什麼本質區別。「彭陸羅楊」受難時,「造反派」還遠沒有問世,而王光美一直被關押到1976年,難道那是蒯大富關的?

  更耐人尋味的是中國歷史上常見的「名實」分離,說的與做的相反。正如今天幾乎100%的當年「右派」都已平反,但「反右」仍被認為「必要」一樣,當年毛澤東把95%的「造反」者都收拾了,理論上「造反」卻仍被說成是對的。而與毛生前對造反派的殘酷鎮壓相比,鄧小平時代雖然理論上整體否定了造反運動,並清理了一些「三種人」。但不僅這種處理無法與毛澤東的鎮壓相比,而且事實上,大量造反派的冤案卻是在鄧時代得到糾正的。關於文革,無論是官式的「徹底否定」還是「毛左」的「毛主席支持民眾反官僚」論都迴避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把「造反派」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事絕大多數是發生在毛澤東時代,而不是在鄧小平時代。而真正帶有「人民文革」色彩的造反,如前述知青要求回城之類的「經濟主義」造反,毛澤東時代不但官府鎮壓,主流「造反派」也排斥之,反倒是在改革初期,很多這類「造反」取得了成功!

  鄧小平時代以清理「三種人」的名義把殘留在黨政機關中的一些曾經的造反派予以驅逐,一些人還被判了刑。但其實到1976年時仍然得勢的「造反派」人士不但已經極少,而且大都像王洪文那樣以鎮壓其他造反派的方式交過「投名狀」,實際上已不再是造反派而只是文革新貴。這場「清理」對「造反派」的打擊其實遠不如毛澤東時代的鎮壓。更有不少如蒯大富這樣的人其實在毛澤東生前已經坐牢很久,但那時盛行的是不講任何理由和程序的隨意關押、無限期的黑牢;即使放出來也是「黑五類」式的賤民,無法擁有正常生活。鄧小平時代開始講「法治」,把他們正式審判定罪,判了刑期。儘管從今天的角度看,那種審判實際還是「政治掛帥」,「法治」水平很低,也未必公正,但由於此前的羈押折抵刑期,他們中不少人其實在毛澤東時代坐牢的時間還長於鄧小平時代。出獄后儘管也受到歧視,但程度比毛澤東時代對賤民的歧視差得遠,他們基本上都能恢復正常生活。

  更應該指出的是:鄧小平時代雖然理論上徹底否定了在毛澤東時代受到理論肯定的「造反派」,實際上卻有很多毛澤東時代鎮壓造反派的冤案,是在鄧小平時代被平反的。這實在是歷史的弔詭!例如改革初年獲得平反的最出名的幾個文革中遇害的異議人士(有的平反后被宣布為烈士),當年他們其實並非同一立場,其中因反對打倒劉少奇而被害的張志新自然不是造反派(她應該算「保守派」),但遇羅克(因編輯造反派的《中學文革報》反對保皇派的「血統論」而遇害)、李九蓮、鍾海源(都在軍人政權鎮壓造反派時遇害)等多數人其實都屬於造反派。還有那些活著的人:武漢的魯禮安、湖南的楊曦光(即後來名滿天下的楊小凱)、廣西的錢文俊等,他們不僅是造反派,而且是造反派中最激進者,他們都是毛澤東時代坐大牢、鄧小平時代獲平反的。

  那時冤死的人除了「賤民」以外,肯定以造反派居多——至少比「走資派」和「保皇派」多,這些被平反者自然也是如此。典型的是筆者的家鄉廣西等地,文革中對「造反派」成千上萬地大舉屠殺,可謂慘絕人寰。那也是鄧小平時代被平反、得以恢復公道的。1983-87年間「處遺」(處理文革遺留問題)在那裡是無人不知的一個詞。處遺中被懲罰的一些殺人者按當時的政治口徑都被指為「造反派」,其實他們固然罪有應得,但說他們是「造反派」就與事實剛好相反了——他們是文革前當權派的御林軍。而大量的廣西「造反派」恰恰是在鄧小平時代從地獄回到人間的。

  因此就不難理解,儘管今天有不少不懂歷史的年輕人從「造反派反官僚」的角度同情文革,但實際上在1970-80年代之交,走出文革、實行改革是包括絕大多數前「造反派」和「走資派」在內的幾乎所有國人的共識。只是當時改革主導者是復出的當權派(文革中所謂的「走資派」),按他們的意圖進行的改革固然基本上符合上述共識並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偏見和扭曲還是不少,改革之路遠比當時人們想的複雜和坎坷,對文革的反思自然也是如此。這也就是孫怒濤先生主編本書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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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11 個評論)

回復 mali50 2019-3-29 22:58
研究文革的人、不管是何立場、和走資派犯了共同的錯誤、就是把毛說成是中共和政府的唯一決策人甚至執行者。事實上毛自解放后、包括大躍進其間、就逐漸放手國家的具體管理、只操心黨內和政治事務。這才有被走資派架空。走資派卻把一切、包括自己之間的權力爭鬥、都推到毛頭上。文革中毛倒劉雖然得到林彪的支持、但是以犧牲部分權力和同黨為交換的。為此毛不能不同時防範林、因此對四野之外的軍頭讓步妥協、堅決反對把文革推向軍內、還因此打倒了支持過自己的造反派頭頭。由於軍隊派別林立、支左的軍隊各懷鬼胎。有的鎮壓保皇派、有的鎮壓造反派。劉鄧的根據地廣西鎮壓的是造反派。武漢好像也是。這不是毛的本意、而是無能為力。否則就不必發動群眾造反、直接撤職就是了。1967年的二月逆流實際上就是軍頭造反和政變。毛被迫妥協。於是廣西軍隊(鄧的戰友領導)於次年大肆鎮壓造反派。作者把這一切都看成是毛的立場是很幼稚的。
回復 qxw66 2019-3-30 07:39
秦暉,是背叛了紅2,投向人民了啊
回復 南沙2 2019-3-30 08:32
文革時期混亂不堪
回復 successful 2019-3-30 14:29
mali50: 研究文革的人、不管是何立場、和走資派犯了共同的錯誤、就是把毛說成是中共和政府的唯一決策人甚至執行者。事實上毛自解放后、包括大躍進其間、就逐漸放手國家的
分析正確. 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以後辭去了國家主席的職務, 讓位於劉少奇. 辭去了政協主席的職務, 讓位於周恩來. 辭去了總書記的的職務讓位於鄧小平. 僅僅保留了共產黨的主席以及當然的中央軍委主席.  久而久之權力被劉鄧實權派架空了; 這也是內部鬥爭的結果.  實在話文革前毛澤東已經大權旁落, 而文革後文革中毛澤東才達到了權力的頂峰; 但是毛澤東逝世以後 華國鋒, 汪東興軍事政變之後毛澤東的權力世界也就轟然坍塌 .
回復 successful 2019-3-30 14:30
qxw66: 秦暉,是背叛了紅2,投向人民了啊
秦暉是少有的為造反派發聲的文人
回復 successful 2019-3-30 14:31
南沙2: 文革時期混亂不堪
軍隊的最後顯現, 當然會令文革混亂不堪.
回復 rasitillos 2019-3-30 16:07
文革的研究文章不少,但能稱得上精品的,少之又少。
回復 mali50 2019-3-31 00:34
successful: 分析正確. 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以後辭去了國家主席的職務, 讓位於劉少奇. 辭去了政協主席的職務, 讓位於周恩來. 辭去了總書記的的職務讓位於鄧小平. 僅僅保留了共
七千人大會於1962年召開。毛在1959年4月就把國家主席一職交給了劉。共產黨革命沒有變成第二次太平天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毛的統一戰線、不只是黨外、更是黨內。走資派隻字不提後者。這也為毛自己埋下了後患。從延安到文革四十年、毛只倒過劉、其它是走資派內斗(高劉、劉彭、林(周)張)被迫戰隊。看看走資派。鄧不到十年倒了三個中共領導。如果大帥都在就是太平天國的結局。
回復 qxw66 2019-3-31 01:22
successful: 秦暉是少有的為造反派發聲的文人
真是的,跌破眼鏡啊
回復 successful 2019-4-1 18:12
mali50: 七千人大會於1962年召開。毛在1959年4月就把國家主席一職交給了劉。共產黨革命沒有變成第二次太平天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毛的統一戰線、不只是黨外、更是黨內
毛澤東的黨指揮槍也是重要原因,  中共軍隊大 權不在將帥手中, 是接受了太平天國諸王擁兵做大的教訓.
回復 mali50 2019-4-1 22:49
successful: 毛澤東的黨指揮槍也是重要原因,  中共軍隊大 權不在將帥手中, 是接受了太平天國諸王擁兵做大的教訓.
黨指揮槍是原則、但還不是保障。華國鋒和胡耀邦就是例子。毛能做到、一來有軍事權威、二來懂得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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