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大汗淋淋的你,從床上站起來,順手抄起洗臉盆,赤身裸體地拉開宿舍門,來到男廁所內,迅速打開水籠頭,還沒等盛到七成滿,你就端起洗臉盆往自己身上「嘩」地就是一盆涼水猛衝。
哇!真痛快!
你彷彿是已經沉睡了幾百年的一具殭屍,在這涼水的猛激之下,周身上下立刻就煥發出了久違的活力和本能。
回到宿舍后,你穿上背心短褲,以小步慢跑著,來到大街上,沿著護城河旁的林蔭道,一直跑到了安定門,這時候你才覺得有些累了,想也沒想就抬腿蹬上了27路公交車,半靠半坐地依在最後面的車體上,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直到售票員來查票時,你才發覺自己眼下這身裝束,實在看不出還能在身上哪個地方可以存放可憐的一角車票錢。
「就一角錢,我代他交了吧。」
說話的是個和你一樣並排在車內最後面、半靠半坐在車體上一個女孩。
你強行壓抑了幾次那正在喘氣的呼吸,轉過臉來,看著她的側面,她這時也正用微笑著的半個側面看著你。可是因為你此刻正為沒帶錢而倍感尷尬,卻一點也沒有想到要仔細欣賞一下她的臉。
「謝謝你,我在豁口下。你在哪裡下車?要是同路的話,一會兒下車后,我到宿舍后馬上把錢還給你,好嗎?」
「不用了,就一角錢,沒什麼。這麼熱的天,你還堅持出來鍛煉?」
「不好意思了,要不怎麼說『一塊錢憋倒英雄漢』呢。」
她沒再回答。
你也就無話可說了。
車子在開動著,你這時候注意到女孩雙手交叉著拿著一本書,放在自己的大腿面上,手裡拿著的是許國璋《英語》,大概是第二冊吧。
又是一位想出國的漂亮女孩。
你心想。
你發現女孩這時正低著頭、一直注視著你運動短褲下面暴露出的肌肉強健的大腿,這場景、尤其是這眼神你簡直是太熟悉了,因為你第一次在自習教室里見到元元時也是這種眼神。「輕攏……輕攏慢捻……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你那時心裡是這樣想的。啊,像是被電激打了一下似的,莫非她也是個打獵的高手?你這時立刻又找回了你那非常老道的獵艷心情。稍微一動眼神,你發現:
這麼熱的天,可她下身卻還是穿著當時非常時髦的牛仔褲,腳下的黑色高跟涼鞋裡兩隻玉質般白嫩的腳,正靜靜地被兩道鞋梁罩在裡面,簡直就像是剛剛度過鬧春季節的一對雪白的波斯貓,透過細嫩的皮膚,幾道腳面上的筋骨和血管依稀可辨。突然之間,你彷彿徹底理解了清末民初時代那個南洋華僑出身的著名大思想家的獨特嗜好形成的生理基礎!
「品蓮」!
對,正是品蓮。這個從南唐李後主時代興起的男人們的雅好,通過老妖怪辜鴻銘大師的親身體驗和吹捧,現在終於引起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正處於青春期的你的心靈共鳴!眼下,你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你要仔細去欣賞一下方方的腳!
「對不起,我要在這一站下車了。」
「真太謝謝你了。」
女孩從後門下了車。
你看了一眼車窗外的站牌名:六鋪炕。
當車子再次開動時,你轉過頭來,通過後面的大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到,剛才下了車、眼下正在車後面行走的那個女孩,也正用直勾勾的眼睛看著你。
這是你第一次、也是你有生之年唯一的一次仔細地看著她:
尖尖的下巴上是兩片紅紅的薄薄的嘴唇,兩個深深的酒窩上面是兩隻深情而會說話的眼睛,兩條柳葉似的長眉上是一頭秀髮黑亮黑亮的盤在頭頂上。火紅而又飄逸的絲綢上衣,右肩挎著個米黃色的小坤包。你看著她,她也正望著你,你們兩個人之間的空間距離就在車子的開動下漸行漸遠。
這時候,她沖著你揮了揮手,並說著什麼。你一點也沒有聽見,你根本也不可能聽得見……她在說什麼呢?說「Byebye」還是說「再會」,還是說「有緣千里來……」
突然,你有了一股想跳下車去和她長談、和她擁抱、把她死死地抓住的衝動。可是看著周圍冷漠而擁擠的乘客和那正在加足了馬力行駛著的車子,你立刻覺得百般的痛苦、千般的悔恨、萬般的無奈。男女之間的緣分的形成,據說是只有在前生時在佛祖面前不停地下跪、祈禱上五百年,才有可能換來在今生今世的一次擦肩而過!難道這不正是針對著你的眼下來說的嗎?!此時此刻,你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到手的緣分眼看著、眼看著正在你手中慢慢地消失。就在那一瞬間,你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命運的不可捉摸和緣分的轉瞬即逝……
你永遠地記住了她下車的那一站和上述場景。
離愁漸遠漸無窮。
思往事,易成傷。
過了很多年以後,「閱盡人間春色」的你,卻怎麼也不能忘懷你和她之間的那短暫的一次相會。當你以此作為你在愛情上鍾情和忠貞的證明,一次又一次激動而又忘情地講述給闖入你生命中的一個又一個漂亮女孩時,心胸博大的月下老人把緣分送到你的面前,你卻毫不珍惜地讓它這麼輕飄飄地流走了,無比憤怒的佛祖只安排她為你出了一角錢的車票錢,卻買來了你對她的永久思念……感動得那一個又一個在緣分的驅使下走到你的面前、又無可奈何地黯然離你而去的、那些漂亮美麗而又性感時髦的革命女孩們,陪著你一起流淚,一起傷感……
一連幾天,你課也不上了。
從早到晚地在安定門到六鋪炕之間的27路公交車上,一遍又一遍地坐過來坐過去的,你甚至特意在下午相同的時間段內,早早地站在27路安定門站上,看著紅男綠女們在你眼前匆匆擁擠上27路車。
幾天盯下來,你知道,你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緣分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有機會接續上前緣了。
當神情沮喪的你回到學校,剛走到宿舍樓門口,傳達室的值班員就告訴你,一個女青年打來的找你的電話已經有十幾次了。你知道肯定是方方。這幾天她正忙著陪陳富沅全家人在市內四處轉悠呢。
坐在桌子前,又開始和你最忠實而親密的友人——日記——對話了:
八月五日。晴。無風。周四。
為了找尋她,給我代交了一角錢車票錢、我不知道名字的陌生女孩,我已經曠
課好幾天了。我發現,我總是對偶然相遇的陌生女孩有濃厚的興趣,可能她們從此
以後和我就再沒有一點關係了,可我卻一直對她們充滿憧憬。堅信生命中的下一個
女人一定比現在這個更好,這也許是所有男人的幻想通病吧。而當我無論怎樣努力
也沒有得到我所憧憬的那個女孩后,我將成為一個對過去時態十分敏感和鍾情的懷
舊人物,必將終生生活在這一遺憾當中。也許,在我內心深處珍藏著的是我一直不
敢正視它一眼的「偷著不如偷不著」的這個永恆的真理吧。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是那個活佛「尚措佳貢」的轉世靈童!否則怎麼可能
我這麼下功夫去找她,就是找不到呢!
把握現在吧!不然我將輸得更慘!
哦,剛才意外地在校門口遇見了「默哈穆德同志」,看他那副急匆匆的樣子,
不知道是去走穴還是去走婚。真為他感到累。
現在,你總算明白了把握現在的比找尋失去的更有意義。於是,你立刻給方方的家裡打了電話。
「你這幾天跑到哪裡去了?怎麼老找不到你呀?」
「方方,我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愛你!」
「嘿嘿,你什麼時候學會拿話哄人了?長本事了,可喜可賀呀。」
「我說的是真心話。」
「你是不是怕我和他跑了呀?我再不明白你那點心思就得了。」
「你想怎麼說我都聽著,但是你答應永遠別離開我,好嗎?」
「親愛的,我的好小老公,我的好小女婿,我的好小弟弟,我是離不開你的。」
「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知道,我時常感到心裡很孤獨、很孤獨的。」
「你能這麼說我也好感動、好感動呀!對著電話,你親我十次好嗎?我要聽到聲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