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不是好東⻄,它是個怪獸。 每到年關,怪獸就出來興⻛作浪,百姓不堪其擾。不知哪個聰明⼈想了⼀個辦法,當怪獸年出來禍害百姓時,⼈們就燃放爆⽵,⻔上貼紅紙,驅趕怪獸,祈福⽼天保佑把年這個怪獸平平安安給送⾛。
儘管過去年是個難過的傳說,過年也如同過關,卻成了⼩孩⼦盼望的⽇⼦,尤其是我們的童年時代,吃不上穿不上,全指望過年能吃頓好吃的,能穿⼀件新⾐服,歡歡喜喜貼對聯,放鞭炮,提著燈籠⾛街串巷。
大年三⼗晚上那餐飯,是⼀年之中最重要的晚餐,家家都使出渾身解數,⼒圖做出⼀頓能代表⾃家最⾼⽔準的⼀桌菜。這餐飯,不僅是全家團圓的⼀餐飯,也是左鄰右舍的餐桌⼤⽐武。每當晚飯開始時,隔壁⼆哥早早在家吃完,然後挨家挨戶巡視,他要仔細觀察每家的飯桌上都有什麼,跟他家⽐是好還是差。從⽼孫家出來,他會鄙視地嘀咕:他家沒有溝幫⼦燒雞啊;從⽼杜家出來,他依然輕蔑地嘀咕:他家沒有溜⾁段啊;從⽼洪家出來,他還是不屑地嘀咕:他家沒有炸蝦⽚啊。說起炸蝦⽚,那是我童年神往的⼀道美⻝,只有過年才能擺上餐桌,當然過年能吃上炸蝦⽚的,也不是⼀般⼈家。鄰居⽼榮家家境殷實,每到過年,就拿出⼀盒⽤澱粉和蝦味劑調製的⼲蝦⽚,放進熱油鍋,滋啦⼀聲響,蝦⽚就膨脹起來。榮家⽼⼩趁熱放進嘴⾥,頓時,清脆的聲⾳伴著滿屋⼦的⾹味,嘴唇也跟著泛起油亮的光。榮家男主⼈是⼀個⼀⽶⼋五的魁梧男⼈,不僅⾼⼤,還⻓著⼀副洋⼈的樣⼦。鄰居經常私下猜測,我就親⽿聽過洪家⼤娘有⼀次⼀邊往酸菜缸⾥放⽩菜⼀邊跟楊家⼤媽說:他楊嬸啊,你說⽼榮⼤哥儀錶堂堂,⾼⿐⼦摳嘍眼,⼀點都不像中國⼈。是不是他娘當年在哈爾濱時被蘇聯紅軍給禍害了。洪家⼤娘雖然是個⻓⾆婦,但東北確實有⼀些⼈與蘇聯⼈脫不了⼲系。1945年,蘇聯紅軍趁著美國沒反應過來突然浩浩蕩蕩開進東北,嚇得家家戶戶的⼥⼈不敢出⻔,出去也要⼥扮男裝,臉上還要抹上爐灰。儘管⼩⼼翼翼,仍然有不少東北⼥⼈被蘇聯紅軍糟蹋,當然,也不排除主動投懷送抱的,他們生出的孩⼦⻓得跟蘇聯⼈很像,東北⼈管他們叫⼆⽑⼦。再說回⽼榮家,據說當年解放軍圍困⻓春,所有市⺠都被困在市⾥出不來,餓死了數⼗萬⼈,只有榮家男⼈攜⼀家⽼⼩逃出來了。當他們⼀家來到解放軍哨卡時,榮家主⼈仰起⻓著⼤⿐⼦的臉,沖著解放軍滴哩咕嚕⼀頓說,解放軍軍官一頭霧水,聽不懂老榮大哥說什麼。但看榮家⼤哥完全是蘇聯⽼⼤哥的模樣,這可是我們⾰命的祖師爺,惹不起。於是敬了個軍禮,恭恭敬敬地把榮家⼤⼩送出了城⻔,臨⾛,榮家⼤哥還不忘沖著解放軍說⼀句:死吧洗吧。
扯遠了,為啥啰嗦這麼多榮家的事,他家與我家⼀牆之隔,來往密切,就像李奶奶說的,拆了牆就是⼀家⼈。那時,⽇⼦過得怎麼樣不⽤我說,⼤家⼼知肚明。為了能在過年時吃上豬⾁,我⺟親在榮家⼤嬸慫恿下也買了⼀頭⼩豬仔,指望著過年時能⻓成肥頭⼤⽿的⽼⺟豬。哪⾥想到,養豬也不是誰都能養好的,到了年關,養了⼀年的⼩豬仔,就像吃了⻓⽣不⽼葯,依然是嬌⼩玲瓏,沒辦法只好當乳豬烤了。養豬不成,第⼆年改成養雞,到了過年,雞是⻓⼤了,⺟親學著鄰居操起菜⼑直奔雞舍,抓出⼀只⼤公雞,照著脖⼦就是⼀⼑。稍許,⺟親以為⼤公雞命喪⻩泉了,鬆開⼿,沒成想⼤公雞⼀個箭步竄了出去,跳到房頂,若⽆其事地看著⺟親。也許它⼼⾥嘀咕:我平時待你不薄,早上喊你起床,⽩天看家護院,你為啥痛下殺⼿?⽼⼦就是殺不死的吳青華,我還活在雞間。
母親是個不服輸的⼈,儘管在持家上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左鄰右舍都佩服⺟親,不僅佩服她永不⾔敗的勁⼉,更敬佩她的為⼈。⺟親對街坊鄰居像⼀團⽕,需要時都能把⼼掏給⼈家。每逢⼤年三⼗的上午,⺟親就開始忙上了,不是為⾃家忙,⽽是做很多份好吃的,⽐如蒸年糕,炸丸⼦,茄盒,紅燒⻥,針蘑燉⼩雞等等,然後把我喊過去:這個年糕給你李姨送去,這個炸丸⼦是你王姨的,茄盒給你嚴姨,紅燒⻥給你⻩姨,燉⼩雞送給你劉姨……那時,我⼗歲左右,尚聽⺟親的話,她指哪我就打哪。到了⼗五六歲,⺟親就有點指使不動我了。過年了,她還像以往⼀樣讓我送這送那,我就梗著脖⼦頂嘴:我不去,要去你⾃⼰去。每到這時,⺟親都有點傷⼼地嘆⽓:唉,你⻓⼤了,媽說不動你了。
我⼗⼆三歲時,⽗親去⾮洲援建坦贊鐵路,過年前回來給我帶了很多好東⻄,其中有⼀部留聲機,放上⼀張塑料薄膜,歌聲就從⾥⾯飄出來,別提有多神奇。過年這⼀天,鄰居⼩夥伴都來我家聽我的留聲機,我事先聲明:只許聽,不許摸。⼏次⼩夥伴好奇地想要摸⼀摸塑料唱⽚和留聲機,都被我喝⽌了。到了晚上,我帶上⽗親在⾮洲給我買的鞭炮出⻔了,別的⼩夥伴的鞭炮在我的鞭炮⾯前簡直就像啞屁。我的鞭炮不僅聲⾳洪亮,⽽且炸出的⽕光就像⼀道閃電,泛著藍光,刺得⼩夥伴睜不開眼。杜爺爺是個⼲瘦的⽼頭,臉上布滿了皺紋和麻⼦,舊社會是⻓⼯,吃苦耐勞。他有⼀項特殊技能,⽤⼿攥著鞭炮燃放。每到過年杜爺爺就跟在⼀群⼩孩⼦屁股后⾯,管⼈家要鞭炮。只⻅⼩夥伴顫顫巍巍將鞭炮引燃,捂著⽿朵跑到⼀邊去了。杜爺爺臉不變⾊⼼不跳,像⼀個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啪地⼀聲,鞭炮在他⼿⾥炸開花,⽽他的⼿卻毫髮⽆損。每當這時,杜爺爺就神⽓地⼤笑,那笑聲久久在衚衕⾥回蕩。⼩夥伴看到我的鞭炮威⼒如此⼤,就要整蠱⼀下杜爺爺:杜爺爺,你敢⽤⼿拿著這個鞭炮放嗎?杜爺爺笑著說,你把敢字去掉,就沒有你杜爺爺不敢拿的。於是,⼩夥伴從我⼿⾥把鞭炮拿給杜爺爺,杜爺爺依然是⼀副毫不在乎的樣⼦。點著了⽕,⼩夥伴們像兔⼦⼀樣⼀下竄沒了影⼉。⼀聲清脆地炸響,杜爺爺「哎呦」了⼀聲,第⼀次感到⼿有點灼痛,他看著⾃⼰被燒⿊的⼿掌,滿⼼狐疑,什麼鞭炮啊,這麼厲害。
杜爺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我們這樣整蠱他有點說不過去,但要比起他在舊社會受的苦難,還真不算什麼。杜爺爺經常被我們學校請去痛說家史,有一次他⾛上講台,操著⼀⼝⼭東腔:同學們啊,萬惡的舊社會,那可真不把我們當人啊,地主老財心太黑了,⼀天到晚讓我們幹活。不過,地主婆還不錯,看著我們可憐,經常偷著給我們吃饅頭,紅燒⾁。每當說到這⼉,軍宣隊的⼈都會打斷杜爺爺,引導他往地主如何惡毒,如何對他們不好,如何受苦上說。
其實,要說起我的苦難,也不⽐杜爺爺少,尤其在缺吃少穿⽅⾯。我雖然⽣在新中國,⻓在紅旗下,但⼀⽣下來就挨餓,也是不爭的事實,沒餓死已算萬幸。所以,平時挨餓受凍,就盼著過年能吃上大魚大肉,能穿上一件新衣裳。然而,那年頭過年時,家家總要在吃年夜大餐之前先吃憶苦飯,我有點猴急,完全沒有心思憶苦思甜,眼睛盯著大魚大肉,口水早已流了幾尺長。憶苦飯的程序是這樣的:家家戶戶關了電燈,點上煤油燈,在炕上放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糠稗熬成的粥,再到野地摘一些野菜。家裡的主人一邊訴苦,家人一邊吃糠咽菜:萬惡的舊社會,我們窮苦百姓受盡地主老財的壓迫和欺負,吃不飽穿不暖,那真叫水深火熱啊。共產黨來了(注意,此時有專人控制燈光,一講到共產黨來了,必須馬上把電燈打開,意味著天亮了,太陽出來了),我們翻身做主人了,但階級仇民族恨不能忘啊。我們要感謝共產黨的恩情,世世代代跟黨走!這時要有人帶頭高喊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然後,撤下憶苦思甜飯,迅速從八仙桌下端出大魚大肉,一家人才算正式過上幸福生活。
幸福總是短暫的,一過了年,大魚大肉不見了,清貧生活依然伴隨著我們。一次,我在街上閑逛,看到商店櫥窗⾥有一個夾⼼蛋糕,⾦⻩的表⾯,中間夾著草莓醬,站在那⾥久久不願離去,盼望著有⼀天能吃上這種東⻄。過年了,⺟親問我有什麼願望,我告訴她,我想吃櫥窗⾥的那塊⽟⽶⾯窩窩。⺟親⼼酸地笑了:傻孩⼦,那不是⽟⽶⾯,那是⽤⽩⾯做的蛋糕。貧窮限制了我的想象⼒,由於平時多吃⽟⽶⾯,就把帶有⻩⾊的⾯⻝誤以為是⽟⽶⾯。那時的⽟⽶⾯品質很差,⾥⾯夾著糠稗,蒸熟以後,⼀掰就成渣了。
由於平時肚子里沒有油水,總感覺空落落的,所以就盼著過年能吃上⽩⾯⼤⽶,⼤⻥⼤⾁。每次過年,就拚命吃,一下子就把胃頂住了。我們那⾥管這叫傷⻝,哪⾥是傷⻝,分明是⻝在傷我。如果⼤年三⼗那晚吃傷了⻝,整個⼗五就再也吃不下東⻄,只要⼀吃,胃⾥就湧出⼀股泔⽔的味道。眼看著桌上的美⻝,卻不能吃,簡直太掃興了。
⾃打能吃上飽飯,傷⻝的⽑病就不治⾃愈了。
如今,每當過年,我都會記起⼀些童年往事。那時,「飯疏⻝飲水,曲肱⽽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現在,不愁吃穿,精神卻⽇漸貧乏。不得不說,雖然那時貧窮,卻有很多難以忘懷的人和事。
那個時代永遠過去了。
2025年1⽉27⽇於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