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05。劫了法場

巴郎。《拾舊沙河夢》105。劫了法場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05。劫了法場

「萬縣無產階級革命造反司令部」在1966年歲尾成立，現在過了元旦，進入了1967年。經過前一階段，在「萬無司」統一指揮下，在各系統各行業，積極發動造反派群眾，揪斗縣屬部委局辦的當權派。經過深入揭發，觸及體膚，搬掉了直管上司和領導，再沒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指手劃足，發號施令。革命造反派群眾頓時一身輕鬆，隨心所欲，揚眉吐氣，鬥志昂揚，迫不及待地要更上一層樓，再立新功。

在伯為豪司令的策劃下，「萬無司」成立后的第一個大動作，是要揪出批判萬縣最大的走資派，萬縣縣委書記孫立功。於是，「萬無司」經過內商外連，聯合縣境里和萬縣市裡的造反派，擬定於1月20日，在沙河廣場召開規模宏大的批判大會。

經過一翻緊鑼密鼓的準備，「萬無司」在沙河廣場舞台一側，撐開場地，拉出橫幅標語，旌旗招展，鼓樂震天。冬天黑得早，在當晚7時，當批判大會正式開始時，已是萬家燈火閃爍了。

首先由「萬無司」及友鄰造反組織的頭領們，向聚集在台下、參加批鬥大會的數千名造反派戰士們講話。向他們宣傳中央最新指示，傳達全國文革的最新動向，語言亢奮，鏗鏘有力，激惹得聽眾們情緒熱烈，叫好聲鼓掌聲聲如雷鳴，綿延不絕。

廣場上熱鬧非凡，聲聞四方，很是吸引好奇的看客。因此，在大會開始之後，環繞廣場四周，出現了不少人流，湧入廣場。他們排著隊，打著紅旗，也戴著紅袖章，手執火把或者氣死風燈，步伐整齊，來到廣場。靠近舞台，在造反派戰士站立排座的隊列處周圍，也整齊地排列著，望著裡面的造反派戰士，默默地瞪著眼，一聲不吭。而後面人流，還在繼續進入，廣場的人數，以肉眼可見地速度增長著。

舞台上「萬無司」的頭領們，開始並沒有在意，只以為是遲到的造反派隊伍，聽之任之。但隨之感覺不太對頭了，因為人流絡繹不絕，只見增多，毫無止息的趨勢。他們心存疑慮，相互詢問著，誰也給不出滿意回答，激情洋溢的講演，也不由得放慢了。

突然一陣鼓聲狂擂，聲震四野。在湧入人潮中央，打出了一桿巨大的紅旗。它由結實的綢緞製成，3米x 4米，套在3丈高的旗杆上，矗立在一輛解放牌貨卡的車廂里。紅旗由護旗隊保護著，在冬夜的寒風中，鼓吹飄揚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在桿頂的氣死風燈照耀下，異常觸目，四野可見。就著廣場四周微弱的電燈光線，以及近處閃爍跳躍的火把和風燈光芒，旗上端書「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和正中斗大字體「萬縣東方紅兵團」，如矯捷游龍，上下翻飛飄舞著。

「東方紅兵團」，起源於萬縣市，最初是學生組織，由萬縣市數所中學如萬一中萬二中萬三中等，以及中等專業學校如衛校商校農校師範校等校的學生所組成。它與由地區內的若干工礦企業的工人群眾發起組成的核心組織「紅色產業工人革命造反兵團」，即「紅工造」，強強聯合，形成聯合組織「萬縣地區紅衛兵革命造反聯絡站」，即「紅聯站」，又稱「紅色派」。紅色派其宗旨在保護「革命幹部」，維持現存秩序，故又被造反派指為保皇派。「東方紅兵團」雖屬於紅聯站，但由於它的宗旨，與大多數工農群眾的理念相符，故很受認可，發展很快，從單一學生組織擴展到各行各業，迅速風靡萬縣地區9縣1市，大大超過「紅工造」勢力。以萬縣一地而論，幾乎每個行業，每個角落，都有「東方紅兵團」的分支，人數龐大，達10數萬派眾。民眾分不明白，談說起「紅色派」，多認為是東方紅，把東方紅當成紅聯站，或只知東方紅不知紅聯站。其實這種認知也對，因為紅聯站是殼，其內核就是東方紅，東方紅就是「紅色派」。

這次聞訊，「萬無司」將舉行其成立后的第一場大型批鬥會，試圖以批鬥全縣當權派祭旗，向廣大革命群眾挑釁，耀武揚威。哼，「萬無司」這些消極怠工不務正業的傢伙，這些街頭巷尾的混混潑皮，打著造反旗號，到處打砸搶抄，衝擊政府機關，毆鬥革命幹部，破壞社會秩序，將好端端的文化大革命，攪搞得烏煙障氣，面目全非。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們「紅色派」，一定要針鋒相對，不能讓其陰謀得逞。打聽到消息后，我們早已暗中布置調遣，作好了準備。今晚來湊熱鬧，就是蓄意要跟「萬無司」打擂台，打它一個冷不防，給它一個下馬威，把它扼死在襁褓狀態。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回來，保萬縣境清平世界，沙河子朗朗乾坤。

「紅色派」湧入沙河廣場的隊伍，有頭纏藍色包帕、穿家織土布衣服的農民，有頭戴藤帽、身穿勞動布工裝的工人，也有幹部職工市民學生。有人帶隊，紅旗引領，擁擠著很快佔據了廣場所有空間，並漫溢至廣場周遭馬路上，論人數，怕不有4 - 5萬之眾！喧囂嘈雜聲，震得耳際嗡嗡作響，不辨方向，驅走了寒冷和陰霾。火把風燈，使周遭燈火昏然失色，使滿天星辰掩顏而避。

「紅色派」來衝擊會場，而且是以如此龐大的陣仗，造成如此震撼的聲勢，是「萬無司」頭領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到臨頭，怎麼辦？頭領們緊急磋商，一時如熱鍋螞蟻，徬徨無計。

伯司令臉色陰沉，兩瞳中烏雲密布，怒目噴火，似要炸出雷電來。千慮萬算，棋差一著，現在後悔何用？當斷不斷，會反遭其亂。所以，在此非常時期，一定要沉住氣，不能自己亂了陣腳。伯司令一言定鼎，「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巍然不動」。批鬥會照常進行，你「紅色派」要保皇，我「萬無司」要造反，我們就來個楚河漢界，兵馬對陣，刀對刀槍對槍地較量一番，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於是，「萬無司」咬著牙，憋著勁，批鬥大會照常舉行。很快臨近8時，正戲即將開演。

所謂正戲，自然是指批鬥走資派了。這幾天來，「萬無司」全體出動，撒下天羅地網，將在沙河子的萬縣部委局辦各級當權派，100多人，一網打盡，抓起來，拘押在教育局大院里。由於策劃這次批鬥大會，這幾天，沒有對這些走資派進行批判，只是散關在樓里房間內，好茶好飯地供著。

在教育局裡看押走資派的造反派戰士，自然是伯司令的心腹，但他們並不明了外面形勢的變化。當他們接到頭領們的電話后，將走資派們集合起來，排列兩排，以縣委書記和縣長站在排頭，每個人頸上都掛著寫有身份的白紙名牌，成隊列邁步走出大院。

教育局大院離廣場舞台不遠，只有幾百米距離。剛出院門不遠，四周黑影里，忽然湧出人來，袖章上寫著「東方紅兵團工人糾察隊」。工糾隊約有400 - 500人之多，戴著籐帽穿著工裝，一個個身材魁梧，年輕力壯。這些工糾隊員，多是復轉退伍軍人，在部隊受過嚴格軍事訓練，是會家子，來對付造反派小混混烏合之眾，真是牛刀殺雞，不費吹灰之力。他們一言不發，用手電筒照明，擠入走資派隊列中，看準了，掩至身後，兩人對一個，將幾十名造反派押送人員夾住不能動彈，脅裹到一旁。其餘的工糾隊員們，接過押運工作，將百餘名走資派引領著，走入「紅色派」陣營，來到大旗之下。

時至8時已過，還不見走資派們被押解上台，「萬無司」舞台上一片靜默，伯司令嚴霜滿面。直到8點半，被工糾隊放回的造反派押送人員，方才跌撞著前來報告。聽聞自己手上的王牌、全縣的走資派們，在千鈞一髮時刻，陰差陽錯地，竟然被保皇派「綁架」，「劫了法場」，不禁倒吸一口氣，啞口無言，相對駭然，氣急敗壞。

一霎那，「紅色派」這邊燈火齊明，映襯著大旗之下，一眾「紅色派」首領們，以及排列在旁邊的當權派隊伍。當權派們已取下掛在頸上的白紙名牌，放在一旁，規矩地站在一堆。散布四周的「紅色派」派眾，已得知此利好消息，而今在燈光照耀下，又親眼瞧見「人質」已被解救，證實所聞不虛，不由得興奮雀躍著，發出陣陣歡呼聲，衷心地為首領們的高瞻遠矚，周密布署，奇謀妙計的成功而叫好。

幾萬人的和聲，似雷聲轟鳴，在廣場上空回蕩。眼見得弈棋步步被人搶先，大敗虧輸，伯司令一夥恨恨不已，攥拳磨牙，眼噴怒火，腮幫緊咬。遙望著對方大旗之下，「紅色派」首領們那勝券已握得意洋洋的嘴臉，和縣委書記縣長當權派們投射過來的，似利刃般仇恨的眼光，不禁沮喪萬分。

怎麼辦？鼓動造反派戰友們，動強，去把走資派們搶過來，繼續批鬥？唉，想都別那樣想。要從十倍於己的對手之中搶人，無異於送羊入虎口，虎口拔牙，惹怒對方，萬難落得全身而退。武鬥不行，那麼就文斗？與「紅色派」辯論、對罵、打擂台，這些伎倆早就使用過，本是各有千秋，難定輸贏。唉，怪只怪自己大意，沒防範到「紅色派」的陰險狡詐，竟不動聲色，如水滸好漢樣，在疏於防備之時，來了個「智劫生辰綱」。

如今想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說服對方，承認錯誤，歸還戰利品，無異於天方夜談，痴人說夢，一廂情願。再說，「紅色派」此來，早有準備，來者不善，光是高音嗽叭就架設了上10台，吼起來震耳欲聾，若與其對罵辯爭，自己舞台上嗽叭發出的聲響，與它一比，就好象蚊子哼哼，完全被淹沒了，處於絕對劣勢。

「萬無司」的頭領們，以伯司令為首，被打了悶棍，劫了法場，本應憤怒反擊。然而，面對著強勢又早有準備之敵，卻是謀窮計拙，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任你有百般計謀，事前做好千種安排，在強大實力面前，也是難以得逞的。怪只怪自己的天真幼稚，把殘酷的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看成了小孩子的玩家家遊戲，以君子之心去度「紅色派」小人之腹，吃了虧活該，算是罪有應得了。這次的教訓太慘重了，一定要牢記，不折不撓，爭取翻盤。

造反派咬著牙，堅持到了9點鐘，卻是士氣越加低落，畏戰怯戰不敢言戰，將舞台道具布景、標語旌旗、音響設備等搜羅裝箱。隨後，在伯司令帶領下，偃旗息鼓，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急急乎似漏網之魚，穿過大聲嘲諷譏笑的「紅色派」人廊，向廣場外逃逸而去，作鳥獸散。

巴郎  記於20200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