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88。文幺姐兒

巴郎。《拾舊沙河夢》088。文幺姐兒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八八。文幺姐兒

破「四舊」中，我記憶最深刻的，是紅衛兵去抄文幺姐的家。「幺」字讀音為「妖」，是川東俚語，意為最末一個，不是貶字，是昵稱愛稱，常稱呼子女，如幺兒幺女等。

據老人們擺白，文幺姐算得是沙河子街上的一個傳奇人物。文幺姐的生辰已不知曉，應該是在辛亥革命左右，民國初立時。她並不是本地生人，據說她的家鄉是在敘府宜賓。文家是川南望族，父祖輩都受過新學，留過洋，參加過同盟會，曾為反清共和奔走過。民國建立后，息政從商，是川南的紡織業巨頭富商，有名士紳。文幺姐，那時應該還是文幺妹了，並非正房所生，而是庶出，也就是姨太太小老婆所生，但也算是大家閨秀。父母都知書識理，見識不薄，也很開明，一視同仁對待兒女，送女兒上學堂讀書，從小學中學，直到大學，去重慶城「從德女子學院」家政系學習。

她那時近20歲，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說來也巧，宜賓駐軍中，來了個康營長，年輕英俊，還是黃埔軍校6期畢業，家鄉是毗鄰宜賓的江津縣。在地方士紳鄉黨舉行的接風宴上，文家父母一眼就看中了康營長，一打聽，康營長卻是成了家的。原來，康營長在去軍校之前，就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老婆，並生育了兒女。但妻室兒女都願意留在江津縣的鄉下老家，守著父母和田產過活，不願隨軍顛簸。康營長投身軍旅，身邊無人侍奉，人隻影孤。因此，文家父母就動了心思，召回女兒，欲配姻緣。

文幺姐正值青春，面容姣好，身形苗條，川南佳人，秋波蕩漾。在有心人的攛掇和推波助瀾下，很快與康營長自由戀愛上了，並風掣電閃，很快喜結連理了。勇士倜儻，美女風流，嫁給康營長，雖然是側室，但文幺姐也滿足，誰讓自己也是庶出呢？而且，康營長算是個倒插門女婿上門郎，婚後，內務自己當家作主，這個側室，實質上與正房沒有區別。再說，兩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又尊崇傳統道德禮儀，描眉畫目，說史論詩，即是知己，又是佳偶，心心相印，恩愛非常。

無話則短。且說幾年過去，夫妻雖沒生育，但恩愛依舊。康營長因勤勞政務，治軍有成，上眷正隆，已升任為駐軍團長，獨鎮一方，前程似錦，風華正茂。可惜天有不測風雲，1937年「七七事變」，日寇在瀘定橋借演習之名，突然襲擊中國軍隊，悍然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國共兩黨捐棄前嫌，組成統一戰線，共赴國難，齊心抗日。川軍將領也一改閉關自守的割據，響應國府和蔣委員長的號召：「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有守土抗戰之責」。川軍楊森部在萬縣市集結，康團長率部亦在其中。匆忙準備之後，部隊擬乘船順三峽出川。

出川抗日誓師大會上，上校康團長對家裡人說：「我此一去，為國而戰，義無反顧，萬死不辭」！文幺姐贈與夫君一面白布旗，旗上血書「報國」大字，下面小字曰：「抗日救國，築我長城。旗贈夫君，如妾隨蹬。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文幺姐與一眾家眷，直將將士們順流送到奉節城下虁門瞿塘峽前，並慎重剪髮立誓，要在南浦（萬縣古稱）守望，直到夫君凱旋迴川。遂灑淚而別。

川軍出川時，各界普遍認為這是當時中國「最糟最孬火的軍隊」，裝備不足，缺乏彈藥、給養和醫療設備。冬天在河南山西打仗時，朔風怒號，士兵們爬冰卧雪，手上拿的還是晚清新軍時的老套筒、漢陽造，只有10發子彈兩枚手榴彈，身穿布單衣短軍褲，腳上穿的還是草鞋。

然而，就是這樣一支部隊，抗日士氣卻非常旺盛。據說川軍將領楊森曾經說過：「我們過去打內戰，對不起國家民族，是極其恥辱的。今天的抗日戰爭是保土衛國，流血犧牲，這是我們軍人應盡的天職，我們川軍決不能辜負父老鄉親的期望，要灑盡熱血，為國爭光」，這段話可謂代表了廣大川軍將士的心聲。

為了抗日，300萬川軍出川，足跡遍布全國抗日戰場。幾乎所有的對日大會戰中，都有川軍將士的身影。民族危亡之際，他們以國家利益為重，深明大義，忍辱負重，慷慨赴死，以劣勢武器，無數次與裝備精良的日軍進行殊死決戰，作出了最慘烈的犧牲，傷亡人數約為全國抗日軍隊傷亡總數的1/5，居全國之冠！

2017年「七七事變」塈川軍抗戰八十周年紀念日，我不勝感慨唏噓，成詩2首追憶川軍抗戰英雄歷程：

 1「出川抗戰世所譏，雙槍在手百衲衣。

    頭纏包帕巴山漢，足蹬草鞋蜀水女。

    前赴後繼匹夫志，精忠報國赤子義。

    豪俠仗劍長城立，怒向扶桑神鬼泣」。

 2「激戰淞滬殺倭寇，會師漢湘滅頑敵。

    南京守城血染江，台庄攻堡腦塗地。

    浴火長沙舞鳳凰，蹈水中原碎碧玉。

    百萬川軍今安在？巴山蜀水好兒女」。

雙槍指的是步槍和煙槍，川軍將士絕大多數抽煙，故煙槍必備。

康團長出川不久，即參與了台兒庄大會戰。其所在師奉命堅守滕縣孤城，遲滯日軍增援部隊。中將師長王銘章說：「前人史可法曾說過『以城為殉』，我誓與滕縣共存亡！」。在日軍大炮飛機強勢攻擊下，缺槍少彈的川軍部隊硬是浴血奮戰，拚死防禦，和優勢日寇援軍周旋，為國軍大部隊孤立圍困台兒庄，聚殲5萬日寇爭取時間。

川軍堅守了整整三個晝夜，彈盡糧絕，師長王銘章重傷受圍，自殺殉國、慷慨成仁，寧死不降。全師將士韌如磐石，反覆爭奪陣地，不讓尺土，挺起刺刀，與日軍白刃拼搏，大部玉碎，為國捐軀。只剩下康團長和餘下的幾十名部下兄弟，因重傷暈倒在死人堆里，幸免於難，直到國軍救援來到。

八年抗戰，川軍之功，殊不可沒！中共領袖毛澤東，曾親手撰寫輓聯，哀悼王銘章將軍：

   「奮戰守孤城，視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

    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

台兒庄會戰大捷，一舉殲滅重創日軍5萬餘人，是抗戰以來最大勝利，振奮了軍心民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勝利后，作為有功之臣，康團長獲頒「青天白日」大功勳章，並作為黃埔軍校學生，被調離川軍，遷入蔣氏嫡系部隊任師長，將星燦爛。從此，康被委以重任，駐防各地，再也沒有回川。全國解放前夕，隨軍撤退至台灣，從此再無音訊。

且說文幺姐滯留在萬縣，含辛茹苦，靠微薄積蓄過活。憂心如焚地惦念夫君在前線奮勇殺敵，望眼欲穿地盼望夫君早日凱旋迴川，滾滾川江東流水，寄託著佳人一片心思，陣陣南地北飛雁，傳遞著賢妻滿腹衷腸。日思夜盼，八年抗戰，盼到日寇投降。不料勝利之時，康將軍難違軍令，不能回川。文幺姐曾去北地探望過夫君兩次，一則夫君奉令內戰軍務繁忙；二則夫君枕邊空虛又有新歡；三則時光乃情愛殺手，分離久了，心有隔閡，再難舊情重溫舊夢再圓。「苛可同患難，不能共富貴矣」！文幺姐滿懷惆悵，忍淚告別夫君，自回川來，一別不見。

文幺姐在萬縣住了這麼多年，早已對這塊熱土產生了感情，喜愛上了這裡的青山綠水，鄉俗人情。而且，這裡是她與夫君最後一別之地，此景此情縈繞腦際，再不能忘。於是，她不忍離去，留在了這第二故鄉。她用自己的積蓄，和夫君饋贈金銀，投資於萬縣市紡織廠紗廠等民族工商業，並獨資開辦了沙河子最大的飯店旅館「南浦酒樓」，由於管理有方，生意興隆，事業蒸蒸日上。

人民中國成立后，巴山蜀水換了新顏。文幺姐經歷過舊社會的官府腐敗，橫徵暴斂，戰亂頻仍，民不聊生，再看見新社會的政府清明，輕徭薄賦，社會安定，衣豐食足，她是知書識理的人，目光敏銳，看得清形勢，深知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跟著共產黨走前程似錦。

於是，她積極響應黨和政府號召，投身工商業界的社會主義改造，執行「公私合營」，主動將自己名下的資產交出來，按贖買政策入股分紅。並將「南浦酒樓」的管理權、經營權、用人權、財務權等交出，與國營資本合併，改名為「沙河飯店」，全身退出，不再參與飯店的日常事務。

退出實業之後，她有了些榮譽頭銜。她是民主黨派成員，縣工商聯合會委員，縣裡和市裡政協委員，經常與黨政要員握手言歡，諮詢國策。更深入廠礦企業，農村社隊去視察調研，搜集資料，寫作報告，提供議案等。

但最主要的，還是參與社區的各項活動，不辭辛勞，發揮餘熱。文革前，街道居委會經常借用工商聯的大廳房間舉辦社區活動。我家當時就在工商聯大樓的對面，隔著馬路相對，下了學或晚上周末，完成學校布置作業后，常躥蹓過去玩耍。

文幺姐是正牌家政畢業，雖然沒有從事過家政職業，但對此中精妙領會頗深。她開辦各種家政學習班，倡導「三從四德」，婦女解放，課目廣泛靈活，適合男女老少，因此很受歡迎，常常人滿為患。此外，她還組辦戲曲舞蹈隊，召集票友，切蹉戲曲評彈，教授交際舞、拉丁舞、和蘇式舞，忙碌得腳不沾地。雖然已是半百之人，但她仍然面容姣好，風韻猶存，苗條消廋富有彈性，走路如趟舞步，還能吸引不少的眼球。她不願人們尊稱她「文幺娘」或「文媽」，而寧願被叫著「文幺姐兒」，這樣才「顯得平等，還算年輕」。

巴郎  記於2020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