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87。萬花鏡筒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八七。萬花鏡筒
紅星戰鬥隊,成立之初,心地還是純正善良的,時時不忘以雷鋒叔叔為榜樣,學習他,為人民服務,做好人好事。同學中,有許多住在沙河子街上,即使有同學住在機關大院中,進出也要走在鎮里大街小巷裡,所以,對鎮段內的道路情況、居委活動、人家分佈、家庭狀況,都有個大致的了解。
還是在上課的時侯,為了向雷鋒同志學習,班上組織「學雷鋒小組」,抽課餘時間,到社會上去,助人為樂,在幼稚的心靈里,播下與人為善的傳統美德。在早晚、周末、節假日里,抽出空閑時間,在街道里,組織居民學習班,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地方政府的法令規劃。唱歌跳舞排節目,讀報寫信又掃盲。活躍社區,四季繁忙。春天支農又植樹,夏季巡岸把洪防。金秋田野拾谷穗,深冬修路沙石扛。維持好社會秩序,扶老攜幼過馬路,清潔衛生道兩旁。維持治安答疑問,會議活動站好崗。從小做起,身體力行,樹立社會新氣象。
每個「學雷鋒小組」,都或自發地,或從學校街道,接受任務,按所住路段,照料孤寡老弱病患殘疾人士。這些可憐的人,通常被列入民政部門「五保」名單,定期按時發放救濟款物,生病時予以免費醫療,保障衣食住宿無虞。但他們多孤身一人,即使有家人子女,也多不在身邊,生活上一切都要自理,實在難為難行。民政部門有人定期上門,照料生活起居,但還是有許多家務事,是他們自己難以完成的。
同學們定期上門作家訪,花上個把小時,做點小事,減輕他們的負擔。去井邊抬水,上街買米面柴火,抬重物上下樓梯,掃地倒垃圾,做煤球煤餅,煮飯做菜,洗滌衣裳,等等。待到收拾乾淨清爽之後,大家會坐下來,為他們捶捶背腰,聽他們講述過去的時光,家長里短,閑話平常。或者為他們表演歌舞節目助興,節日喜慶時,帶他們去公園逛逛,讓他們暫時忘掉糾纏身心的病痛疾患,為他們的寂寞日子,帶來陣陣歡笑。
這些活動,雖然瑣碎,似乎不值一提。但是正值幼年時候,模仿力強,白紙易描新書畫,純潔靈魂烏托邦。這些「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舉止行為思想道德,銘刻在心靈內,幾十年來,再難忘卻。再觀今日,世風日下,世人身陷社會名利場中,私心雜念無限膨脹,青春夢想消散無痕,回首往事,真是愧對稚童之心矣。
為何同一人生,幼小時將助人為樂與人為善視為美德,而成年之後卻將社會視為名利場,私心雜念無限膨脹,只求人人為我,而不願我為人人呢?我自省過多次,卻發覺,原因雖然撲朔迷離,然文革初期,紅衛兵,破「四舊」活動,破除了孔孟之道儒家道德,顛倒了中華禮儀世俗傳統,使社會陷於無規可循狀態,大家都自行其是,自私自利,利己為先,是造成此現象的真正根源。
首先,自文革開始之後,學校不再上課,傳統德育如品德操守,都不再講授,棄之一邊。代之而起的,是學習毛主席著作,是進行革命大批判,是堅持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學雷鋒,講仁智重禮義,是當老好人,是和稀泥,是階級立場模糊,誰知道你助人為樂出手相幫的人,是無產階級革命大眾,或是隱藏在革命隊伍中「打著紅旗反紅旗」的階級敵人呢?而做好事,是鍛煉了四肢,荒廢了大腦,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並沒有提高無產階級的思想覺悟,對革命事業沒有貢獻。因此,免得「好心辦了壞事」,敵我不分,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或者辛辛苦苦地做些無用功,索性就不要做任何事。不做事,就不會犯過錯。落得有大把時間握在手裡,任自己去逍遙自在,或去認真地深入文革錘鍊自己。
其次,中國上千年來,一直以孔教儒學為正統,崇尚天地君親師,遵從仁義禮智信,思維行事,自有一番禮儀制衡,道德規範。人們在傳統道德框架中生活,循規守矩,活得有滋有味,將這種規束認為很自然,很理所當然,從來沒有興起過絲毫懷疑念頭。直到現在,偉大領袖揮動巨手,發動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號召要破除「四舊」,這才幡然醒悟:原來我們在學校天天學習的德育,在心中奉若神明旨意的傳統道德標準,竟然不是香花,反而是毒草,是毒害人們思想的砒霜,是貨真價實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應在破除之列。從前的我們,就如井底的青蛙,泡在孔孟之道的髒水里,受著難以言說的毒害,卻不自知。幸虧中央文革,將我們從水深火熱中撈出來,看到了井外有天。那《共產黨宣言》中描述的「幽靈」,正虛無縹緲地,在我們中華大地天空飄蕩,召喚我們革命小將,革封資修的命,造孔孟之道的反,從一無所有中,創造我們無產階級自己的文化,要做天下的主人。
再三,覺醒之後,紅衛兵小將們心裡充滿了憤怒。原來我們廢寢忘食學習,還要死記硬背,考試過關,並要身體力行的道統梵音,竟然是毒害我們的鴉片。從小到大,十來年來,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思維,似是而非地蒙蔽著我們的心靈。可憐我們的童真、我們的青春,竟如滾滾東流水逝去,浪費在這些毫無用處的垃圾上面,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絕不甘休,我們一定要報復,要把逝去的青春重新奪回來,要緊緊跟隨中央文革,對「四舊」絕不姑息,毫不留情,要用革命鐵掃帚,將「四舊」掃進歷史垃圾堆,要用革命暴力,將「四舊」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那個夏秋之際,紅衛兵大串連波瀾壯闊,天天高潮。從早向晚,沙河子街邊旁觀人群熙熙攘攘,鼓鑼喧天連綿不絕,一隊隊的紅衛兵串連隊伍,或西下萬縣市,或北上五梁橋,從兩個方向對流匯聚,洶湧澎湃,川流不息,滿目皆是串連隊的紅旗飄展,紅衛兵的軍衣軍帽,映綠了原野、公路和街道。
外來紅衛兵,每到一地,都要進行宣傳鼓動,撒抪文革火種,以喚醒民眾。另外,還將毛主席倡導的「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即基於意識形態思想文化上的破舊立新,簡單化為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進行一系列物質形態上的破壞行動,打砸搶抄暴力行為成風。
我們紅星戰鬥隊並不是天天必須要寫標語大字報,印發傳單,沒人督促,人小,也就沒有堅持的耐性、自覺性和責任感,常常是三天打漁兩天晒網。每逢曬網的日子,大家就三五成群,分散開來,在沙河子閑逛,哪裡有事哪裡鑽,笑看天翻地又塌。世態喧囂多熱鬧,箇中奧妙迷傻瓜。
本地紅衛兵串連去了外地,所以,在沙河子破「四舊」的紅衛兵,都是外地來的。這種情形,在全國都是一樣。再革命,對鄉里鄉親,心裡總有一絲敬畏憐憫,有所顧忌,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許多暴力手段就施展不開。如果到了異地,心理再無陰影,就能我行我素,大膽妄為,也就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外來紅衛兵,雖然強勢,是過江龍,但初到一地,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不明究底,這時,就需要有人指點,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這地頭蛇,自然是當地街道了。街道和縣裡,都有修纂地方志史和文物保護的部門,熟知縣鎮各處古物古迹的出處。街道和派出所都有戶籍管理,街巷裡路,每家每戶,祖孫五代,出身籍貫,都造明在冊。所以,「四舊」和黑五類,是不難查證的。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縣鎮幹部,都願意拋頭露面作惡人。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生活於斯,通常對本地山水和人物,都有一定感情,對風俗歷史文化,都能大致理解,所以,都或多或少地,虛應故事,不願本地風物人情受到破壞。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經歷了紅衛兵的暴烈行為,和文革十年浩劫之後,仍然有許多文物古迹被部分地或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的原因。但是,街道里卻是常有有心人,自願誠心配合,也有自我標榜的革命「左派」,試圖與外來紅衛兵暗通款曲。他們甚至不須親自出面,躲在暗地裡,只須將情報信息,寫在紙條上,交給象我們一樣天真幼稚的本地小學生初中生紅衛兵,再由我們帶路,領外來紅衛兵,按圖索驥地去破就行了。
紅衛兵破「四舊」行為多種多樣,不一而足。但對封建迷信都深惡痛絕,在社區里,他們違反黨的宗教政策、文物保管法規,衝擊西洋教堂、搗毀廟宇寺院、推倒神佛塑像、砸爛牌坊石碑、焚燒經書典籍等。他們肆意砸毀歷史文物和珍貴古迹(如牌坊碑林、園林建築)、推倒街頭雕塑、燒掉戲裝道具、改寫街道地名、將文化典籍、古善珍本、等,或付之一炬,或回收造紙。
破「四舊」的具體表現是「抄家」,抄家的對象是所謂地富反壞資本家等剝削者,「牛鬼蛇神」黑五類,都是被打入「另冊」者。外來紅衛兵,懷著對「四舊」的仇恨怒火,懷著對文革的無限熱忱,不惜以極「左」面目出現,施展暴力,大打出手,打砸搶抄,互相攀比,比誰更殘忍,比誰更革命。
他們挖掘祖宗墳墓砸毀碑刻、將供奉的菩薩觀音、祖宗牌位送入灶膛。踏踐踩碎圖書唱片、親友書信、秦磚漢瓦、唐畫宋字;將中外書籍,名家字畫、個人藏書、各種珍本善本孤本古本,打造紙漿,或一炬焚之。將珍寶首飾、生活用品、私人財寶、家族傳承抄走或銷毀。將「牛鬼蛇神」抓起來,掛上黑牌,繩綑索綁,遊街示眾,受革命群眾的唾棄。誓將他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那時我家隔壁有個街坊太婆,曾經是國軍大官的小老婆。解放時,官人隨軍去了台灣,她卻故土難離,故而灑淚而別,兩相拋卻。她卻是無兒無女,一個人孤單過活。幸虧她還有些投資和積蓄,生活上倒還衣豐食足,日子還過得去。與世無爭,青燈禮佛,孤身生活,已過了十多年了,原以為就此暫棲塵世,頤養天年。
文革興起,打碎了太婆的平靜,知道她的過去后,紅衛兵毫不客氣,闖進她家,打砸搶抄。從她家搜出嬌艷照片,金銀首飾,舊時錢幣銀票金元券,和國民黨當政時發給的各種證件文書,裝了好幾大籮,抬到街上展覽,並將她繩捆索綁,掛牌遊街。她不堪受辱,心生絕望,當晚就割脈自殺身死,孤魂飄渺無痕,沉冤永難申說。
那段時間裡,外來紅衛兵,如蝗蟲過境,一波接著一波。前面的紅衛兵,將縣鎮里的「四舊」,都破了一番,將縣鎮里的「牛鬼蛇神黑五類」,都抄了一趟家,遊街批鬥,然後收拾行囊,拍拍屁股,走了。後來的紅衛兵,又照葫蘆畫瓢,再來上一遍,甚至更狠更徹底。
破除「四舊「,盲目過激走上極端,導致傳統道德廢弛,人性慈悲喪失,文化反被革命累,成了踐踏法律、蔑視人權、肆意妄為的神符魔咒。 紅衛兵象流星般劃過中國的政治天空,以無知和瘋狂、一時的左傾心血來潮,造成了中華文明的劇烈斷層,其物質上和心靈上的損失,永難彌補。
巴郎 記於2020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