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027。南下幹部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覆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二七。南下幹部
「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裡需要到哪裡去,哪裡艱苦哪安家」。在解放初期的50年代,西南地區特別是重慶市,有一批與眾不同的幹部,他們都不是本地人,南腔北調,來自五湖四海,北國西疆,但他們曾經都是軍人,現在則在地方黨政軍農工商或要害或普通的部門內工作,大多數人還處於權力在手一呼百應的地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稱呼,叫作「南下幹部」。
南下幹部曾經都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幹部戰士,在國共兩黨爭奪天下的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中,緊跟共產黨毛主席,槍林彈雨,南征北戰,出生入死,頑強奮鬥,終於打敗了國民黨反動派,推翻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親身見證了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誕生。當時,國民黨蔣家王朝,天怒人怨,大廈將傾,二野劉鄧大軍鼓剩勇追窮冦,進軍西南,攻克國府陪都重慶市。將國民黨逐出大陸后,大西南歷來是國民黨統治區域,共產黨的影響力薄弱,因此,黨要大力新建各級地方政權,急需大量幹部。
因為重慶市乃至西南地區,是國府逃台前的最後負隅頑抗之地。據說出於反攻復辟打算,國府在逃台之前,從軍隊中,從中統軍統等臭名昭著的特務組織中,成建制地突擊培訓后,派遣了大批間諜內奸,打入新政府各級機構,以及社會士農工商各個行業,據估計在重慶市300萬人口中,潛伏的特工人員就不下10萬。更不用說那些宗教會道門狂熱分子,地下黑社會幫派袍哥成員,封建社會的遺老遺少殘渣餘孽,他們與舊政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對舊政權的官員職員工作人員,在他們徹底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之前,是只能使用,而不能信任和賦予重責的。
另一方面,為了陪都的安全,國民黨不遺餘力地清除身側的隱患,西南地區特別是川東共產黨地下組織,就如小說《紅岩》所描述的,曾多次遭受毀滅性打擊,從小組到支部,甚至地區黨委都被破壞殆盡。絕大多數同志,象江姐許雲峰一樣,堅定執著於革命信仰,在生死考驗中決不動搖,寧願英勇就義也不背叛組織,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但有些幹部,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為了活命,屈打成招,成為可恥叛徒,順藤摸瓜,帶著敵人,抓捕自己的同志,用同志的鮮血來換取自己的苛且偷生。他們受敵人指使,重新打入地下黨內部,披著革命外衣,干著親者痛仇者快的勾當。這樣壞透了的地下黨組織內,誰是無產階級忠貞戰士,誰是千夫所指叛徒內奸,實在是真假難辨,令人頭痛。對他們,要時刻保持警惕,又怎能去依靠他們重用他們呢?
二野劉鄧大軍進軍西南,以摧枯拉朽之勢打敗國民黨,解放了重慶市。進軍的神速和勝利來得突然,使中央和野戰軍領導措手不及,思想上尚未準備好,人才儲備也極為短缺。為了應對政權變更形成的權力真空,防止潛伏敵特的威脅破壞,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使人民大眾獲得新生安居樂業,中央緊急成立了西南軍事管制委員會,作為西南軍政最高機構,上馬管軍下馬治民,擔起治理大西南的重任。
西南軍管會成立后的第一要務,就是從軍隊里大批抽調幹部戰士,轉業充實到地方新政權。雲貴川藏,山高林密,匪患嚴重,當時許多部隊化整為零,在深山老林中逐一清剿土匪。一俟剿匪完畢,他們刀槍入庫,卸甲歸田,集體轉業,就地安置,渾身硝煙風塵僕僕地到地方報到上班。
少數幹部戰士,來自華北東北富庶地區,看見革命成功后,自己的冤讎得報,家鄉實行土地改革,分田到戶,一心想要功成身退,及早退伍回家,過那「三十畝地一條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日子。而絕大多數幹部戰士,則是來自窮鄉僻壤,正是因為貧窮,才願意跟著共產黨走,參加解放軍打天下,為自己為百姓謀取福利的。戰爭勝利了,還要繼續革命,直到成功。是黨給了自己榮譽,成就了自己的今天。黨要自己留在西南,這是考驗自己的關頭,一定要忠誠於黨,聽從黨的召喚,服從命令聽指揮,黨叫幹啥就幹啥。再說,青山處處埋忠骨,天涯何愁無芳草?西南雖是山區,但氣候溫和,山青水秀,民風淳樸,物產豐富,強過自己那貧瘠的家鄉不知多少倍。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自己早已將一生交給了黨,要相信黨,聽黨的話不會錯,黨要自己在此紮根,自己就要在此長成參天大樹。
就象進軍新疆的解放大軍,勝利后就地安置軍墾屯田一樣,進軍西南的百萬解放大軍,絕大部分也在西南各地安置下來,成為「南下幹部」,也是當時各級政權的幹部主體。黨和政府也千方百計地創造條件,讓南下幹部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這些「南下幹部」中,少數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能夠加以應用。如我的五姨父閏輝翔,河南人,他48年高中畢業后參軍,隨華中軍政大學到了重慶,與軍大許多同學一起,留在公檢法機構。後來他成了西南政法學院特聘教授,參與民法刑法的制定,和組建重慶市司法局。再如孫立功,山東人,雖只有初小文化,但有較強的組織領導能力。他進川時只是個小小排長,帶領部隊在萬縣龍駒鎮七曜山區清剿土匪。轉業后就地安置,憑著才能,從最初的區辦事員幹事,而副區長區長區委書記,而縣局局長縣委委員部長,而縣長付書記,到文革前,已是領導百萬人口的萬縣縣委書記了。
而絕大多數南下幹部,出身貧寒,從小為生存掙扎,沒上過學,能力上也欠缺。雖然經過多種多樣的培訓補習,工作上仍然感覺吃力。然而,他們比本地幹部革命早資歷老,儘管文化水平低點辦事能力差點,但勝在根正苗紅忠心耿耿,黨和政府用著放心,所以也多身居要職。在60年代及文革初期,縣屬部委局辦的頭頭腦腦,幾乎都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中,有許多出生於南下幹部家庭,如人委李維民李立平張聯平信廣憲縣委張華孫叢婭其它部門張仲平毛建華尹建平高平陳文軍丁黎明郭小林郭建平王愛平等等。
他們脫下軍裝,在地方任職多年,除了說話仍保持家鄉方言聲調外,其穿著打扮,外貌舉止,都與當地幹部無異。但是,那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刻骨銘心,卻是再也改不掉的。他們站如松坐如鐘,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拖泥帶水,處理問題敢於擔責,執行命令不打折扣。他們主觀專斷,常與地方幹部的工作方式有矛盾摩擦,但他們就事論事,是非分明,心中不存芥蒂,坦率赤誠,又常能融洽關係,使地方幹部不計前嫌,能攜手合作,共同干好本職工作。
在家裡,他們封建傳統觀念很重,雖然自己粗俗,但尊重有文化有才幹的人,常把老師的話當聖旨,硬性要求子女照做。他們按自己的理解對待子女的教育,不知怎樣去誨人不倦,只知吹鬍子瞪眼,篤信體罰,棍棒底下出好人,家中常備竹片藤條皮帶,子女犯錯,先打后問。他們恨鐵不成鋼,雖然衷心為了子女,但粗魯的處理方式往往適得其反,子女們經受棍棒的淫威,當面唯唯諾諾,轉過身就忘了,或變本加厲地胡攪蠻幹起來。
南下幹部的家庭組合比較複雜。有些家庭是夫妻元配,如愛平父母王叔史姨,在老家成婚,雙雙一起參加革命的;如縣委書記孫立功及妻屈音卓,是在解放戰爭的硝煙中認識,而喜結連理的。有的本是單身小年輕,娶了城裡姑娘的,如仲平父母張叔趙姨;也有到了城市后休了黃臉婆娶了城市姑娘,如高平父母高叔譚姨。還有不少人是新歡舊愛共存,一在老家一在身邊,碗里有鍋里也有,包括孩子和名份。雖然解放后《婚姻法》規定執行一夫一妻制,但對於這些不懼犧牲為黨打出天下槍林彈雨中活下來的有功之臣,黨和政府都挺寬容,默許即成事實而不論重婚。只要你自身不事張揚,低調行事,不要太過分,向黨和政府伸手要這要那,人民內部矛盾,多是可以和風細雨地解決的,即使一時半會解決不了,也可擱置下來,待今後條件成熟后再來解決的。
後來,有些老家鄉下的孩子長大了,千里尋父找來,老子呧犢情深,用手上那點權力進行運作,百計千方地將其轉為城鎮戶口,吃上供應糧,找個好工作。文革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老子耽心兒女落戶在萬縣當地,沒有好關係照料兩眼一抹黑,吃苦負累挨欺受氣無出頭之日,也多將兒女千里迢迢地送回老家揷隊落戶,接受家鄉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人頭熟親戚多遇事好照應。老家的地方幹部,也多是熟人部屬,說個話打個招呼,看在面子上,是不會讓兒女吃虧的,遇有上學招工參軍等機會來臨,也會提前知曉早做難備,甚至可網開一面,加以關照,促成好事。
作為軍人,講究服從命令聽指揮,不得討價還價,「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機關工作,也講究下級服從上級,上級總是正確的,官大一級壓死人。而革命陣營內,也講究資歷,論資排輩。
這些南下幹部的子女,或稱為大院娃兒,生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在這樣的環境里,耳濡目染,也自然不自然地沾染上若干社會風氣。所以,當大院娃兒們初次見面時,有兩件事必須要先弄明白:一是父母的官職,是部長局長主任科長股長科員辦事員; 二是父母的資歷,是援朝式解放式三八式或紅軍式。當然,這中間還有細分,如解放式就分一二三四野或地方部隊,而三八式則分為八路林劉賀諸師或新四諸支隊,而紅軍則有江西老俵和陝北漢子之分,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如果父母的官職高資歷老,孩子的身份自然就水漲船高,你就隱隱然成了孩子頭兒,其它孩子就會聽從你服從你,亦步亦趨唯你馬首是瞻。
記得人委有一個姓方的老革命,雖然沒文化沒能力,但因為他是貨真價實的老紅軍,從江西井崗山時期開始,跟著毛主席共產黨,反圍剿戰湘江爬雪山過草地,一步步地丈量了二萬五千里長征之路,後來又打日寇敗蔣匪,一步不拉地走到新中國,足見意志堅定,忠於革命忠於黨。所以,到了地方任職,委任他當了一個科長,是個閑職,有名有利,以頤養天年。他老來得女,愛如掌上明珠。後來女兒長大了(比我們高二個年級?),雖然容貌一般成績一般智慧一般能力一般,但女以父貴,卻傲嬌得很,頤指氣使,偏偏人委大院娃兒們又吃這一套,鞍前馬後,將其捧得象小公主一樣。
本來,黨在倡導廢除封建思想傳統禮教,可現實中,即使是心底無私天下有公的共產主義戰士,如南下幹部及家人,卻還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下意識的維護著上下尊卑等級森嚴這樣的封建規矩,是喜呢,是悲耶?
巴郎 記於2020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