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讀小學那會,父親從他的書架里抽出兩本書來讓我課外閱讀。一本叫《古麗雅的道路》,另一本叫《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古麗雅和卓雅都是從前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女英雄。舒拉則是卓婭的弟弟,也是一個英雄,不過是男的。那兩本書是講述她(他)們英雄事迹的。父親要我讀那兩本書,猜想一是要培養我的閱讀能力和習慣,二來大概也想給我輸入些「正能量」。那兩本書都是繁體字的,而且與學校的教科書不同,是豎排版印刷的書。父親為了減少我的閱讀障礙,特地在繁體字旁邊註上簡體字。可是我那時正貪玩,對「正能量」沒有什麼感覺和興趣,加上識字太少,所以雖然勉為其難地讀過幾頁,卻沒有多少能量進入大腦和血液,很快就半途而廢讀不下去了。
後來過了兩三年,認得的字多點了,有一次在家裡的書架上瞎翻,翻到一本收穫雜誌,裡面有一篇長篇小說叫做《平原槍聲》,試著瞎看看,居然就讀完了。那是我讀過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如今回想起來,那書里的故事情節早就成為一片空白了,唯獨開篇一句「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卻還印在腦子裡。事實上正是那老槐樹上吊著的倒霉鬼吊起了我的好奇心,想看看那傢伙到底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以至於被人拿下吊到樹上去的,我才被一路牽著鼻子讀完那本小說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雪國》的開篇「穿過長長的隧道,就是雪國」為很多讀者所推崇,我卻覺得「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更好。人吊上去了,讀書的興緻也隨之被吊起來了,對於初學閱讀的孩子尤其是這樣的吧。
《平原槍聲》讀完之後,閱讀的興趣和信心得到開發鼓勵,又找了一堆內容大同小異的小說來讀。《烈火金剛》,《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敵後武工隊》,還有諸如《野火春風斗古城》之類的都是那時候讀的。那時候這些小說都被歸類為「毒草書」,不容易借到的。我輾轉借來讀的通常都沒有封面,毛糙的牛皮紙包在外面代替封面,書頁的邊角捲起,有的還缺張少頁。但讀來還是津津有味,樂而不疲的。尤其因為這些書都是「毒草」,讀時彷彿有種「吸毒」的神秘和刺激,讀完飄飄然似乎有些小小的成就感似地。
我在剛開始閱讀時,喜歡讀的差不多都是戰爭類的小說。我們那時稱這類小說為「打的」。必得要「打的」讀來才有趣,「不打的」沉悶無聊,在那時看來都是爛書,可以丟進垃圾桶的。據說人類天性應該是愛好和平的,我總覺得懷疑,至少小時候我們讀小說(看電影也一樣)的時候,總是唯恐天下不亂,要戰爭不要和平的。史更新,楊子榮,老洪等上述小說里的那些勇敢善戰的人物至今記憶猶新,自然是永垂不朽的;就是豬頭小隊長,座山雕,許大馬棒之類的反面人物也依然印象深刻,估計永遠活在心中了。那時在讀「打的」小說時,最不耐煩的是書里突然會冒出個女的來。如果是蝴蝶迷那樣左右開弓善使雙槍的女土匪倒也無妨的,可正讀的欲罷不能時,書里忽然跑出來個小白鴿白茹混在一幫「打的」大老爺們當中,時不時地同參謀長少劍波來點眉目傳情玩曖昧之類的,便讓人覺得胃口大倒,不勝其煩。我當初讀《林海雪原》時,只要看到白茹出場,是立刻跳過不讀的,有時一跳幾頁,心裡還會想「何不讓座山雕帶兩個土匪來把她捉走了才好」。
然而事隨情遷,過了幾年,歲數稍大之後,喜歡讀的小說的內容也有了改變。「打不打的」似乎變得不再那麼重要。書里冒出個女的來,也不再覺得討厭。反倒是沒有女的出來會覺得缺少了什麼,有種莫名的失落和寂寞。但當然那女的必須得是年輕漂亮的,讀到大嬸大媽或者年紀一大把的老太太時還是一目十行趕緊跳過去的。那時我有個鄰居比我大幾歲,比較學問淵博,見多識廣。他對我讀的那些「打的」小說很不以為然,給我搞了一本所謂貨真價實成色十足的「毒草」《青春之歌》來「毒害」我,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很黃的」。果然讀過之後有些中毒上癮的感覺,林道靜的倩影老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後來又去搞了兩本升級版的「黃」書《苦菜花》《迎春花》來讀,可每每讀到關鍵之處,忽然覺得前言不搭后語,再仔細看看書下角的頁碼,原來「精華」被整頁撕走了。好像電影《色戒》有未刪節版和刪節版,世界人民欣賞未刪節版,中國人民欣賞刪節版一樣,我那時讀到的也常常不過是「精華」被撕走了的刪節版的「毒草」而已。不過,話雖如此,那些「毒草」的「毒」還是部分流進了我的大腦,而且殘留在那裡至今未能排除乾淨,以至於到現在還記得其中的個別情節和人物。比如記得《迎春花》里有個小個子無賴叫江任寶的,怕老婆又要面子,卻還會利用把柄脅迫地主老婆去高粱地里搞「地震」。很多年後,有一次在國外看國內春節晚會的錄像,看到有個興奮的小個子在那裡又唱又跳演小品,腦子裡一下就跳出了「江任寶」來,趕緊去查那小個子的名字,使我稍感失落的是:那小個子的名字叫潘長江,不叫江任寶唉。
歲月匆匆,逝者如斯。現在的「毒」在奶粉里,食品里,空氣里,泥土裡,卻不在書里的。無論從前多麼神秘刺激的「毒草」書,如今都能讀得到,就是那些被撕走被刪節或者被「此處省去二百字」的部分,去百度一下,也都會水落石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