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酒菜的女人
她長得一點都不漂亮。
只是她的臉龐橢圓,那天,我就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從櫃檯邊的小窗子內探出半張臉兒來,沖我一笑:「都是才出鍋的,來一些吧,好喝酒的。」其時,天色已晚。濃重的水墨樣兒的霧氣,從海邊,翻卷而來。遠處的半邊市街,已經沒進淡墨中,看不大切了;只是在浮霧的邊沿翻滾著幾隻鷗鳥,零零亂亂的,若凋蔽的葉片;街邊的小店鋪,稀稀拉拉,已拉亮起一盞一盞桔黃的電燈。一時間,蕭瑟的深秋況味儼然濃烈了。
為不負這楨狂草的秋意,須要去喝些酒的。
我便踱向她的小酒鋪子。風,吹滿街面,稀疏的霧氣與紛亂落葉,飄飄揚起。她的小酒鋪子便在落葉與霧的虛浮下,幽幽透出燈光,竟然像童話王國里的一間森林小屋。本就是一座小房子的,只不過不是木質而是鐵皮裹著的。那女人就坐在打開的窗子里,臉龐在燈光映襯下,好似薔薇。
我是從來就對小商販的尖刻與奸滑都抱有一定戒心的。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走過去,便低下頭檢視她擺在櫃檯上的熟食小菜。一排不鏽鋼盤子里,裝著花生米、豆腐絲、耳絲、雞大腿與滷肉。賣酒菜的女人,早已站起身來。她個子修長,乾乾淨淨的,她見我看了半天不知買什麼好,便推薦道:
「調盤耳絲,要碟花生米,喝酒不好么?」
風,似乎沉落了;霧氣卻更多,在遠處翻攪;天上暮色,一點點滲下來。
「這些東西是新鮮的嗎?」
「都是才出鍋的。只有晚上,我才出攤的。」
我滿是狐疑打量起她。她笑笑。我是不大相信她的話的,只點了碟花生米,坐下獨酌。她靠著窗子坐著。我一杯一杯喝酒,一眼一眼望到門外飛散的霧氣,就覺著好似仙界了。她問:「您是哪兒的人呀?」
我便隨意地答她。
「真的?咱們是老鄉!」
我扭臉沖她一笑。
不想,她竟問起我的姓名與聯繫方式,我胡亂說了。她似乎是要當真,還捏起紙筆記下。我是不大相信她的,也不去多管,只兀自喝酒。不料,買單時她死活是不收錢的,並且笑了說:「哪能收老鄉的錢呢。不能的,說啥都不能。」然而,她哪知我僅是隨便一說呢!但,轉念一想,她的許多行徑也末必全真的,便心安了。
然而不久,我竟發現:她真的只有晚上才出攤的。
但我惟一寬慰我心的是——雖然她果真只晚上出攤,但那些酒菜,也末必全新鮮的。繼爾,我會在內心無可不可地說,這些小商販么——!但是以後,我畢竟是不大去走那條街道。
一天,我搭乘小公共出行。剛登上車子,就聽到一個女人道:「老鄉!老鄉!您這是哪去?」我扭臉一看,是那個賣酒菜的女人。她滿臉笑的,望到我。我說了,往車后坐去,原想避開她的。售票員走到我身邊,不想到,當我遞出錢去購票時,售票員笑著說:「前邊那個女同志已替你買過了。」這怎麼能行,然而車上一下子擠湧進許多人,我看不到前邊坐著的她了。車到一個站停下。忽然透過車玻璃我看見她下車。我剛要移動玻璃窗子,玻璃窗竟然是死的,她一回臉也看到我了,沖我笑著擺手,車就走了。一時間,我很為自己——這一個所謂的浸茹都市文明的人的言行,倍感羞恥!旋即,我又一次陷進濃濃的暖意之中。這,便是那種久違的樸素的情感,——然而,我這個所謂的都市文明人竟負了她這份情!
愧疚的心,一直懸懸難於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