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小妹和小妹的同學大紅

作者:蘇小白  於 2015-11-2 00:46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中篇小說|通用分類:原創文學|已有8評論

小妹和小妹的同學大紅

 

 

 小妹回了趟家,是回她娘家,她娘看見她就哭了。

 

大正月的,城裡沒供暖氣吧,小妹的臉蛋耳朵被風刀子割得裂出一痕一痕小口子,紅赤赤的,像浸著血,衣著就更見破舊,還是大前年穿回來的大氅,質地與樣式,早過了時,看模樣日子過得渾不如十里鋪打工的村裡閨女呢,就甭再跟人家萬狗家的閨女萬大紅比去,看看大紅那穿衣打扮,再看看人家花錢那氣勢,小妹娘便落淚了。

「閨女,城裡真不好過,你跟紅利就回來,十里鋪彩印廠效益通好著哩。」

「小彩印廠,早早晚晚要取締,污染嚴重得很呢。」

「要不,你也去深圳!看見大紅了沒?這次村裡修路人家兩口子出了五萬塊。」

「村口還給人家立了牌,你萬狗叔的名兒也刻上了。」小妹爹一直窩在檐下抽煙,聽老婆子這樣說,便接上了腔。

 

小妹的心一絞,剌疼,不相信自己就白上這幾年大學,便瞪了眼爹與娘,你們就知道錢錢錢,環保意識呢,道德人品呢,你們再這樣嘮叨,明年我就不回來!

小妹爹不吭聲了,拿煙袋鍋往鞋底磕了磕,又裝一袋煙,抽起來;小妹娘順下眼,展了展圍裙,進灶火屋做飯去。天,快晌午,日頭移到頭頂便很有些力量,白花花光線攤在院子里暖和和的,三兩隻雞便在暖和的土裡朴騰刨食,而那一隻狗始終卧在小妹爹跟前,一會兒伸直脖子支起耳朵,警覺得很,一會兒呢又縮脖子耷拉耳朵,睡著的模樣哩。

 

小妹的爹娘不吭聲了,小妹反倒難受起來。

她不言不語走進東廂房,打開娘家黑白電視機,這電視已有七八年了,她早許爹娘要換一台新的來,不想自己上班的省第二紡織廠破產,結果非但電視機沒給爹娘買,自己和女婿吃穿都緊張,她的淚湧上來,忍幾忍,沒忍住掉下來。

 

 

小妹姓蘇,叫蘇小妹。

蘇小妹打小就是個爭氣要強的閨女。這一點,像她娘蘇七婆,圪塔寨老少爺們都知道,蘇七婆這婆娘了不得。鄉下人說這女人了不得,並不是說這女人有多高文化多深墨水,而是言她多能幹農活多能吃苦。蘇七婆能幹活能吃苦,南頭住的殺豬的萬狗都敬服。萬狗在圪塔寨是能人,能人是不幹農活家裡日子過得紅火的,萬狗就不幹農活,萬狗的家底兒單說前幾年,就甭說這幾年人家閨女貼補的,在寨子二百多口人家,也算是頂尖的。萬狗本事大吶,能殺豬,能騸豬,還能倒騰個生意。所以,萬狗在寨子里活得就體面,就有骨子,來來去去騎輛前頭飄一撮白豬毛的「二八」自行車(那是騸豬的標誌哩),一隻手握車把,一隻手夾著香煙捲放在嘴邊吸吸又甩下,見老爺們兒帶擺不擺的,老少爺們卻敬重他。然而,萬狗敬重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女人,便是蘇七婆。

 

蘇七婆原名不叫蘇七婆,叫梅英,嫁給圪塔寨瘸腿蘇七后才被稱做蘇七婆的。

蘇七原先腿不瘸,在一裡外的八丈坡小學當教員,是個胸中有筆墨的教書先生呢。那時,教書先生雖被批成「臭老九」,然寨子人心裡還是敬重教娃兒們識字讀書的先生們的。蘇七在寨子里有威望,所以說媒的人不少。蘇七,長張國字臉,濃眉大眼,個人條件是不錯,可家裡窮,窮得叮噹響。所以說的媒,姑娘看上的不少,而姑娘爹娘願意的沒一個。蘇七是孤兒,自小到大,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早年讀書也是寨子里或寨子外八丈坡的好心人家供應的。萬狗爹萬勝就常供應他。蘇七與萬狗是同學。可是,萬狗讀書不中,喜歡跑著玩,更喜歡看騸豬。寨子里要是來個騸豬的,他眼睜多大看人家騸豬,從頭看到尾,一個不拉。騸豬的便喜歡他,萬狗爹萬勝搖頭嘆曰:

豎子不可教,豎子不可教呀!

 

萬狗爹萬勝是個老私塾先生。

他看中讀書人。兒子萬狗死活不上學了,偏偏學殺豬和騸豬這些手藝。他爹萬勝仰頭長號:敗家子,敗家子呀,氣死我啦。萬勝氣死那年,幾個讀書人下放進了圪塔寨。有上海的有鄭州的,還有一個據說是北京某大學裡頭的教授哩,他們來到寨子里挑大糞喂牲口,夜裡還要挨貧下中農批鬥,萬狗翻翻眼珠:我的娘啊,幸虧沒聽老頭的,要是聽他話再多讀幾年書,這輩子非倒血霉不可。

萬狗沒有倒霉,反而混了個生產隊記工員,整天下地不勞動,胳膊窩夾一記分薄子,走走轉轉,一天掙十分。

 

倒霉的是蘇七。

蘇七也真是的,小學教員你就好好當唄,偏要跟那個北京教授來往,來往就來往吧,還偏要跟公社幹部做對,說公社幹部不該叫北京教授天天挑大糞,公社幹部惱了,他是來接受貧下中農教育的,不是來當太上皇的!你蘇七這個人政治立場有問題,一句話,蘇七便被派到西山修大渠。結果,渠還沒修好哩,他的腿被一顆滾下坡的大石頭給砸瘸了。蘇七被村民用板車拉回來。板車後面跟著一個女子。這女子是梅英。梅英是西山溝風棲庄的,高挑挑的個兒,粉嘟嘟的樣兒,跟花骨朵似的,圪塔寨老少爺們吃一驚-----這不是董永領回了七仙女么。蘇七在老少爺們眼裡就是有點傻氣的董永,可傻人有傻福哩,標緻齊整的梅英硬是相中了蘇七咧。

 

蘇七和梅英成了親。

成親那年春上,北京教授最後一個返了城。北京教授走時,來到蘇七家,對蘇七和蘇七婆說,要讓下一代孩們兒多讀書。

蘇七不言語,而蘇七婆拚命點點頭。

事後蘇七說,我看讀書這一行沒有多大出息。

誰說哩?蘇七婆不相信。

看看我就知了,說是念過書識得字,在咱圪塔寨有啥用,屁用沒有!蘇七呵呵一笑,自嘲一句,命也運也。

 

蘇七婆硬是不相信。

蘇七婆不相信自家日子會過得不如人,蘇七腿不中用了,她里裡外外一把手,下田幹活頂個男勞力,下地回來將窮家拾掇得亮亮堂堂,漂漂亮亮。蘇七婆還做得一手好針錢,燒得一鍋好茶飯,將蘇七和自己收拾得跟城裡人沒兩樣兒,難怪寨子小媳婦大閨女都說:人家七嬸生就成一個洋氣人兒。蘇七婆不相信自己不會生孩子,懷一個流產,又懷一個,又流產,她就再懷一個,醫生說這次再流產,她就永遠不會懷孕了。可這次沒流產,而是產下了個女兒。蘇七婆三十二歲那年產下一女兒,她給女兒取名:

小妹。

 

蘇七婆這女人幹啥事都有一股子勁兒,就連生孩子也是不生一個,死不罷休,中!圪塔寨人挺服她,主要是服她那爭氣要強的一股子勁兒。

看看鄰村有種藥材的發家了,她就種藥材,而且一種就靈-----她所種的藥材讓縣裡來收藥材的人直伸大姆指;看看人家養蜜蜂發了家,她就養蜜蜂,而且她養的蜂釀的蜜就格外甜------八丈坡和坡外人都來買她家的蜜。

蘇七婆家發了。

和她一樣發家的,圪塔寨還有一家,那便是寨子南頭住的萬狗。萬狗也發家了。萬狗說,他是靠手藝發的家,-----逢年過節殺豬賣肉,農閑時分走村騸豬,偶爾噹噹行戶倒騰一兩件生意。萬狗自然有錢,可是萬狗不敢在蘇七婆跟前充大。萬狗內心底氣不足哩。緣何呢?他的閨女大紅不如蘇家閨女小妹那樣爭氣。

 

 

大紅和小妹同年同月同日生,只不過大紅生於雞叫時,而小妹是在晌午頭兒落了地,雖說不同時辰,單就圪塔寨二百多口人家來論,卻是出生的奇。再說,這兩家皆是寨子挑尖兒舒坦戶,老人間便起了迷信,說天上兩隻風凰飛累了,相中這塊風水寶地,便來盤窩,脫胎換骨化成人。

兩家小閨女出落得的確是齊整。

先說小妹,你瞧那身段兒,小河溝似的凸凹有致,一雙眼如玉米葉上露水,亮晶晶活靈靈的,輕輕一轉滿光彩呢;再看大紅,豐豐滿滿,細皮嫩肉緊繃繃的,如漲滿香氣的春天窗紙,不敢用手碰。倆俊閨女打小就同班,一同上學下學,但兩人脾性卻不同。蘇小妹文靜,做啥事有心勁,沉沉穩穩不喜張揚;萬大紅活潑潑的,一張巧嘴能說會道,還會唱民歌。

 

起開始,她倆都在八丈坡上小學。

八丈坡是個行政村,管圪塔寨、棗樹林和八丈坡三個自然村,八丈坡自然村是八丈坡行政村的政治與文化中心,村支部與村小學,皆在這村裡。八丈坡在圪塔寨西邊一里地,小學校就在八丈坡東邊一片楊樹林里。清早飯剛吃過一會兒,校門口大鐘敲起來,一二三四五年級五個班學生,一窩蜂湧進教室里,他們開始上課了。蘇小妹與萬大紅坐一個教室里,萬大紅個矮些坐前邊,蘇小妹個高點兒坐後面,坐前面的愛玩愛唱學習成績不理想坐後面的一門心思聽講呢語文數學門門優。倆閨女都挺討老師喜歡的,可五年小學之後,情形變了。

 

五年後,兩人同時轉進十里鋪中學去念書。

十里鋪是潁河邊一個古鎮子,鎮上有酒樓有商店,是個繁華地兒。十里鋪中學在鋪子南頭,學校有學生食堂還有女生宿室,男生沒宿室住在教室里。圪塔寨距離十里鋪沒多遠,滿打滿算五里路,小妹和萬紅便不住宿室,個個騎輛自行車每天來回跑,但是跑著跑著,大紅不跑了,說耽誤念書時間,便住進女生寢室。誰知道初二沒上完,萬大紅便談起戀愛來。萬大紅是學校紅人呀,不是說學習,而是言交際,那可是一枝花,全校師生沒一個不認識她的。老師們提起來直搖頭,可是追求她的男生卻多,她今兒跟這個好,明兒跟那個好,自然,一些賴皮孩兒常為她打架。

她就越有名了。

她能歌善舞,鎮里鎮外的男生變著法請她去酒樓吃飯,交際面越來越廣,甚至縣城裡都有人認識她的呢,三年初中枯燥的學習生活她倒是過得滿滋滿味。

 

蘇小妹在中學也有名,是學習好的名聲,年年總分班級第一。十里鋪中學的老師,將她作為考縣重點高中一高的重點人選來培養,人人說起來都挑大拇指,蘇小妹愈發勤奮,學習成績愈見得好。

 

這年夏季,中招成績拿回去,萬狗有些不服氣-----

狗日的,我閨女會比不過蘇七瘸子那家的閨女有能耐!

沒看看你閨女跟瘋子似的,人家小妹回到家幫老七婆洗衣做飯啥活不幹呢,萬狗婆娘一邊開了腔。

萬狗脖子一梗:就你那土窯窯會燒出來好磚頭!------你當娘的跟蘇七婆比比,哪一點比過人家去!

你覺得她好,你跟她過去,萬狗婆娘圍裙一解,不做飯了。

 

  紅紅的月婆藍英英天
  娘親今格哭喪臉

 

冰糖葫蘆串串甜
  娘一哭我爹心發軟 

坐西廂房聽爹娘為自己吵架的大紅「朴哧」一笑,唱起來。

還唱還唱,再唱還不把你爹給唱死!

你甭說,我閨女這一唱啊我心裡還真就舒坦,萬狗說,學習成績好值幾個錢,蘇七可是一肚子墨水吧還不照樣是瘸子,北京的大教授咋著啦,六七年還不照舊來咱寨子里挑大糞,我閨女歌唱得好,保不定哪天走紅能掙大錢哩。

美死你,萬狗婆娘經萬狗這樣一說,不生氣了,又系圍裙做飯去。

說歸說,萬狗婆娘終還是覺得自家閨女懶,眼見著的蘇七婆閨女那勤快勁兒,全寨子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蘇小妹是勤快。

這不,她又幫她娘做家務活去了。------做飯餵豬,收拾罷灶火屋收拾堂屋,里裡外外拾掇凈,她才到廂房拉亮燈看書去。

蘇七和蘇七婆坐當院歇息,一曲曲蛐蛐叫,從土圍牆根飄出來,蘇七透窗欞看一眼閨女,又看一眼老伴。老伴蘇七婆說:

秋口兒閨女就要到縣城讀高中了。

是啊,閨女可是咱寨子多年來第一個高中生,爭氣要強仿你。

老兩口相視一會兒,滿足地笑了。

一霎兒風,吹響槐樹葉子。槐樹枝上的月亮,偷偷轉進房山後。

 

 

蘇小妹進城念高中。

不久,大紅也進了城,是去八仙門酒樓當小姐。八仙門酒樓是縣城最豪華的大酒店,在縣城最繁華的東大街東頭,一到晌午和夜晚,成排小轎車停在酒樓前,酒樓內歡聲笑語,歌舞昇平。城內達官顯貴城外商賈能人,談生意的,賣官買官的,販賣假藥材的,偷運毒品的,皆在推杯換盞中敲定。大紅能到這裡當小姐,用她的話說,不但個人素質好,關鍵還會為人哩。常言不是說,做事之前先做人,人都不會做,做啥事會能成?

大紅素質好,哪個不知道,那標緻模樣在那兒擺著哩,光有標緻模樣頂屁用,人家大紅為人好著呢------見啥人說啥話,眼睛一動一個點兒,哄得你跟喝蜜似的,賣吃了你還要感謝人家呢。

 

所以,就有男人死心塌地為大紅辦事。

所以,大紅想辦啥事,只要張張嘴,事情就能成------有男人願意替她效勞哩,比如,這次進八仙門酒樓當小姐吧,大紅就沒費力氣。按大紅意思說,她其實並不想進城來當個陪酒的,是因為她爹娘老在跟前嘮叨蘇小妹,說什麼小妹都進城上學了,你看你,高中沒考上,不是要窩農村一輩子嗎,大紅說,考不上高中就不能到城裡了,我偏不信這個邪,所以她嘟氣非進城不可。

蘇小妹進城是上學,上學是要花錢的,我萬大紅進城要工作,工作掙大錢的,是騾子是馬,咱比比誰掙錢多?--------現今這社會說東道西說南到北說來說去,還不是看誰有權有錢嗎,誰有權有錢誰就是老大!

 

我要進城,我要掙錢,萬大紅對她在十里鋪酒店交識的一個挺有本事的男人說。

那就到我酒樓去吧。

去弄啥?

當小姐,一個月少說也能掙幾千。

都幹啥?

陪人喝酒聊天大不了陪人跳舞什麼的。

中哩中哩,我就去。

於是,萬大紅進城,進城裡最豪華的八仙門酒樓當小姐了------原來她認識的那個男人就是八仙門酒樓老闆呢。

 

萬大紅素質好,很適應酒樓小姐工作,後來她常對投奔她的圪塔寨姐妹們說,想當初我在八仙門,可以這樣說句-----那兒大部分顧客都是沖我去的,我一走,八仙門的生意就蕭條了。

大紅姐就是有本事,聽的人這樣子附合她。

咱出門是為啥,還不是為掙錢;想要掙錢,就甭講那麼多,豁出去掙到錢就中了,現今這世道有錢就是爺,沒錢就孫子!

聽的人,相互看看,又一起看看她們心目中的大紅姐,大紅不理她們,挺挺胸走近來接她的寶馬車,聽的人便似有所悟地點點頭。這是后話,是萬大紅奔深圳特區打天下以後的事。咱先不提,現在單說她在八仙門的故事。

 

萬大紅在八仙門酒樓的確紅。

縣上那些官來吃飯喝酒,都點她的台。她能喝,喝了酒能唱,唱民歌。----

 白天里下雪黃昏晴
 想哥哥我想得不能行

  

苦楝樹上老鴰窩
我苦呀苦呀對誰說

  

一杆子稱砣一籃子饃
不吃不喝也不餓

  

叫一聲哥哥你聽著
我心眼裡只有你一個

  

。。。。。。」

好!這小閨女信天游唱得真不孬哩,縣政協副主席兼文聯主席巴老曹一手執杯一手伸著,直衝大紅打招呼,小閨女叫啥名呀。

萬大紅媚眼一拋,露出笑,卻沒去理他。

呵呵,這小閨女真有個性哩,有個性哩。風雅的主席都說大紅好,大紅身價就來得高,出一次台,唱幾支歌就要好幾百,這是明收入,還有暗的呢,人家大紅可懂得開發自身資源了,和她好的官有好多呢------公安局長,稅務局長,這些正科級的不在話下,光副處以上幹部就有四五個之多。萬大紅有本事,那些想當官沒門路的,那些來本地做生意開發市場的,都暗暗交好她,讓她在某些領導跟前給通融通融,一時間,萬大紅幾乎成為呼風喚雨的人物,縣城裡人暗暗叫她「地下組織部長」。

八仙門老闆知道她是個寶就千方百計留住她。先是讓她做歌舞廳帶班的,又叫她當前台經理,後來乾脆讓她做自己的助理。可是萬大紅心野了,小小八仙門酒樓盛不下她了。

不中了,到我局裡做個秘書吧,好幾個官們這樣討好她。

我才不幹哩。

萬大紅不想在小縣城混了,她想要出去闖大世界。

 

 

萬大紅來到深圳。

之所以來深圳原因有兩個:一是她聽說蘇家的蘇小妹考上大學到了大城市,她心裡有些不服氣,蘇小妹能進大城市我照樣能;二是她結識了深圳的一位大老闆。這位老闆姓胡,名字叫濃任。胡濃任前些年來內地跑生意,販賣過假藥材,也做過一次兩次走私毒品的黑生意,啥掙錢弄啥,沒個固定營生,但是發了大財。有錢,南方人也會享受,凡來小縣城胡濃任就必吃喝在八仙門。八仙門好,裡面有個小姐叫萬大紅漂亮哇。萬大紅看他出手闊綽,便有心結識他。兩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胡濃任成了萬大紅的情夫,萬大紅成了胡濃任的情婦。胡濃任一張嘴皮子更能說,將自己在深圳的家業吹得跟賴昌星似的,聽得萬大紅眼珠子翻得老圓,嘴張得老大。

「我說小紅,跟我走吧,就我這本事再加上你會混得更好!」

小紅早動心去闖深圳哩,經他這一說,滿口就答應,中啊,到那裡你可要待我好些呀。

沒問題。

那一夜,萬大紅將胡濃任侍候得閉了眼直喘氣,舒舒服服的。第二天,萬大紅便跟了胡濃任打車走了。

 

可是到了深圳,萬大紅傻了眼。

胡濃任可真有點兒「糊弄人」的,他的家業根本沒他吹得那麼大,但也不算小,看得見的資產是在松崗那兒有個快要倒閉的燈泡廠。最為可氣的是胡濃任家庭沒像他說的是解散了,老婆孩子過得好好的。萬大紅沒吱聲。

大紅,你後悔了吧?

萬大紅搖搖頭,反而是充滿深情地對胡濃任說,我既然跟了你,就沒打算後悔。

萬大紅這句話說得是實話,再說後悔頂啥用,萬大紅使出手段,先是讓胡濃任給前妻離了婚,雖然說是離婚不離家,但畢竟是離開了,然後又勸動胡濃任將燈泡廠轉賣了,拿來轉廠子的百十萬去了蛇口開了家「羅蒙西莎酒巴」。萬大紅啥人?女能人啊。一段肉乎乎身子做戰場,很快就將那些日本人,英國人和別的國的一些老外們打翻在地。酒巴間生意火起來,錢,樹葉子一樣落下來。四年不到,萬大紅在深圳就又辦起了日本料理店,咖啡店,連胡濃任也不得不嘆服:

女人啊,只要拼上了,沒有做不成的事。

去你狗娘養的!萬大紅罵了一句粗話。

 

 

萬大紅在深圳辦起第二個私家店時,蘇小妹紡織大學畢業分配進省第二紡織廠。

蘇小妹當初能分配進省第二紡織廠,還是得利於他爹蘇七「朝里有人」呢------蘇七與曾下放到圪塔寨的北京教授關係鐵呀,教授一封推薦信,蘇小妹才得以留到省城。這在她紡織大學同學中間,可以說,算是分配得相當不錯的了,------她同學中好多沒門路的皆回了原籍縣裡棉紡廠或綿麻公司去,有的還慘,被安排進鄉棉花收購站。閨女好歹混了個省城人,沒白上幾年大學,蘇七對蘇七婆嘆道。

 

紡織廠領導很是器重蘇小妹,畢竟她所學專業對口,所以工作不久,便將她調進廠生產科當技術員。

與蘇小妹一前一後調進生產科的還有一大學生,男生,叫曹紅利。曹紅利是省師範大學畢業,學歷史的,不想去教書,他父母找門路托熟人,讓他進了紡織廠。

兩個年輕大學生同在一科室工作,慢慢產生了感情。雖說當時紡織廠效益就不咋好了,但發工資還是沒問題的,兩個人火熱戀愛著哩,情感生活過得蜜甜,便沒考慮廠子的前途。

再說這麼大一個省第二紡織廠的前途也不是他們兩個年輕人所要考慮的事,所能管好的事。-------往高處說,上面有紡織廳領導,往低里說,有廠里廠長、書記呢。他們兩個所要考慮的是小生活,結婚吧,紅利說。

咱要給爹娘說一聲兒,蘇小妹就帶紅利回了趟圪塔寨。紅利是個小白臉,一看就像城裡人,城裡人回到了鄉下,老少爺們都高看著呢,蘇七和蘇七婆高興得不行,------自己的閨女和將來的女婿皆白白凈凈體體面面的是城裡人,街坊鄰居都誇獎,老兩口的面子上有光。

中呀中呀,你們兩個想啥時辦事就辦了吧,蘇七說。

蘇小妹和紅利相視一笑,一起給爹娘舉了個躬。

第二天,兩個年輕人高興高興地手牽手回省城去,蘇七婆翻眼對蘇七說,你咋答應得恁快?

我看咱閨女願意呀。

閨女願意也不能答應得恁快!蘇七婆說,咱不能讓人看輕了咱閨女。

可是事情的發展卻沒安蘇七婆意思辦,蘇七婆不想讓閨女結婚這麼早,再停停,可是兩個年輕人回到省城,就向單位要了間房子,搬進一起住,結了婚。

 

樓上一對喜慶得放禮炮,樓下一對中年夫妻卻為以後生活犯了愁,-----樓下的一對夫妻是紡織一車間的,昨兒剛下了崗。

紡織廠效益不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工人們還熬著,一是這畢竟是個吃公家飯的「鐵飯碗」,二是大多數工人進廠子好多年,有感情,不忍離去。工人們興奮興奮地盼來了企業改制,「省第二紡織有限公司」的牌子掛上了,廠子里也成立了董事會與鑒事會,大家都想這回可要好起來了。

但誰料想,還是「王八的房子------原物兒(黿屋)」,效益沒見提上去,下崗的人員卻日甚一日在增多。

這幾天又傳出可怕的風聲:科室人員要精減。

不久,減員增效的方案出台了,文件上說,重要科室人員指數控制在三人以下。

蘇小妹與女婿紅利皆在生產科,生產科應該是紡織廠的重要科室,原先有五人,其中一正一副倆科長。倆科長是必保留的,還留一人,留誰呢?當然是從蘇小妹與紅利中間選取,因為二人年輕,又都有大學文憑,條件再苛刻一點,當然是要留蘇小妹,因為,她是學紡織專業的。

還是你留下,只要你能混出來,咱們將來生活就能行。晚上,小兩口兒坐小小客廳里說著話。

廠子早晚要垮掉。

撐一時是一時,你總不能跟那些車間里的工人一樣到街上蹬三輪車吧。

我看早早晚晚要逼到那一步。

知識就是力量,我不相信能過到那一步。

大氣候所致,人力難為呀。

明天你好好上你的班,我進省電大學機算機去,待你下崗了,我也學成了,天無絕人之路!

蘇小妹這脾性仿她娘蘇七婆,弄啥事,總是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

 

曹紅利繼續在生產科上班,而蘇小妹,這個紡織大學生卻在紡織廠落了個下崗的命運。

八十年代憑知識,九十年代靠關係,瞅沒瞅見,大學生蘇小妹也下了崗了。家屬院有人這樣議論。

唉,現今世道,認啥?認錢認人哩,沒錢沒人,難活啊。

蘇小妹下崗怨她自己呢,一個曾是廠子中層領導的人擠了眉眼小聲說。

咋著回事?

年前,紡織廳領導來廠里考核幹部,廳里一位副廳長。。。。。。下面的話壓得很低,是對那聽的人耳朵旁邊說的。

噫,我敬佩小妹那人品,聽的人聽過後豎起了大拇指。

咱廠里誰不敬佩,連廠長書記都敬佩人家蘇小妹,可是,唉,不適應也是不行的。

 

蘇小妹是不適應那一套,甚至還相當反感------那位副廳長喝醉酒了,在她身邊涎著臉,動手動腳的。

副廳長說,小妹,我調你到廳里工作吧,說著湊過嘴唇想吻她。

蘇小妹怒了,甩那個副廳長一巴掌。

這件事過去五六個月了,蘇小妹誰都沒說,可是,卻傳了出去------看來,當天廠辦主任特意喊她來陪副廳長吃飯是聽了招呼的,吃過飯要她去小會議室給休息的副廳長倒茶,也是有人授意的,狗眼看人低,蘇小妹一想起這回事就來氣。蘇小妹這一義舉傳出去,受到了不少紡織人的敬重!

 

蘇小妹就是這脾氣,一斧子兩橛兒,誰也不求,誰也不巴結,要憑自己能力與才學吃飯。可是蘇小妹過得艱難了。

不久前,女婿紅利又下了崗。雖說自己機算機技術學得還算行,但總找不到合適崗位,只好在私家公司里打工,掙些糊口錢。紅利原也是個極要臉面的人,放不下架子,上學所學專業是歷史,用處又窄,失業后,一直在家裡窩著。這不,大過年的,沒臉回丈母娘家,就讓小妹獨個回來了。

 

圪塔寨老少爺們猜出蘇小妹在省城下崗了,雖然蘇七婆藏著掖著,但是大傢伙眼睛不是白長的-----大過年的穿戴是能說明問題的,-------蘇小妹要是有錢,穿的還是大前年穿回來的大氅嗎,這大氅質地與樣式,早過了時了,看模樣,小妹的日子過得渾不如十里鋪打工的村裡閨女哩。

 

 

這幾年,圪塔寨女孩子大多初中不畢業就下學到十里鋪彩染廠打工了。

小妹到寨子走一圈碰見女孩子攏一塊兒嗑瓜子閑聊天,問上幾年級了,全吱吱笑了說,早下學了,心裡就納悶,回來問她娘,那些小姑娘年紀小小的咋就不讀書了?

讀書沒用啊,都知道大學生國家不管了,大學畢業找工作還要走門子托關係,難!

也是的,蘇小妹幽幽地說。

她們在十里鋪彩染廠,一個月能掙四五百,鄉下沒大開銷,咱寨里小閨女個個有存錢哩。蘇七婆說到這兒,又開始做閨女蘇小妹的思想工作,小妹,城裡掙錢難,跟紅利回來,你倆又有知識,又有文化,咱家也辦個織布廠啥的,不照樣掙錢呀。

小織布廠和小彩染廠,國家明文規定要取締的。

早說要取消的,越來越多不是,沒見取消哪家啊,坐太陽底兒木椅子上的蘇七說罷,托起煙袋鍋,抽起來。

 

蘇小妹不言語了,回家三天來,一閑下就與爹娘爭執這些問題,她煩,她知道爹娘也煩了。

蘇小妹爹娘蘇七和蘇七婆是夠煩的,他們為女兒女婿前途憂心如焚呢。-----蘇七去年開春悄悄寫了封信問北京的教授,紡織廠倒閉了怎麼辦?

可是一直等到年尾,也沒有等到北京教授的回信。他們失望了。他們害怕閨女和女婿淪為叫花子,所以,老兩口不停嘮叨要女兒女婿回鄉下彩染廠來。

蘇小妹不能理解,她更不能理解的是,爹與娘的思想咋說變就變得這樣世故和滯后-----甚至到了不明是非的地步。

但她想想自己的生活狀態,看看家境,再回想一下這幾天爹娘和寨中老少爺們誇或羨慕萬大紅種種風光生活的話,會突然「清醒」起來------人啊,活一輩子還不是圖吃圖喝圖快活嗎,於是,她似乎理解了萬大紅和這些鄉下妹子們早早下學去掙錢的心思了,但瞬即,她又為自己有這種「清醒」而羞愧,甚爾恐懼。

但不久,更讓她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蘇七婆對她說,寨子里十多個女孩子爭著去大紅在深圳新開的桑納房裡當按摩女郎,可是萬大紅只要三人,為此,幾個女孩子在大紅家爭吵,還差乎打起來。

 

蘇小妹收拾一下東西,對她娘說,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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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評論 評論 (8 個評論)

回復 徐福男兒 2015-11-2 01:53
平平敘來,世道之醜陋與艱難畢現。
回復 蘇小白 2015-11-2 04:24
徐福男兒: 平平敘來,世道之醜陋與艱難畢現。
謝徐福師賞讀雅評!
回復 sissycampbell 2015-11-2 08:58
「一霎兒風,吹響槐樹葉子。槐樹枝上的月亮,偷偷轉進房山後。」好!喜歡這段景的描寫。
回復 sissycampbell 2015-11-2 09:21
正派人是艱難世事。這蘇小妹有節氣。是好女人。但思想不夠活絡。重要個自己找個生活的出路。儘管舉世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又有什麽現實意義呢?該窮還是窮。生活艱難自己知道。
回復 蘇小白 2015-11-2 09:29
sissycampbell: 「一霎兒風,吹響槐樹葉子。槐樹枝上的月亮,偷偷轉進房山後。」好!喜歡這段景的描寫。
謝謝喜歡。
回復 蘇小白 2015-11-2 09:30
sissycampbell: 正派人是艱難世事。這蘇小妹有節氣。是好女人。但思想不夠活絡。重要個自己找個生活的出路。儘管舉世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又有什麽現實意義呢?該窮還是
她該怎麼辦呢?我沒有答案,只能最後一句,「我要走了。」
回復 sissycampbell 2015-11-2 09:35
蘇小白: 她該怎麼辦呢?我沒有答案,只能最後一句,「我要走了。」
就看她自己怎樣解放自己的思想了。當然絕對不能走萬大紅的路。她畢竟有自己的尊嚴。和做人的準則。放下大學生的架子,下海~~
回復 蘇小白 2015-11-2 12:25
sissycampbell: 就看她自己怎樣解放自己的思想了。當然絕對不能走萬大紅的路。她畢竟有自己的尊嚴。和做人的準則。放下大學生的架子,下海~~
恩,倒也是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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