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國鼻子

對我來說，移民出國最大的損失，既不是孤雁失群，蛟龍離淵，也不是神像出龕，英雄落草，而是鼻子被閹。

人家太監被閹的，是惹禍的根；驢馬被閹的，是多餘的腿；而我被閹的，卻是智慧的煙囪，激情的風笛，記憶的長簫。

自從出國以來，我的鼻子就經常流涕。溫度驟降有之，粉塵撲面有之，噴嚏過後更甚。我開始以為是過敏，是過敏引起的running nose，後來經過頓悟才發現，那不是過敏，而是「過鈍」——鼻子長期聞不到它熟悉的中國味道就遲鈍了。人說涕淚交加，涕淚縱橫，涕也是淚。所以，「細看來，那不是清涕，點點是離人淚」。

麻衣神相說，鼻子是智慧的象徵，直梁隆準者，必是治國安邦的聰明之人。因為鼻子靠近大腦，替大腦通風供氣，鼻子高聳，意味著大腦風筒的管徑，壯碩可觀，供氣恢宏；而大腦接受的氧氣供應充足，思維就順暢，考慮問題就圓通而豁達。古代日理萬機，夜幸萬妻的皇帝是大鼻子；現代文明的創立者是大鼻子；猶太富翁和科學家也都是大鼻子。

生活科學證實，人對氣味的記憶，遠比對形象、環境和事件的記憶深刻、長久。人們對故人、舊地和往事的回憶，通常沒有色彩，但卻帶有氣息和味道。足見鼻子比眼睛更可靠，以耳代目，不如以鼻代目。然而，鼻子之於氣味，氣味之於記憶，記憶之於情感，情感之於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卻並非人人盡知。

中國移民回國，肯定都要率先滿足一下中國胃的饑渴，大吃一頓中華美食，大喝一回中華美酒，很少有人顧及到鼻子的需要。儘管美食美酒中也有濃郁的中國味道，但對專職司味的鼻子來說，那是遠遠不夠的。

我的鼻子常常在夢中對我說，你若春天回國，一定要帶我去趟廣州花市，逛逛無錫梅園。你要把梅花貼近你的鼻子，讓我好好聞聞那份屬於春天的迷思；若在夏秋回國，就帶我去杭州，我要在麴院風荷大嗅菡萏的清幽，在梅家塢品嘗龍井的茗香，在滿覺隴呼吸桂花的甘潤。

北京的香山大久保，你先嘗一口后再放到我下面，讓我也過把癮；梔子花和白蘭花，無論你在哪裡遇見，都一定要買一朵讓我沉迷一會兒。

你走在江南濱海小鎮的青石板路上，那滿街飄逸著的鹹魚味，海鮮味，我很喜歡；長安的葫蘆頭，蘭州回民店的羊羔肉，味道我也很喜歡；胡開文徽墨的墨香味；中藥材市場的葯香味；你小時候大姨父講故事時吞雲吐霧的煙味，如有可能，我都想再聞一次，多多益善。

我醒來後起而嘆曰，和平與發展，人類對自然的過度開發，導致環境污染，氣候變遷。現在每天都有大量的美好事物在消失，在絕種滅跡。你想要常聞、再聞和永久聞的氣味，即使回到中國，也不一定都能如願以償，很多早已成了鏡中花，水中月。換句話說，你只能在我的記憶中深呼吸了。鼻子唯唯。

見回國無望，我的中國鼻子便病得更加怏怏，流涕也更多，時而涓涓，時而汩汩，時而滔滔。有一次，我不耐煩地對它說：既來之，則安之。西方之大，不也有花香盈袖，酒香沁脾，肉羹香縈齒繞口嗎？

鼻子哼哼唧唧，不以為然道：西方屬金，金為白，白而無味。西方的花草，艷麗而無馨香；西方的女人，妖冶而無蘊涵；西方的美食，除了洋蔥卷和炸薯條能騙過孩子們的鼻子以外，其餘儘是佐料味，非甜即咸。香水遇汗則臭，經風即散；人造的味道，與原本的狐臭、牛臊、羊膻氣熏染到一起，我若敞開氣道，不設防地讓你聞到，你必吐出黃疸！

我悻悻然反駁說，你既然如此迷戀中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那我乾脆壯士劓鼻，把你留在中國，泡在福爾馬林里，如何？鼻子一聽，馬上噴出一串鼻涕泡說：別介！別介！我隨你留在國外，雖然不能替你通風報信，但裝潢門面，矯正英語發音的作用，還是有的。

再說了，鼻樑是男人運氣的代表，準頭是男人財富的象徵，你不能連這兩樣也棄之不顧吧？況且，自己的「自」，就是鼻子的意思。人們在別人面前指稱自己的時候，手指往往都指著鼻子。由此可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出國日久的人，雖然自我變化甚大，以至「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但是面子還是要的，顏值總還要保的。我仔細一琢磨，覺得頗有道理。

為了進一步取悅於我，鼻子又對我說了一雅一俗兩個故事：

胡適之與楊杏佛是好朋友。一天，胡到楊處拜訪，不巧楊外出不在家。胡在門外空等無聊，便信手寫下一首《致楊大鼻子》的打油詩，貼於門上。詩曰：

鼻子人人有，唯君大得凶。

直懸一寶塔，倒掛兩煙筒。

親嘴全無份，聞香大有功。

江南一噴嚏，江北霧蒙蒙。

楊回家后，看到門上的留詩，連呼「好詩，好詩！」

我說，這個故事我早就聽過。相書上說，面龐窄小而鼻子特大的人，乃中途夭折之命，所謂「小船不堪重載」。楊杏佛剛及四十，年富力強時卻被國民黨軍統暗殺了，正好應驗此例，煞是不幸。

鼻子無言，接著又講起了第二個故事。

早前有一對獨生子女成婚。男方是孤兒寡母單親家庭的獨子；女方是本地豪強的掌上明珠，不僅驕橫跋扈，蠻不講理，而且極善於抓別人的把柄，就象左宗棠抓曾國藩的把柄一樣厲害。

古時候人們相信「教婦初來」。就是為了給新嫁娘一個下馬威，不讓她日後欺負丈夫，忤逆公婆，在媳婦剛到婆家的時候，婆婆就要給她點顏色看看（give her color see see），也叫打殺威棒。這些把戲女方的家庭同樣知道。為了保護女兒，女方的母親在女兒離家時，總要教她一些反制的手段。比如這位富家獨女，她的「抓把柄」狠招，顯然是她母親教的。

洞房花燭才兩夜，男方就開始「鳥倒」了，他不得不挪著鴨步跑到母親跟前痛哭流涕。老太太憐子心切，急中生智。她晚上悄悄地守候在洞房外面，聽到裡面動靜越來越大，就趕緊沖著門裡高聲喊道：「兒子，別處都可以讓她抓，千萬別讓她抓住鼻子！」女方一聽，心想：「哦，原來這死老婆子還有絕招。」於是，她立即放下「把柄」，去抓男方的鼻子。結果你懂的。

我聽後仰天大笑，鼻子乘機借坡上驢，又噏回到我的嘴巴上面，兩眼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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