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里的小黑點沒有辜負我的期望終於向前移動了。從小黑點移動的速度看,感應器應該在一個騎車人的手裡。在下個十字路口,我作了U轉,在反方向的馬路上剎了車。跳下了自行車,我把車停靠在一棵壯碩的法國梧桐樹上,擦著額上的汗水,把視線凝固在手機的小黑點上,生怕它一眨眼逃掉了。小黑點象一隻小螞蟻在手機上沿著友樂路往前爬。我很快發現對面馬路山羊鬍騎車過來了。他腰彎成九十度,上半身伏在車把上,雙腳使勁地踩著腳踏板。他象喝了雞血似得精神亢奮。現在這輛廢油脂收集車的速度簡直可以用風馳電掣來形容。小黑點與代表我手機的小藍點交錯而過。一塊石頭在胸中落了地。我確信感應器已經牢牢地貼在山羊鬍身上或車上哪個地方,不用擔心它會丟失。
等山羊鬍騎出了我的視線,我開始篤悠悠地跟了上去。近郊一幢幢漂亮的別墅被我拋到了身後。一輛輛賓士車寶馬車還有馬沙拉蒂車「嗖嗖」地又把我丟到車后。上海真是個炫酷浮華的城市,這裡的豪車比舊金山的多得多。太陽把烏雲推開,把耀眼的六月的陽光灑滿大街。我心中鼓滿了年輕人的風發意氣,感覺環抱著我身體的空氣在起伏震蕩,象有一雙巨大而無形的手在把我往前推。這一路騎行可能直搗讓中國億萬老百姓頭痛的地溝油巢穴。我幾乎每年都回國探親,但從來沒有為家鄉的父老做過關係如此重大的事。我騎過了上海西北郊的幾條大馬路,把每一條經過的路前後有序地放在記憶里。能追還要能返,我還要還自行車給小芹,還要還小芹這麼好的姑娘一個交代。我深深覺得虧欠了小芹,我不願把這份虧欠帶回美國。和小芹有緣似得,我一心想請她吃個晚飯,把心中的這份虧欠還上。
我跟著小黑點從友樂路,接上迎樂路;在寧虹路上西拐,再沿綏寧路北上;到了天山西路繼續往西,在七莘路小轉彎向北;上了華江公路后一路北上。時代在飛速向前,這跟蹤追擊也現代化了。不管你跟的是車還是人,在你的手機里都濃縮成一個小黑點。你好象不是在跟人跟車,你是在跟一個點,一個象芝麻大小的一個點。你視小黑點的快慢決定你跟蹤的速度。只要被跟蹤者在露天,他躲起來藏起來變著法玩失蹤,都沒有什麼意義,最後都會變成小黑點被摁在手機上老老實實。不知不覺時間在車輪的滾動中走掉了一個多小時。我發現小黑點已經接近了嘉定縣的xx鎮。看到這個鎮名,我渾身打了個冷顫。這個鎮經常被捆綁著上報紙的頭版示眾。這裡維繫著上海城鄉接壤區所有的壞名聲。吃喝嫖賭、毒品、地溝油,烏七八糟,什麼都有。手機里的小黑點刺激著我,一個個又大又飽滿的雞皮疙瘩「嗖嗖」地從我皮膚表層彈跳了出來。
忽然,小黑點移動的速度放慢了。我確定前方山羊鬍現在下了車,他在步行。又過不到幾分鐘,小黑點消失在我的手機里。山羊鬍應該走進了一處最起碼有三層樓的房舍。衛星不能穿透十米以上的鋼筋水泥結構把他抓出來變成小黑點放進我的手機。
我加快騎速,來到山羊鬍剛才步行的地方。華江公路在接近xx鎮前,分叉出一條約十米寬的步行街。沿街兩邊果然是三層樓的建築。白牆綠瓦,鋼窗鐵門,所有建築都缺乏個性,長得一模一樣。屋脊連著屋脊,牆壁挨著牆壁,一直往前鋪開到百米之外。樓房的底層是各種商鋪,從招牌看,服飾禮品店居多,然後電腦城手機店也不少,再有就是飯店小吃店。樓房的前邊是近郊農民擺的攤位。蔬菜水果肉類滿街都是,另有日用百貨文具五金填補其間。下午三四點鍾,快要落市的市場里充斥著嘈雜之聲。喊價的、砍價的、吆喝的、咒人的、打嗝的、放屁的,所有人都想著法子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但如若仔細聽去,你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麼鬧什麼。
手機里沒了小黑點,只有一個小藍點在原地打轉,我失去了方向。美領館傳來問話:"Where are you going?"
他們還以為剛才小黑點在給我引路。現在小黑點沒了,我該去哪裡呢?他們判斷我迷路了,將啟動給我引路的程序。我當即回答:I am walking and shopping. Don't worry. 我讓他們別為我擔憂,我好著呢。其實,我並不好,正傷著腦筋。山羊鬍已逃離了我的手機和我的視線。既然手機沒有了小黑點,那麼此時山羊鬍一定進了馬路兩邊三層樓的樓房中。人在屋中,但是那輛有股酸臭味的廢油脂三輪車不會跟著進去。它一定放在街道上的某個地方。我推著車慢慢地走,仔細地用目光搜索走過的每一個角落。只要找到那輛車,盯住那輛車,就准能把山羊鬍盯出來。
這裡可能是把地溝油加工成食用油的大本營,可能一揪會揪出一幫人來。我警覺地繃緊每根神經,把所有的感官都放在一級警戒狀態。我收攏了從出生起就落戶在心中的友善和笑意,免得它們一不小心冒出頭來被人糟蹋了。我叮囑自己盡量不要同不三不四的人接觸,以免暴露了身份,但我金發藍眼在烏黑一片人群中不被注意也難。
我在街上左顧右盼,找人盯人。忽然自行車的後座被人抓住了,自行車動彈不得。我倏然從專註的神情里走出來回過頭,只見一個中年婦女表情肅然地站在我身後。幹什麼的,我暗自問道。沒等我開口,她先很有禮貌地堵住了我可能的口出不遜:先生,請等等,我有事找你。這是一個女中音的嗓子,不很響但很沉,每個字都很有份量。我認識她嗎?她有什麼事找我?我只得把自行車停穩,把整個身體轉過來,對著她。這是一個面相端莊,皮膚嫩白,身材豐腴的大個子中年女人。用時下通俗的話說,她是一匹大洋馬。這城郊集市已近尾聲,熙來攘往的掃貨者,因砍到意想不到的低價,一個個眉舒目朗。唯有這個女人一臉愁容,在人群中她算得上是個異類。仔細看,她柳眉濃黑,雙頰方正,張口露出的玉色板牙讓人想入非非。她有著女人們夢寐以求的許多亮點,但這些亮點全被她深藏了起來。她的胸部寬而厚,但她白底藍花襯衫前襟是平平的,顯然雙峰已被緊鎖。她的臀部圓而翹,可惜被黑色的牛仔褲壓得只顯現出一個繃緊得幾乎沒有皺褶的扁圓形。在她身上找不到風塵女郎的蛛絲馬跡。她的臉本應該是甜美的,但是她的明眉皓齒被愁容塗灰了,塗暗了,塗得苦苦的。她不是站街女,她在這兒是專門等我的,但我並不認識她。她想要我幹什麼,我如墜在雲里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