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橋機場剛起飛的一架民航客機從頭頂轟鳴而過。隨著一陣門窗的震動,我的心被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摔下。逃。我現在只要把藍衣工人輕輕一推,後邊是台階,他失去重心馬上就會跌下去,我由此不費吹灰之力抽身而去。那麼地溝油呢?我的人是逃了,我的心卻被地溝油永遠地追逐著。這將變成我一輩子的良心不安。不逃,有種。那就準備好,老小夥子,打。已經到了室外,沒有凳椅柱的礙手礙腳,足可以放手一搏。活動活動筋骨,這幾個人渣充其量也就象人肉沙包,讓我練練拳法。同他們對打,我連傷筋動骨恐怕都不會。我握了握空著的左手。左手食指上的搏擊指環閃著藍光,在挑逗我肉搏的血性。但是這一打一鬧不把地溝油打沒了?那麼,我這「打」又是為了什麼呢?這豈不變成竹藍打水一場空。不逃,也不打。以不變應萬變。我想這是我目前最好的策略。也只能如此了。
二O一五年的六月,春末夏初,本該冷暖相宜,萬木嫵媚,可是黃霉天卻忍不住了提前駕到。每天睛雨不定,陰陽瞬變。烏雲一會飄過來,灑下幾條雨絲,濡染一下大地;一會飄過去,投來幾縷陽光,照亮一下人心。接下來是睛還是雨呢?只有天曉得。我不能確定老天將降什麼東西給我。既然藍衣工人認識賣水果汁的姑娘,那我假扮洋人的西洋鏡就會馬上被戳穿。我不能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看來一場打鬥免不了。和地痞們對打這不是我的第一次,沒什麼可怕的。環視室外場地,我選好了進可以搏擊,退可以閃人的位置。我準備好了,天無絕人之路。
時間在僵持中「嘀嗒」著往前走,每分每秒都象踩著我的心坎,發出「呯呯」的響聲。藍衣工人看看叫不出人來,有失面子。他不耐煩了,重重地跺著腳,更髒的話從他口裡噴出:他媽的,小芹,你這小逼養的,怎麼還不出來。這自行車是你的嗎?你的車子怎麼跑到洋人手裡了?你和洋人幹上了?他的話橫蠻透了流氓透了盛氣凌人透了。他把那位叫小芹的姑娘當成什麼人了,竟然可以如此當眾惡言相向。我隱隱覺得小芹和他之間的關係不尋常。要麼他們之間關係特別親密,他才會用這樣的語言放肆地戲弄小芹。要麼互相之間有仇,他才會如此口出惡言用以解恨。那麼小芹是誰呢?賣水果汁攤那兒除了安徽姑娘以外還有另外一位姑娘?里邊仍然是沉默,扣人心弦的沉默,一場風暴來臨之前的沉默。小芹是被嚇怕了,嚇壞了,還是嚇倒了。她怎麼不吱聲呢?藍衣工人又吠叫了起來:小逼養的,你再不出來,當心我給你好看。藍衣工人露出猙獰的嘴臉,他是在想用吼,把小芹吼倒,把她的心吼怕,把她的自行車怎麼到我手裡的原委吼出來。
「來了,來了,人家上個廁所就等不及啦?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怪的?」小芹終於露面了。她就是安徽姑娘。即刻我心裡升起了一個問號:藏在她心裡的秘密會否失守?我不敢看她的臉,心裡處於真空狀態。天要下雨,娘要出嫁,該發生的事總該發生。但我內心深處仍對她殘存一息僥倖。她剛洗過手,手上還抓著一塊擦紙手巾。她不笑不哭不卑不亢。神情在冷漠和殷勤之間偏向前者。她臉冷得象結了一層冰。她說:喊,喊,喊你個頭。這是一句文雅的罵人話,大都出自女性,並且大家都知道這個頭是什麼頭。不能小瞧了小芹,她嘴巴厲害得很。她說:怎麼啦?這個外國人借我的自行車出去溜溜。他願意給我一百元錢,礙你什麼事?她說著,從褲袋裡抓出一張百元大鈔,在藍衣工人的面前晃著。她的好脾氣里埋著定時炸彈說爆就爆了。她講話伶牙俐齒,語速很快,語氣硬朗,象竹筒倒豆,一下子把話全倒了出來,藍衣工人幾乎沒有插嘴的份。小芹據理力爭,反問道:你是地稅局的,來要我交稅?還是工商局的,要檢查我營業執照?管你事嗎?你憑什麼?真是的!押后的這三個字,儘管字面上沒內容,但是字背後充滿了嘲弄諷刺和不屑。小芹的濃眉高高地挑起,凜然豎立在她男人般雋永的前額上。她濃眉下的目光熠熠生輝象兩把利刀,把藍衣工人的疑問攔腰斬斷。藍衣工人的臉被颳得一陣青一陣紅,不知道怎麼回答,也不知道再問什麼好。他沒有理由再撒野了。只好自討沒趣地說:我是為你好,我還以為這洋人偷你自行車呢。他涎皮賴臉地湊到小芹跟前,倉促地欲來補救剛才的無理。他想拉小芹的手,以示和解。小芹一甩手差點打在他臉上說:滾開。
這時,電梯門那裡傳來一聲喊叫,猴臉的髒話又飛了過來。人渣們的髒話出口不是直奔人家上代祖先,就是沖著人家的女性親屬。不管對方是同夥,還是其他人;不管是在私人居家,還是在公共場所。快摁住耳朵吧,髒話來了:操你姐姐的,劉大頭,你在那裡泡什麼妞。快過來,記者馬上出電梯了,這裡只有你認識。
藍衣工人朝我瞪著眼,眼圈黑黑的,一雙熊貓眼裡,好象很有話說,但又一下子語塞。冷不防,他故意要從小芹和自行車之間幾乎沒有空隙的縫裡穿過。小芹被門框頂著背,退後不得。藍衣工人髒兮兮的左臂膀緊貼著小芹的白底藍花的上衣。他的胳膊肘壓著小芹的胸脯,還不懷好意地往裡頂了頂。小芹側過身都來不及,這得高喊:你這流氓。藍衣工人晃著腦袋往電梯口跑,為自己剛才的劣行自鳴得意, 他回頭毫不自恥地大聲說:流氓就流氓,怎滴?藍衣工人和小芹原來是色狼和羔羊之間的關係。
我猛然放倒自行車,氣憤地要去揪藍衣工人。但小芹用眼色阻止了我。平白無故被人揩了油,她俊俏的腮幫上全是牙關咬緊的牙齒印跡。她神色很快地恢復過來,努努嘴意示我快走。大概高度的緊張和激烈的心跳需要大量的氧氣,我大口地深呼吸,把氧氣吸進體內,也把對小芹的感慨和感謝一併深埋在心中。往遠處望,那輛廢油脂收集車已走得無影無蹤,我必須去尋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