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著白蘭花的清香,吸吮著奶媽素芬甘美的乳汁,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童年的聲光掠影中總蕩漾著白蘭花吳儂軟語的叫賣聲。這最純的上海本地話源自於上海近郊的青浦。青浦是上海地區白蘭花的主要出產地。「白蘭花要伐,白蘭花..."那清脆的嗓音帶著吳語的柔美帶著白蘭的芬芳穿過故鄉的晨霧和暮靄迴響在弄堂馬路,然後又如歌如詩般盪氣迴腸在十里洋場的空中。隨著這悅耳的叫賣聲,鄉村阿婆和農家姑娘走進了我的視線。她們大都來自於青浦。阿婆提著竹籃在街邊賣白蘭花,一朵五分錢。村姑在弄堂里穿梭,縫人便笑盈盈地問:白蘭花,要伐。她們帶在頭上的藍色格子頭巾和穿在身上的棉布衣服全是用自家織的布縫製而成的。這種布儘管看起來粗糙了一些,但是給人一種厚實的感覺。用這種布做成的手巾和衣服,戴在她們頭上穿在她們身上,活脫脫就是純樸的真實寫照。這些送花使者串街走巷,把清香傳進千家萬戶,也為家鄉匆忙的早晨和休閑的傍晚捎來純潔的白雲和樸素的晚震。它們永遠定格在我白蘭花記憶的長卷中。
我的記憶在成長中逐漸豐富多彩。儘管已經記不清那許多阿婆和村姑的臉容,但是我記得我家阿姨買回來的每朵白蘭花都花瓣齊整,花尖沒有枯焦,朵朵飽滿挺括,嬌嫩新鮮,清香撲鼻。它們幾乎沒有丁點的污染,甚至沒有絲毫的瑕疵。每一朵花都透著玉的純潔和白的亮麗。每天,阿姨買菜回來總會捎帶九朵白蘭花。外婆喜歡白蘭花也喜歡九這個數字。每天的大前門煙和白蘭花是她老人家生活的必須品。外婆抽著煙,聞著白蘭花香一直活到二位數的最高一位數,九十九歲。白蘭花是否是我外婆長壽的奧秘,有待醫學界的研究。這是后話。外婆的床頭幾乎是白蘭花的集散地。昨天的,上星期的,新鮮的,枯萎的,最後都會被外婆的茶缸吞噬了。外婆經常是泡著白蘭花茶講給我聽我童年的故事,因此這些故事也就浸淫著白蘭花的香味。
大概是我十歲的時候。有一天,阿姨回青浦老家辦事去了。外婆就差我去街口買九朵白蘭花。我拿著外婆給的一張五角錢紙票,去完成外婆交付的任務。興沖沖地跑到梧桐樹成蔭的街口。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我認識的賣花阿婆正準備收攤回家。我眼尖,看到她的竹籃里還剩下二排十朵白蘭花。於是,我遞給阿婆五角錢說,我要買九朵。阿婆好像有點犯難,眼睛在二排白蘭花之間翻來覆去地看,猶豫了好半天才說,今天只能賣給你七朵了。我急了,因為外婆喜歡的是九。同時,我也感到奇怪,竹籃里明明有十朵,怎麼只能賣給我七朵呢。我張大嘴巴,瞪大眼睛,向阿婆送去一個個問號和驚嘆號。阿婆已有六十多歲了。圓圓的臉,細細的眼睛,微塌的鼻樑,略翹的下巴,這是一張普通老人家的臉。在這張臉上,給我影響特別深刻的是她臉頰上嵌在皺紋中的左右兩個酒窩。阿婆嚴肅的時候,它們沉著。高興的時候它們浮起。我上學放學,走過她身邊,稱早叫好后,就經常看到和聞到這酒窩裡飄出的清香,飄出的慈祥,飄出的老人家對周圍世界的真誠。這時,阿婆臉上的酒窩沒有升起。我心想一定有什麼事難倒她了。接下來的事更使我吃驚。這見,阿婆很嚴肅很嚴格地巡視著這二排十朵白蘭花。然後左挑右撿,抽出三朵白蘭花,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這三朵白蘭花的邊已經皺了,而且花尖焦黃。已經不新鮮了。然後,她又把這三朵花放近自己鼻子,用力聞了聞,搖搖頭說,也不香了。她一邊接過我遞去的錢,一邊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特個三支花是勿能賣銅鈿的。」我急了,想到沒能完成外婆的任務和外婆的責怪,我向阿婆投去幾乎是乞求的眼神說,我外婆要的是九朵。但是我的話好象只是在阿婆耳邊吹過一陣風。阿婆在我的驚訝中無情地把那三朵看在我眼裡還算可以的白蘭花,全捏在手心,毫不猶豫地摔向街邊的垃圾桶。這三朵花是連著的,一朵掉在桶里另外二朵好象不願意與垃圾為伍,硬是撐著,把臉掛在垃圾桶的邊上,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象是在向我喊求救。阿婆伸出手要把它們摁進去,但是手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我嘟起嘴巴揉著眼睛說,外婆要生氣的。阿婆沒理會,她升起了臉上的酒窩說,勿好的東西勿能賣出去,這是我的規距。拿去這是找你的一角五分錢。她認識我,末了,好象是安慰我似地從她的酒窩裡又飄出一句話來,七十五號小龍,我等一回叫小妹送二朵來。說完,阿婆撣了下身上的灰塵,挎起竹籃走進了人群中。我怏怏地目送她消失在街角,想著怎樣回去向外婆交差。回過頭來,看到那二朵還末跌進垃圾桶的白蘭花。一陣僥倖湧上心頭。我想撿起那兩朵其實還能湊數的白蘭花。這樣外婆也就滿意了。另外,街邊「赤豆棒冰,四分!奶油雪糕,八分!」的吆喝實在誘人。但是,想著想著我臉紅了。一種不誠實的羞恥感猛然刺痛了我的心。儘管我還是懵懂小孩,儘管社會上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但是我還分得清誠實和不誠實。我怎麼能用被丟棄的花冒充好的去騙外婆,這使我心虧。而更使我心虧的是阿婆的誠實會因為我的不誠實而打折扣。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騙子」這個詞剛浮現便被我無情地趕走。我快步地走到垃圾桶邊,輕輕地把那二顆可憐的腦袋推了進去。
我拿著七朵白蘭花回家,準備接受外婆的嘮叨。外婆不喜歡七這個數字是全家上下都知道的。我默不作聲地聽外婆埋怨我記性不好,埋怨我貪玩。一頓數落把我的頭壓得低低的。等外婆啰嗦累了,我才把賣花阿婆不肯賣給我九朵花的原因告訴外婆。我藏起了這個故事的後半段,我覺得難以啟齒。外婆是個性情中人,聽著聽著埋怨消失了,我看到她的手有點抖,想是她老人家激動了。
這時門鈴響了。外婆開的門。一個同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笑咪咪地站在門口。她向外婆晃著二朵白蘭花。一陣清香引面撲來。這清香吹走了外婆的失望,吹開了外婆的笑臉。小姑娘說,這二支花是她家奶奶要她送來的,錢明天付到弄堂口。小姑娘的話象唱歌那樣甜蜜。外婆摸著小姑娘的頭,在她小手裡塞進了二顆大白兔奶糖說,謝謝嗯奶(上海人對祖母的一種親昵的稱呼)。小姑娘哦了一聲,側過臉翹起大拇指對我說,奶奶誇你老實。外婆不明白小姑娘在說什麼,盯著我看。這時,我知道捂不住這這故事的後半段了,心裡一陣委曲,滿眼是淚。我「哇」地一聲撲進外婆的懷裡。我哭著把買花的另一半故事講完。然後把握在手裡的一角五分錢遞給外婆,膽怯地抬起頭,看著外婆說,我想吃棒冰。小姑娘在一邊連連點頭說,奶奶在街角全看到了。外婆抱我親我說,好孩子,外婆錯怪你了。然後在我口裡塞進一顆大白兔不停地哄我甜我,我偎依在外婆懷裡,只覺得頭上一滴一滴地濺開著外婆的眼淚。
我童年的故事許許多多,但這阿婆賣花的故事是我記得最清楚和最完整的。它是我信仰之堂堅固的基石,是我生命之樹壯實的根底。既使幾十年後,我回國探親,走在幾乎陌生的街道上,我還會努力地去尋找白蘭花,想著品味她們的芬芳;去尋找賣花阿婆,想著讚美她臉上升起的酒窩;去尋找誠實的買賣,想著拾回那失落塵世的童趣。樸素的白蘭,誠實的阿婆在我心中譜寫出現代社會很難聽到,但一定不是絕響的曲調。它響在我的心中幾十年了。它使我踏實坦蕩,白天活出最真自我,晚上築夢也香甜。現在它從我的筆端流出,傳給您,我親愛的讀者。願它也永遠響在您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