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陣子沒看見老羅了,我很懷念他爽朗的笑聲。問大牛,大牛說最近老羅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在系裡的實驗室撞見過老羅,老羅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沉默寡言根本說不上幾句話,看上去憔悴疲倦愁眉苦臉的,真讓人擔心。
有一天很晚了,大牛打工,我獨自在家看書,有人急急地敲門。原來是羅太太,紅著眼睛,臉漲得通紅,手裡緊緊攥著一張小孩的相片,語無倫次道,老羅污衊自己的清白說兒子是她和相好生的私孩子,兩人吵得不歡而散,老羅一走了之。
我很是緊張,手忙腳落地扶羅太太坐到沙發上。羅太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嗚咽道:老羅連著幾天幾夜不回家,說是實驗室工作忙,剛才回來換衣服,我不讓他走。我天天一個人對著天花板和四堵牆,沒人說話悶地慌啊。我從下飛機到現在,已經兩個星期了,他根本碰也不要碰我。。。這個場景完全超出我的人生經驗範圍,
只有靜靜地當聽眾 。羅太太繼續傷心地哭訴:他說在美國很苦,吃不飽穿不暖,什麼也買不起,比要飯的還窮,所以不要我來美國陪他受苦受罪。我心疼他,一定要來照顧他,特地帶了擀麵杖來,一來就做他愛吃的饅頭。我勸他回國,兒子還在等他回去呢。一說到兒子他就生氣了,竟然說我一定早就在外面有人,兒子絕對不是他的!
她把照片湊到我眼前追問:你看看,和老羅長得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不是他的兒子?我仔細端詳,照片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雙目炯炯有神,連那副虎虎生氣也和老羅一個樣!不禁脫口而出:這孩子毋庸置疑是老羅的血脈!羅太太兩眼放光:我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不管老羅在中國還是在美國,不管他今後多麼發達了眼界有多高了,我這輩子跟定了他!他膽敢變心拋棄糟糠之妻另攀高枝,我就到報社電視台電台去告他現代陳世美,讓他身敗名裂走投無路,讓他接受全社會的道德法庭的審判。。。她越說越氣,越說越狠,目光堅定,脖子青筋爆出,那股子蠻勁我看要是真的打起官司來分明又是一個秋菊!
老天有眼,正好大牛回家來幫我解了圍,我們倆一塊兒送羅太太回家。走進老羅家裡一看,我們也怔住了。羅太太說的一點沒錯,家徒四壁只剩下一張床,一張小飯桌和兩張椅子,一看也就是垃圾箱邊撿來的貨色。廚房裡發了很多大饅頭,羅太太說都是老羅愛吃的,讓人看了真不落忍。
一個月後,我們在公寓停車場碰見了久未謀面的老羅。老羅站在郵箱旁,遠遠看見我們就大聲招呼,右手舉得高高的,手裡一封信,滿臉的興奮。我們這麼多日子沒見老羅,猛地遇見他這麼開心,也被感染了,歡天喜地快步上前。老羅神秘地湊過來壓低聲音:我有好消息,到我家來。我們剛要跟他一起走,一抬腿我就說老羅不對啊,應該往左轉,你怎麼帶著我們往右哩。老羅說,甜甜你不要心急,跟我來。
我們跟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公寓東邊盡頭的另一棟公寓樓,穿過長長的通道,一進公寓門,我和大牛大吃一驚面面相覷。公寓里一屋子像樣齊全的傢具,除了先前在老羅家看到過的傢具和電器,還添加了顏色華麗的窗帘,餐桌上擺放著嬌艷的玫瑰和精緻的茶具,空氣里洋溢著溫馨的家庭氣氛。老羅引我們走到一張紅色鑲玻璃茶几前,在柔軟舒適的三人大沙發坐下,邊上的小桌子上有一張老羅和一個年輕女子的親密合影。那個女人不是羅太太。
「你們知道綠卡是什麼顏色的?」老羅挑著眉笑眯眯地問我們。
「當然是綠色的。」大牛和我異口同聲。
「錯!」老羅得意洋洋地從信封里拿出一張小小的名片大小的卡在我們眼前晃悠,「綠卡是粉紅色的!」
原來老羅神通廣大請了律師不知道通過什麼冷僻途徑辦好了綠卡。我和大牛嘰嘰喳喳地問他怎麼本事這麼大,把那張小小的卡片翻來覆去看不夠。老羅對我們擠擠眼睛得意洋洋地說,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熱心地向我們掃盲起辦綠卡的基本知識,
聽的我們一頭霧水。
門口有響聲,進來一位美貌少婦,身姿綽約,打扮時髦,見了我們大方地點點頭,微微一笑,一扭身進了卧室關上了門。老羅臉上微微有點尷尬,重拾起方才的話頭,只是聲調稍嫌虛張聲勢。我和大牛暗暗對了眼色就向老羅告辭。我前腳剛跨出門就被身後的老羅叫住,從未見老羅這副欲言又止的窘樣。我低聲說,老羅,今天我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這地兒我們壓根就沒來過。
後來,羅太太陸陸續續又來過幾次,我每次看著她就像看到晚期癌症病人一樣,說話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們從不說老羅的事,我靜靜地聽她聊國內的事,兒子的事,還有就是她短短几個月來通過老羅對美國社會的了解和看法,總結下來就是一個
「苦」字。羅太太說打算探親簽證一到期就回國,還說老羅也想明白了,正在謀划回國創業的大計。我暗嘆湖北佬不愧是九頭鳥,竟把個單純倔強的秦地女子騙得團團轉,輕而易舉地玩弄於股掌之上。好幾次衝動地想把老羅的實情向羅太太和盤托出,可是顧慮到羅太太一根筋的倔脾氣,恐怕會不會鬧出人命案子也未可知。
接下來的幾個月風平浪靜,羅太太探親結束要回國了。臨行前,老羅帶著太太一起來告別。羅太太照例拿來很多新發的饅頭,神態舉重若輕柔聲細語,凸顯老羅咋咋呼呼做賊心虛。萬物復甦的初春,我們四個人坐在溫暖的陽光下。我肩背上披了一條大圍巾,還是覺得春寒逼人,手腳冰涼,牙齒打顫,一陣陣的寒涼。不咸不淡各懷鬼胎地聊了一會兒家常,有好幾次聊著聊著就冷場了。阿彌陀佛,終於混到送客時間。臨走前,老羅親熱地摟著太太的肩膀高聲說:「太太來美探親半年啥地兒都沒去,都怪自己太忙了。這回要趁春假先陪太太去洛杉磯旅遊,每個景點都必須去,讓她玩個盡興買個痛快才上飛機。」
大牛和我馬上齊聲祝羅太太旅途愉快。羅太太微微一笑作答。
春假結束了,度假回來的老羅如釋重負精神煥發。他得意洋洋地說這回帶著太太在回國前去洛杉磯度假實在是個高招,一帆風順地把太太送上了回國的飛機。哦,太太上飛機前還一直誇甜甜是個好孩子,半年來陪她度過了很多寂寞的時光,我聽了背過身子默默地直抹淚。
不久老羅搬家了。雖然我們偶爾會在校園裡看到他,停下打個招呼問個好就各忙各的了。
之後,我們曾聽到傳言說老羅和太太通過雙方家長協商,終於和平分手,老羅家裡賠了一大筆錢作為女方的青春損失費。也有人說作為離婚的條件,老羅一年後就幫羅太太辦出了國,兒子也來美上學了。甚至在很多年以後,我們偶遇當年的一個老同學,他說老羅歷經此劫元氣大傷,雖然之後有過無數女友,但心有餘悸,終究不敢踏入婚姻殿堂。
各種版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無法考證。
幾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都沒有告訴大牛爛在我肚子里的秘密:老羅夫婦來我家話別的前夜,我參加學校里的小組項目討論到很晚才結束。我走下最後一班校車時,都快十點半了。當我路過東邊公寓樓群,
路燈下我分明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老羅金屋藏嬌的公寓樓外徘徊。如水的月光映照著一張慘白的臉,雙眼充血,淚跡斑斑,宛若一個屈死的女鬼,遠遠地都能嗅得到她身上冷颼颼的殺氣
。
沒錯,那個人影正是羅太太。(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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