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這一掌交換之間,八人已經變換了方位,又將濕兒圍在核心。濕兒一眼便瞧出八人站的正是八卦方位,執鍾者站了兌位,執磬者站了乾位,陶塤者站了坤位,皮鼓者站了坎位,古琴者站離位,柷者站在巽位,執笙者站了艮位,長笛者正好站在震位。腦中瞬間冒出一個詞兒來:「八音八卦」!
陡然間鑼鼓聲起,赫然便是一曲《將軍令》。緊接著餘下六種樂器同時加入,瞬間變成八音齊鳴。《將軍令》是一千多年前的古曲,樂曲本來分散板、慢板、快板和急板四段來表現古代將軍升帳時的威嚴莊重、出征時的矯健輕捷、戰鬥時的激烈緊張。這八人卻掐去了前面的散板和慢板,樂曲一起,便飛速進入快板和急板。
濕兒頓覺一波波內力朝自己襲來。她不及細想,趕緊運起全力抵擋。
八人吹吹打打,看似並未使出多少力道,在八卦陣外的人聽來,也跟正常的音樂演奏並無二致,但每件樂器奏出的樂音卻在八卦陣內產生強烈的共鳴。這些聲音傳入濕兒耳中,便是震耳欲聾的響。而八人由演奏樂器攻出的內力,竟也在八卦陣內產生強烈的共鳴,一分變作十分,十分變作百分。八人的內力本已不凡,在共鳴之後,竟又放大了若干倍。
眼見形勢不妙,濕兒忽地一掌,朝執琴之人猛拍過去,期冀能打開一個缺口。哪知執琴之人不慌不忙,右手仍是配合著其他七人的進攻,左手在琴上一劃,從低到高,劃出一個宮商角徵羽來,輕輕巧巧便將濕兒攻來的力道引到了一側。濕兒的掌力在八卦陣里繞了一個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濕兒頭皮發麻,脊背生涼。又朝著其他七人分別擊出一掌,也是被他們按照宮商角徵羽的順序,由低到高,亦或由高到低地一帶,掌力便在八卦陣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倘若濕兒此時亮出自己的身份,八人定然會立刻停止攻擊。但濕兒偏偏討厭逼她練功的堂兄,不願依靠堂兄的背景闖江湖。雖明知不敵,卻依然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她心中隱隱保有一股豪氣,即便被這幾人打死,也不願亮出自己的身份來活命。
音樂剛起時,濕兒拍出的掌力還尚能將八音八卦陣輕輕晃動。只霎那間,這八音八卦陣便堅固得似銅牆鐵壁,濕兒再要想推動一分,也絕無可能。濕兒覺得自己被擠在一個狹小的籠子里,而隨著八人攻來的內力一波波地推進,籠子變得越來越小,擠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緊,好像要將自己壓小壓扁,五臟六腑如要破裂一般,劇痛不已。濕兒困獸猶鬥,漸漸地,氣血在筋絡中的奔走也開始不暢起來。她此時便要想向八人亮出自己的身份,卻已連說話的餘力也沒有了。
一種瀕死的可怕感覺籠罩著濕兒。我還是天下無敵么?怎地在這八人的八卦陣內竟如擋車的螳臂一般弱小?濕兒臉如死灰,腦中一片茫然,漸至萬念俱灰。
真箇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濕兒全力抵禦八人進攻,垂死掙扎的危急時刻,偏偏體內卻突然出現一燙一凍的感覺。濕兒身子一顫,隨即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等到濕兒悠悠醒轉之時,微風輕拂,仙樂飄飄,伴著五臟六腑的劇痛。她正盤腿坐在地上,一股股柔和的內力,從身周的數處大穴緩緩進入體內。濕兒睜開眼睛一看,卻是剛才打傷自己的八人正在為自己療傷。用的還是八音八卦陣,奏的曲子卻換成了《春江花月夜》。自己剛才處在昏迷中,竟然還能盤腿穩坐,這八音八卦陣真是神奇!八卦陣外邊多了一人,關切地注視著自己,正是丐幫八大長老之首的權為民。
濕兒憶起剛才被打傷的情節,頓覺面上無光,小臉一紅,隨即變得鐵青,擺出一副臭臭的樣子來。權為民見濕兒醒了過來,做個手勢,示意她安靜療傷,不要出聲。
原來,執鍾之人被濕兒打傷后,執笛之人吹出的長嘯,不單是招來隱藏在洞周的四個幫手,還招來了權為民。權為民到來時,正是濕兒倒地之時。他趕緊喝止八人,探了一下濕兒的鼻息,發現尚有微弱呼吸,便又命令八人趕緊替濕兒療傷。八人一聽受傷之人是東方不紅的堂妹,都嚇了個半死,立即拼盡全力替濕兒療傷。在濕兒醒來之前,這八人已經折騰了兩個多時辰。此時八人都揮汗如雨,療傷似乎遠比傷人更費力。
半個時辰之後,濕兒感覺劇痛漸止。又過得片刻,慢慢地竟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濕兒將真氣在體內運轉了兩周,發現已康復如初。沒想到這八音八卦陣,不僅傷人厲害,療傷的功效竟也如此強大。濕兒嬌喝一聲道:「好了!」二話不說,便起身朝洞口走去。
權為民隨後跟上前來,低聲問道:「東方姑娘,康復了么?」「已經沒事了。」
濕兒兩步就到了洞口。她發現權為民還跟在身後,心想,自己等會兒跟華克之講話,權長老在一旁多尷尬。想到此處,不由得慢下了腳步。權為民知趣地停下來,道:「老夫就不進去了。」
山洞頗深,足有十來丈。洞內沒有掌燈,昏暗無比。借著洞外透進來的一絲光亮,濕兒發現洞內深處,是一間地牢,其實就是一個石洞,封之以胳膊粗的鐵柱。洞內鋪著一些乾草,乾草上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正是自己曾經愛過,後來背叛並毒害過自己的華克之。十三妹那個大壞蛋卻並未關在此處。華克之正在熟睡當中,並未發現有人進來。
來的路上,濕兒曾想著要打他一千掌,罵他一萬句。見面之時,卻突然啞巴了。她盯著眼前這個重傷的、沉睡的軀體,自己跟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漸次出現在腦海里。那些曾經幸福甜蜜的感覺以及被背叛、毒害后的那些凄慘遭遇都記憶猶新。這個曾經生活在自己心底的男人,如今遍體鱗傷地躺在牢中。現在,自己可以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弄死他。
濕兒在洞內佇立良久,華克之仍然閉目沉睡。濕兒等得不耐煩了,輕輕一跺腳,震得洞頂沙石簌簌而下,猶如地動山搖一般。華克之從夢中驚醒,叫了一聲「地震了」,雙手撐地就要爬起來。哪知身子剛抬起不過寸許,隨即又不支倒地。看來他受的傷著實不輕。及至他看清眼前情景,才囁嚅道:「濕兒妹妹,原來是你來了。」
濕兒張了張小嘴,卻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她低著頭在牢門前走過去走過來,偶爾會毫無表情地朝牢內的華克之瞥上一眼,卻始終一言不發。
半個時辰過去后,華克之終於受不了了,開口說道:「濕兒妹妹,我對不起你。」濕兒鼻子里哼了一聲,不予理會。被抓起來后才知道對不起我么?十三妹毒我之時,你不單不攔住她,反而還給她當幫凶。如果沒有被抓住,你會覺得內疚么?你會覺得對不起我么?
又走了一個來回,濕兒突然問道:「你的筷子神功和飄飄欲仙練得如何了?」剛才濕兒被八人圍困,危急中想到用筷子神功退敵,卻發現筷子被華克之拿走了。濕兒想,如此一來,華克之一下就能參透「筷子神功」總訣的第一句,如果他能想到招名是指四個穴道的話,練習筷子神功就容易多了。倘若華克之練會了筷子神功,要擒住他談何容易?莫非是堂兄親自出馬?即便他親自出馬,恐怕也難以對付身具筷子神功之人。
華克之瞬間滿臉漲得通紅,低低地道:「濕兒妹妹這麼聰明,還用問我么。」如果他不是身受重傷,定然會用手撓頭。
濕兒從左邊踱回到右邊,冷冷說道:「我猜,你壓根兒就沒練會。」
「是。那本秘籍我根本就看不懂。上面的字,我認識的總共不到十個。」
濕兒禁不住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
「我沒讀過什麼書,不識字,是個大老粗。濕兒妹妹就盡情地取笑吧!」
濕兒指著華克之道:「你是古今中外唯一一個拿到秘籍卻沒有練成神功之人。」濕兒又向華克之走近了幾步,繼續道:「游坦之練成了易筋經,張無忌幾個時辰就練會了乾坤大挪移。就連郭靖那個大傻瓜也練成了九陰真經。你說你,你怎麼就這麼差勁呢?沒有文化真可怕呀!現在後悔小時候沒有用功讀書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華克之腦袋低垂,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是,我沒用。」
二人又沉默了半晌。濕兒忽然想,華克之雖然不識字,但十三妹卻有點文化,難道十三妹不幫他么?「呃,對了,你不是有個賢內助么?她可以幫你認字兒嘛。」
「這……」
「這什麼?」
華克之沉默不語。
濕兒追問道:「又讓我猜,是吧?」
華克之不答。
「你不想讓她也練成神功,所以你不給她看。是也不是?」
「濕兒妹妹,你太聰明了,什麼都瞞不過你。」華克之的頭埋得更低,臉也紅得更厲害了。
濕兒不好意思說,她自己當初也是背著華克之練神功的。但凡一個人得到了一本秘籍,都偷偷摸摸地練習,生怕他人知道。岳不群、林平之等等莫不如此。倘若不巧被別人知道了,那就故意亂寫給別人看,讓人家練成瘋子。比如說郭靖給西毒歐陽鋒寫的《九陰真經》便是典型。什麼師徒啊,朋友啊,戀人啊,在武功秘籍面前統統都是瞎扯。只有自己的家人,才會毫不猶豫地將秘籍給自己看。自己便是從哥哥手中得到秘籍的。唉,關鍵時刻,還是父母和親兄弟姐妹才靠得住啊!
濕兒又踱步一個來回,才道:「實話實說,也不能說你沒用。你只是沒有讀過書,不識字而已。若果你認真學習文化知識,以你的資質,定能成為一代宗師。我當日拿到這本秘籍之時,也琢磨不透。只是機緣巧遇,一位高人給我一些指點,我才練成了筷子神功。」
華克之稍微抬了抬頭,道:「濕兒妹妹的運氣真好。」
「我的運氣好嗎?」濕兒喃喃地道。像是在問華克之,也像在問她自己。「我的運氣,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我有一個很厲害的堂兄。我即便不會武功,在丐幫都可以呼來喝去。練筷子神功之時,又得到高人的指點。運氣似乎好得沒法說。」濕兒頓了一下,轉過臉來看著華克之,才又緩緩地,提高聲音道:「可是,我又偏偏遇到你這個負心漢,還被你下了毒。在外落難月余,吃過千般苦,才回到丐幫總舵。又過了兩個月左右,才恢復功力。落難之時,我曾想過從華山上跳下去。在渭河邊,我也曾投河自盡。我的運氣到底好不好呢?」
華克之又低下頭道:「都是我不好。濕兒妹妹,我對不起你。」
「還好,我運氣終究不算太壞,想死卻沒有死掉,現在還回復了當日的威風。」濕兒又將臉轉到一邊,接著道:「其實,你的運氣也不差。你年紀輕輕,便當上了丐幫幫主,自然也練就了威猛無比的降龍十八掌。你的武學資質也出奇地好。你的降龍掌,比胡斜陽的還厲害一些。可惜,你走錯了路。不然,你仍在幫主的位置上。」
「不!」華克之猛地抬起頭來,堅定地道:「我沒有走錯路。我選擇了我愛的人。為了十三妹,什麼幫主、什麼身家性命,我都可以不要。」
「呵呵,你倒是突然變得有骨氣起來了。」
華克之有些激動,繼續道:「當日你將十三妹虜上魏家山,我擔心她的安危,又屈服於你堂兄的壓力,才去向你提親。那是我此生最後悔的事。我華某錚錚鐵骨,死也要死得壯烈,絕不該委曲求全。」
「呵呵,是么?」
「在丐幫里,迫於你堂兄的淫威,我的志向和抱負根本無法實現。我只是他的兒皇帝,什麼都要聽他的。我早就該拚死抵抗。就算死了,也是轟轟烈烈的,比這般屈辱地活著好很多。」
濕兒又是呵呵一聲冷笑。
「我算是想明白了。華某今生寧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生。」華克之的聲音在重傷之下雖然顯得微弱不堪,但這話卻說得斬釘截鐵,豪氣森然。
「寧願站著死,也不願跪著生。說得好!」濕兒重複著華克之的話,頻頻點頭,似乎意甚讚許。突然之間,她仰天大笑起來,聲音中充滿了鄙視之意:「哈哈!哈哈!哈哈!」
華克之被笑得莫名其妙,被濕兒的笑聲震懾,低聲問道:「濕兒妹妹笑什麼?難道我不可以做個英雄么?」
「你他媽的還真把自己當成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了?想站著死?沒門!」濕兒突然怒吼起來。她霸道慣了,豈能容許一個階下囚在自己面前逞英雄?倘若華克之認錯道歉,濕兒興許還饒了他。濕兒的心情突然間變得無比激動,雙拳緊攥,殺機陡生。她不但要殺了他,而且要讓他死得非常非常難看!濕兒昂首天外,冷冰冰地道:「說吧,你是願意跪著生,還是願意跪著死?」
「你……」華克之愕然地望著濕兒,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死一般的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濕兒的心情又平靜下來。我難道真的要殺了他么?弄死他以解心頭之恨么?可是,那又有什麼意義?
其實,我並不恨他。只怪我自己當初無知,選了他這樣一個人。那時候我武功低微,把他看成心中的大英雄,對他以心相許。如在今日,他哪裡還有半分英雄的模樣?他離我而去,我也並沒有多少傷心。如果他不下毒害我,或許就平平靜靜地分手了。
如今魔教大肆興風作怪,武林中處處血雨腥風,世間民不聊生。華克之又是正教中難得的高手。該當利用他的力量去對付魔教。尤其是在東方大俠我不方便親自出手之時,更是少不得他。東方大俠我豈可因為一己之仇而毀掉一個抗擊魔教的英雄?
當日從金瓶似的小山下來時,自己曾跟他打了一個賭。雖然還沒有確鑿的證據,但從目前的情況看,的確便是邪教設計陷害正教人物,基本上算他贏了。他上次讓我成全他跟十三妹。這個賭還算不算?如果作數,自己實在不甘心讓十三妹將華克之從自己手中搶走。如果不作數,豈不是本人不講信用了?我堂堂大俠,又豈可出爾反爾?只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一起去揭開謎底了,只能各自分頭行動。也不知他還記得我們的這個賭嗎?莫非他跟十三妹在一起后,早已把它忘到了九霄雲外?
濕兒沉吟良久,心漸漸軟了下來,也逐漸變得理性起來。恰在此時,一隻蚊子嗡嗡叫著朝華克之臉上飛去。濕兒想也沒想,右手食指凌空一指,「嗤」的一聲,一股內力激射而出,蚊子的雙翅應聲而斷,乾癟的軀體緩緩朝地上墜去。
濕兒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自己剛才還想殺了他,為何還會怕蚊子叮他?莫非我對他還有一絲情意么?濕兒小臉一紅,轉身快步朝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