詼諧幽默的美國現實主義作家 —— 約翰•斯坦貝克 (John Steinbeck)

約翰•斯坦貝克(以下簡稱J) 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至六十年代末活躍於美國文壇的偉大作家。他一生中共寫了二十多部長短篇小說。其中，我們最熟悉，也是他的主要代表作之一，要數《憤怒的葡萄》。 J的作品描寫了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美國普通人的生活，特別是社會底層人的生活。非常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狀。J於1962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他的現實與創造性相結合的寫作手法，富有同情心的幽默，以及對社會敏銳的洞察力。

對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我一直是知之甚少。這對於喜愛文學的我，說起來非常慚愧。最初對J 作品的了解還是在國內的時候，只聽說過有一本書叫《憤怒的葡萄》，是一位美國作家寫的。關於書的內容也知道的不很清楚。  真正讀J 的作品是來美國以後，還是借了兒子的光。記得是在兒子讀高二的時候，一天放學回家，帶回一本書，說是老師要求的必讀物，我一看是《憤怒的葡萄》，兒子說這書很好，建議我讀一讀。由於對這本書久聞大名，又加上晚上不願意看那些肥皂劇，便抽空把這本書讀了。不讀則以，一讀則不能自拔。我深深地被書中樸素的語言，鮮明的人物刻畫，以及富有時代烙印的故事情節所吸引。在這之後，我又陸續讀了《人鼠之間，Of Mice and Man》，《伊甸園東，East of Eden》，《制罐巷，Cannery Row》，《月亮下去了, The Moon is Down》，《珍珠, The Pearl》，和《查理與我 —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 Travels with Charley ­­ -  in Search of America》等作者的大部分作品。

對於我們半路移民美國的人來說，實在是有很多課需要補。了解一些美國社會，歷史是非常必要的。讀一讀描寫美國社會的小說，未嘗不是一種途徑。同時還可以豐富自己的文化生活。本文旨在向讀者簡單介紹一下J的小說的特點，供小說愛好者參考。

J 的作品有如下一些特點。其一，鮮明的時代性。J 是位寫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創作於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是當時美國社會平民及下層民眾生活的真實反映。文學作品是生活的體現。特定時期的文學作品記載著特定時期的歷史。我對歷史感興趣，但卻不願意看厚厚的，枯燥乏味的歷史書。於是看小說成了我了解歷史的一種渠道。可以說，讀一本好的小說，不但可以使你了解當時的風土人情，社會現狀，還可以有一種使你置身其中，身臨其境的感覺。很多J的作品描寫了靠種地為生，被迫背井離鄉的農民，靠打季節工的移民工人，以及近似流浪漢人群的生活。通過讀這些人的故事，也可感受到與之相連的當時的社會制度。我認為，一部好的文學作品，能夠經久流傳，在於它是那個時代的縮影。文學作品是一種鮮活的歷史。離開了文學作品，歷史只剩下了一些枯燥的統計數字。我想這也是J 的作品歷經半個多世紀而不衰，仍被學校列為必讀物的原因。我同時想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轟動中國的兩本書：一是賈平凹的《廢都》，另一本是陳忠實的《白鹿原》。二者相比，我以為《白鹿原》更象J的作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其二，對窮人的同情。 對窮人賦予深深的同情，幾乎貫穿J的所有作品。這一點，在《憤怒的葡萄》中表現的尤為突出。小說敘述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美國俄克拉荷馬州遭受嚴重的沙塵暴，土地無法耕種，世代靠種地為生的農民，被迫放棄土地，離開家園，移往加州謀生的故事。書中對Joad 一家近乎赤貧的生活做了真實大膽的描述。自從遭受沙塵暴之後，生活來源便斷掉了。吃飯穿衣都成了問題。在舉家移往加州的路上，爺爺死了。兒孫們便在荒地上挖了個坑，草草將其掩埋。因為土地是私人的，他們不敢，也沒錢，履行必要的法律手續，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一個有些遲鈍的孫子，獨自離開家人，不知所往。在即將進入加州境內的時候，奶奶也沒能經得住路上的奔波，也病逝了。加州怎麼能允許一個死人進入呢？於是媽媽將奶奶的屍體抱在懷裡，裝作奶奶熟睡的樣子，這樣才得以進入加州。 到了加州后，打工的活並不好找，打工的錢，甚至滿足不了一家人的吃飯。這期間，孫女胥撇下已懷孕的孫女，跑到別處闖蕩去了。另一個孫子，因不甘被本地人欺負，失手傷人，為了不被抓住，被迫離開家人，到處藏匿。最後書以孫女給一個被遺棄的剛出生的嬰兒餵奶的情節結束。該書出版后，立刻引起轟動。毀譽褒貶皆有。加州的一個縣，把它列為禁書，不允許公立學校學生在校閱讀，也不允許公立圖書館收藏。但大多數人的反應是正面的。認為該書真實地反應了社會現實。此書後被拍成電影，由亨利方達主演，並獲得奧斯卡提名。也許J沒有想到，該書旋即也被當時的社會主義蘇聯翻譯過去，成為揭露資本主義黑暗面的絕好教材。J也因此被邀請訪問蘇聯。成為為數不多的到過蘇聯的美國作家之一。我想我國很早就將該書翻譯過來，也可能基於同樣的原因。

其三，記述普通人和普通事。生活中不總充滿了戲劇性。大多數人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而這正是J 作品的主旋律。J的父母不能算窮人，但也稱不上是富人。J長大后，當過糖廠工人，實驗室助理，和農場季節工。正是這些經歷，使J體會到了這些人生活的艱辛，和人性黑暗的一面。

其四，人物刻畫鮮明，語言幽默。這也是我最喜歡J作品的原因。J 的作品雖然描寫的全是普通人和極普通的事。但讀起來卻津津有味，令人不忍釋卷。下面舉些例子予以說明。

《憤怒的葡萄》書中寫到，這些農民有個習慣，在商量事情時，總是蹲在地上，手裡拿個小樹枝，在沙土地上划來划去。一副典型的農民形象。書中也對農民單純的思想進行了描述。當他們得知土地將被銀行收去時，他們的內心活動是這樣的：爺爺發現了這塊土地，和印第安人進行廝殺才保住了這塊土地。爸爸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殺了地上的蛇和野草。我出生在這塊土地上，屋裡的孩子也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我們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收穫在這塊土地上，將來死在這塊土地上，這就是為什麼這塊土地是我們的。而不是因為一張有幾個數字的紙，便成了銀行的了。當Joad 一家開著一輛隨時拋錨的車前往加州的時候，所帶的食物越來越少，但當看到一對和他們命運相同的夫婦實在沒有吃的時候，還是拿出一份給他們。體現了農民特有的善良。

《人鼠之間，Of Mice and Man》，描寫的是兩個靠打季節工為生的農民工，George（以下簡稱G）和Lennie（以下簡稱L）。G個子不高，但人很精明。L 長得高大，但卻是個智障的人。他們之間的友誼卻很真誠。對L的描寫細緻入微。當他們在河邊休息的時候，G將兩手交叉，枕在腦後。L則對G的一舉一動進行模仿。L如法炮製，還欠起身來看看G，以確定自己的姿勢做得正確。G對L講過多次對未來的憧憬，L對這些話早就瞭然於胸。然而，L總是纏著G，讓G重複著這些話。G說道：我們打工掙到錢后，買幾畝自己的地，養牛和豬，種上蔬菜，蓋上自己的房子，不再去酒吧，不再和人打架，進監獄的是那些人。而不是我們。L插話道，你知道為什麼不是我們進監獄，是因為你照顧我，我照顧你。書中對L的心智停留在孩提時代的描寫，非常恰到好處。書的最後以悲劇結尾，G為了不讓L被別人抓到受辱而死，不得不親手殺了L。展現出當時社會殘酷的一面。此書被拍成電影，和舞台劇。轟動一時。

 《制罐巷，Cannery Row》，描寫的是加州Montery Bay 發生的事和一些無家無業人的生活。小說開始，寫了無業人員Mack（以下簡稱M） 代表他的同夥，和李忠，一家雜貨店店主，談判，想要搬進李忠的庫房，做為他們睡覺的地方。寫得很精彩。李忠明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但為了面子，堅持收取每月五元的租金。而M 為了保全李忠的面子，也假戲真做，提出每月四元。最後由於李忠的堅持，以每月五元租金而達成協議。李忠知道租金是一分錢也收不上來的。M 也知道，每月五元也僅是名義上而已。但李忠也並非只贏得面子而已。他知道，如果協議沒有達成，他的庫房的門窗就會被什麼人砸壞，M還會再來談判。如果還沒談成，他的庫房有一天就會冒出煙來，M一些人會熱心救火，之後M免不了再談判。李忠的精明也盡顯於此。小說有一段描寫M 一伙人逮青蛙，給他們敬重的人，Doc。 Doc 開了一家實驗室，給一些學校及科研機構提供海洋生物及小動物。平時對M 一些人照顧有加。書中寫到，幾千年來，人與青蛙共存在世界上，人類捕青蛙，青蛙或逃或被抓，已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當捕蛙網撒開的時候，當矛刺來的時候，當槍手扣扳機的時候，青蛙在一剎那間跳入水裡，然後不動，直到人類離去。當然，有時網撒得太快，矛來得太猛，青蛙被擒，也是有的。青蛙對此並無怨言。事情一直就是這樣。所以當M 一些人在當青蛙正在夜裡歡歌的時候，突然出現，青蛙便悉數跳進水裡。但青蛙萬萬沒有料到，M一些人也跟著跳進水池裡，一陣亂撲騰，倒海翻江，害得青蛙亂了陣腳，又倉惶爬上岸來。結果被早已在岸邊等候的M同夥，象撿土豆一樣裝進袋子里。最後，足有六七百隻疲倦的，嚇壞了的，和暈頭轉向的青蛙被裝進袋子。

小說出版后很受歡迎，以至於有一年，Montery 市，將海景大街改名為制罐巷。並將書中人物製成卡通，擺在街上。以示慶祝。

《伊甸園東》是J認為自己最好的一部小說。我看了之後，也深有同感。書中以Trask 和J的姥爺，Hamilton 兩家的故事為主線，描寫了J的家鄉，Salinas Valley, 發生的故事。書中有一段描寫了J的母親，Olive，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同德國『作戰』的故事 。起因是一個叫Martin 的男孩陣亡。Martin的家離J的家很近，J的母親很喜歡他。他是一個很害羞的男孩。一句早安都會使他臉紅。書中寫到：如果德國人知道Olive, 並且很明智的話，為了不激怒她，他們會寧願繞開Salinas的孩子們。但德國人不知道她，也許他們很愚蠢。所以當他們殺了Martin的時候，也就失去了這場戰爭。我母親為此向德意志帝國宣戰了。編織頭盔和襪子對她來講對德軍的殺傷力不強，於是她找到了自己的武器 —— 推銷自由債券（筆者註：自由債券是美國在一戰時發行的戰爭債券，用來支持同盟國與德國作戰）。我母親一生中，除了偶爾在教堂的地下室賣過自己做的蛋糕之外，沒有賣過任何東西。她近於狂熱地工作著，把成捆成捆的債券賣了出去。當人們從她手裡買了債券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在參加戰鬥，並把刺刀插進了德國佬的肚子上。書里的另一段描寫美國參加一戰也很有趣。書中寫到，在Salinas ，我們一直認為美利堅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每一個美國人天生就是來福槍手，一個美國人在戰場上抵得上十個或二十個外國人。當年，Pershing 率軍進攻墨西哥無功而返，使我們無敵的神話破滅了。我們曾經深信，墨西哥人不會打槍，並且懶惰愚蠢。當部隊從墨西哥回來時，他們說這些都不符合事實。墨西哥人會打槍，他娘的。墨西哥牛仔能與我們的士兵作戰。他們計高一籌，使我們中了埋伏。那次經歷，使我們的孩子們沮喪了好幾年（筆者註：1916 年，Pershing 少將奉美國總統Woodrow Wilson之命，率兵深入墨西哥境內，捉拿與美國為敵的民兵武裝頭目Villa。歷時將近一年。經過與Villa 的部隊多次交戰，未能抓到Villa， 徒勞而返）但是，我們沒有把墨西哥和德國聯繫起來。我們又回到我們的神話。一個美國人可以抵得上二十個德國人。我們只需態度嚴厲些，就能讓德國皇帝俯首稱臣。德國是不敢幹涉我們的貿易的，但是他干涉了。德國是不敢明目張胆地擊沉我們的商船的，但是他這麼做了。找美國的麻煩是很愚蠢的，但他們就這麼愚蠢下去了。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有和德國開戰了。

以上這些例子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不勝枚舉。讀者在讀的過程中，聯繫上下文便能體會到這點。J的作品在台灣全部被翻譯出版了。但我建議最好讀英文原著。因為語言的幽默，只有讀原文才能更好地體現出來。

今年六月，我們全家專程去了Salinas ，參觀了斯坦貝克國家博物館和斯坦貝克故居。在美國一個博物館只為一個作家而建， 享此殊榮的，只有斯坦貝克一人而已。博物館里對J的生平和作品做了詳盡的介紹。圖文並茂，並配以J的作品拍成的電影。博物館里有一幅Slainas 地圖，圖中對《伊甸園東》中所提到的地名一一給與標註。對書中的妓院老鴇每天去銀行存錢的行走路線在地圖中也標了出來。非常有趣。《查理與我 —斯坦貝克攜犬橫越美國》一書中提到的J駕駛的那輛橫越美國的房車也停放在博物館里。可以說，該博物館包括了讀者所要了解的J的一切。參觀后，感覺是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