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一百七十六

國內派來的人星期三下午四點準時降落。我和李同利站在出口的大廳里，看著一行人和我們剛到時一樣緊張地拿行李出關，不免心中有點過來人的驕傲和得意。這次帶隊的叫趙前進，就是那個李同利非常看重的大學生。我沒見過這人，所以遠遠地就伸長脖子在人群里尋找，琢磨著應該是怎樣一個人。

「那個就是趙前進。」李同利抬手指指，「國字臉，濃眉大眼，工人階級的標準形象，以前還拍過宣傳照片。」

「哦……是挺帥。像電影明星！」我靠近他的手臂，仔細打量正在過關的那個人。

從機場出來，趙前進似乎有意和我們拉開距離，獨自一個人拉著行李走在前面。遇到路口時，才不得不停下半轉身向其他接機的人詢問方向。到了車前，我忙著去打開大巴下面的行李箱，抬頭卻看見趙前進把所有新到的人集合站成一排，拿出個筆記本，清清嗓子開始講話。

「總結一下。……我們基本上算順利到達目的地，整個過程中大家在我的領導下還是基本遵守了外事紀律。有幾位同志要批評，蔡斌，你在飛行中上廁所沒有報告，無組織，無紀律！以後要注意。劉新春，在雅迪斯……亞……那個機場，工作人員問你是台灣的還是中國的，你應該義正詞嚴地告訴他台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卻回答是中國來的，嚴重違反外事紀律……。」

我看看李同利，他也正好面無表情地看向我。

趙前進訓完話，手一揮，指揮眾人魚貫上車。李同利和我本打算讓他和我們一起乘坐專門為他開來的小車，但看到這種情況，我猶豫片刻，擠進兩個人之間的空隙跟著其他人上了大巴，在過道里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停下扭頭看看李同利乘坐的小車。轉身回到前面，讓司機坐到其他位置，自己做到方向盤後面。

沒想到最後趙前進也上了大巴。我正手足無措，他抬頭看見我要開車，愣了一下，在過道里走幾步又返回來，「李副主任，讓當地司機開，你沒有他熟悉情況，你不要開車。」

「哦哦，沒事，我熟悉這路，請你去坐好。」我心裡突然對他很反感，頭也不抬地回答，同時摸到鑰匙啟動。

把人送到工地，大家又是一陣忙亂。吃晚飯前，總算一切都妥當了。我看看沒別的事，轉身就走向停車場，半路被追過來的李同利趕上。

「嗨，晚上在這吃飯吧，紅燒牛肉。」

「不了，回家吃。」我回身，看看院子里，皺皺眉頭。

「哈，說得好！回家吃。我羨慕得眼都紅了。」

「呵呵！……你也一起走，我請客。」我一下紅了臉。

「不了，這時候不能都走了。哎，感覺怎麼樣？」他扶著我的胳膊，繼續往停車場走。

「嗯……不怎麼樣。那個趙前進有點裝腔作勢。」

「嗯，剛來，可能有點緊張。張總讓他在路上負責，都沒出過國，又不懂外語。」李同利點點頭。

「我感覺不是緊張，是一種……很強勢的態度。」

「過過再看，以前打過一點交道，不太熟。先合作，看在掙錢的份上，先不計較。你說呢？」

「沒問題，但願能合作。聽你的。」

「哎！這才是我的好老弟。走吧，慢點，雖然家裡有美女等著，開車還是要安全第一。」

「呵呵，謝謝！」

回到湖邊，東方飯店已開始上客。今天蘇靜娥病了，影倩崔西和卡雅正里裡外外忙碌著。透過停車場牆邊的院門，傳出孩子們的笑聲，小強在樹叢中的小路上箭一般的閃過。

我又暢快起來，鑰匙和包交給傭人，三步兩步趕到水池邊洗把臉，轉身走到大廳的收銀台。

「回來了！等一會吃飯，餓不餓？」影倩笑著看我。

「不餓……」我心裡突然很熱，情不自禁上前拉住她的手。

「哎！幹嘛，到處都是人。」

「嘿嘿！你這女人，讓人容易失控。」我笑，眼睛不離開她的臉，「我來幫忙。」

「什麼啊！沒句正經話。」影倩紅著臉低下頭，「拿著，給我再算一遍。」

「好好！」我接過一摞表格，仍然色眯眯地看著她傻笑。

「幹嘛，坐下啊，趕緊算。」影倩瞪我一眼，側身拉開一把椅子。

「好好，挨著你坐。」我把椅子往她身邊挪挪。

「哎呦！你個……壞蛋！」她扭身離開我一點，「不許錯！否則看我怎麼治你，……集中注意力！」

我只好把表格鋪在桌面上，影倩又遞過來計算器。我本想接的時候順便捉住她的手，沒想到她早有防備，計算器一接觸桌面就收手，害得我撲空，啥都沒抓到。

影倩掩著嘴低頭忍不住笑，我又厚著臉皮湊過去。

「那，就一下，三秒鐘。」她把手伸過來。

「好嘞！」我一把抓住，抬起來就使勁按在嘴上，抬頭正看見一個服務員楞在四五米外的地方瞪著我們。

手被影倩飛快地從嘴裡拽走了，我裝作若無其事地低頭開始作算術題。

嘴裡還故作鎮靜地念念有詞，冷不丁被影倩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腳，「討厭，閉嘴！」

表格上是這幾天的流水帳。我定神上下審視片刻，抽一張白紙出來，把相同或相近的金額挑出來，然後開始加減乘除縱橫捭闔。

第一張算完，和原來的數量相同。我把表格壓到最底下，開始第二張，一低頭看見身後有片裙角。

」嗯！丫頭，站後面也不說話，想嚇唬誰？「我轉過頭。

」天哪！你不用計算器，算得這麼快！「崔茜很驚訝。

」哦，這些是加減乘，心算就行……哦，用頭腦就可以算。「

」我剛才看見你算一百二七乘五，直接就寫出結果，停頓……嗯……眼都不眨一下。「

」嘿嘿！那是，這種題目如果不立刻算出來，這麼多年的學都白上了。哦，你姐姐也行。「

」啊！姐姐，原來你也可以，怪不得我看你用計算器的次數也不多。「小丫頭又撲向影倩。

」哦，這是在中國，這是中國小學生的基本功。「影倩笑著接住她，」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是，我和斯特林就沒有算這麼快，必須用計算器，很多人都沒有算這麼快，我認識的人，除了你們。「崔茜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嗯，好像是這樣。「影倩微微點頭思索著，剛要再講話，有個服務員送來點菜的單子打斷她。

」哎，崔茜，我們到外面講。「我看小丫頭那勁頭是要沒完沒了，決定戰略轉移，」第一張沒問題，後面我拿走算。「

「好，別走遠了，馬上吃飯了。小丫頭，你要是餓，小廚房裡有下午剛買的蛋糕。」影倩看看崔茜。

十幾分鐘后，小丫頭拉著我走進小廚房，嘴裡面嘀咕著三五一十五，四五二十，影倩看著中魔似的崔茜笑出了聲。

「姐姐，我要會背那個乘法表。他說你也會，是嗎？」崔茜拉住影倩。

「對對，先坐下吃飯。」影倩把她推到椅子邊，「小學時就會背，這個不難，慢慢來。」

「你已經會說漢語，背起來應該不難。姐姐說得對，別急，慢慢來，一定能學會。」我也跟著她們來到餐桌邊。

「今天有骨頭湯，上面的肉我沒去掉多少，你少吃點。」影倩轉向我，「吃完飯你等著我們，一起去湖邊走走，……要不就去游泳池，游半個小時？」

「去游泳！」小丫頭先說話了。

「嗯，去游泳。」我點點頭，腦子裡已全是飄著蔥末，香氣撲鼻的骨頭湯。

晚飯結束，我奉命站在門外等候。今天是清潔日，小餐廳要搬開桌椅板凳拖地。影倩在收銀台等到曉峰去換班后回來，三人一起向湖邊的泳池漫步。

「今天接到國內新派來的人。」兩個女人沒開口，我先開始說話，「有個叫趙前進的，我以前跟你們能提過，那個大學畢業的，架子端得好大。他是這一行的領隊，最後還集合人做了個總結。」

「哦，……你們好像講過要重用他呢。」影倩似乎想不起來了，「也沒什麼，工作認真就好。你上次說的那個……就是給停車位遮陽的那種……植物，用什麼？」

「哦，攀爬植物，藤條一類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麼，野地里有的是。這個不用操心，先把我設計的架子搭起來，植物我來找，移植過來就行，這個不用花錢，費點時間而已。」我說。

「你的時間也是錢……財富。」崔茜不同意我的觀點。

「嗯，說得對！不過，也不能總想著賺錢，種種花種種草，也要休息一下。」我點頭。

「好啊，姐姐和我和你一起種。」崔茜說。

「不用，簡單得很。到地里挖幾棵幼苗移過來就行，這裡雨水充沛，好活，長得也快。「我很自信地擺擺手。

「你們這個……這個乘法的表，真是很有趣。」崔西又把話題拉回她的興趣所在，「背下來以後是不是就能算得很快很快。」

「呵呵，還得不停地練習。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老師要求早到半個小時。她拿著一堆卡片，每個上面一道題。同學們按順序站起來，口算報出答案。時間長了或算錯，放學后她陪著，整個卡片再算兩遍。我是錯得比較多的，經常留下，後來很多卡片的答案都記住了，不用算。」

「哈，想不到你小時候這麼……這麼……努力。」影倩話到嘴邊改了主意，磕磕巴巴總算說完整了。

「嘿嘿，小時候笨不算笨。」我知道她的好意，但仍有些不自在。

「對，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小丫頭拉住我。

「對對！崔西說得對。」影倩趕緊接上。

「謝謝你們！」我把兩個人的手都拉住，「其實小時候就是笨，比如回家拿傘卻不知道打開。現在……也不聰明，所以常常瞎琢磨。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所以有時候能想明白一點事。」

「說說，現在在琢磨什麼？」影倩問。

「嗯，我們的……中國的文化。現在不能用我們了，小丫頭美國人。正好可以做個比照，看看西方……普通老百姓的文化和應該是漢族的文化有什麼不同。」

「點子還不少！小丫頭憑什麼給你研究？」影倩撇撇嘴。

「不用特別的方式，就是日常生活，不用她專門坐在我面前回答問題。日常生活，就能感受到不同，仔細想想，說不定就有發現和啟發，能讓生活更美好。」我回答。

「文化是什麼？就是那麼好研究的？很多東西，很多深刻的思想，都是文化。那麼大的範圍，那麼多的內容，不博覽群書，走遍世界……閱無數人和事，怎麼可能研究。」影倩繼續說。

「沒那麼嚴重吧？」我笑著，「能思考一點思考一點。那些研究文化的專家也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我可能沒那麼廣博，但知道一點是一點，也許因為視野太窄，不能形成準確的觀點，但也可以有觀點啊。沒必要把一些學問抬得太高，我看見，我思考，我領悟，發現偏差，我改正。還是那樣，犯錯沒什麼，何況在文化這方面，犯錯也不至於要命，沒什麼，都是正常現象。」

「總要積累到一定程度，才能說是研究吧！」影倩繼續堅持。

「嗯，對對！所以我開始一邊積累一邊思考。」我立刻贊同她，「有想法就說……就表達出來。專家都是別人給封的，可能準確率高一些，但不等於我就不能表達了。」

「……還是要慎重。不然會誤導別人。」影倩低頭看看腳下的路。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個沒錯，但先得有觀點啊！否則怎麼求證？……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我不是老師，我的觀點僅供參考。我有說出自己想法的權力，我現在高度懷疑，那些把某些言論……或者說領域說得高高在上的人，其心可疑。」

「我可沒說你不能研究！」影倩看我一眼，「只是怕你……好大喜……好高騖遠。」

「沒有沒有！我說的不是你。」我發覺自己一時激動，可能誤傷她了，「我說的是現在的教育和報刊。」

「嗯，我知道。」影倩低下頭看看錶，「你們聊，我去看看小鋒那裡要不要幫忙。」

「姐姐生氣了！」崔西看著影倩的背影走遠，回頭對我說。

「唉，應該是生氣了。」我嘆口氣。

「你應該追她，去哄哄她。」小丫頭推我的胳膊。

「好，你到游泳池等我。」我轉身就跑。

「哎，夫人，等等等等，有件事忘說了。」我遠遠地沖影倩喊。

「幹嘛？」影倩停住半轉身看著我。

「那個……我去看過靜娥了，沒……沒什麼大事。」

「我也去過了，你講過了。」

「哎哎……我們一起去看看她，有時間。」

「行……你到底要講什麼？」

「那個……剛才有點激動，你別生氣，不是說你。」

「沒生氣！」影倩又要走。

「哎，真的別生氣。」我在後面追，「生氣……是我的錯。」

「行了，看你嚇得。」影倩笑了，「回去陪崔茜，別讓她一個人。」

「真的沒生氣！」我盯住她。

「晚上回去再和你算賬。」影倩咬牙切齒，用手指點點我。

「好，晚上算賬。不生氣就好！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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