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洲一百五十七

布朗夫婦的車在一陣急雨之後的晚霞中駛入東方飯店，我從窗戶里向外看看，然後和崔茜一起迎到外面的廊道上。

滿院子肥厚碧翠枝葉上的雨水都映著嫣紅的天光，在吹皺湖面的晚風中搖曳閃爍。

難道美國大使出場，天公也跟著作美？我看看四周，隨即因自己的胡思亂想面露笑容，正好迎上走過來的布朗夫婦。

布朗先生一身正裝，太太的手中拿著一束鮮花，笑著遞給崔茜。

「啊！太好了，真漂亮！」崔茜讚歎著接過來，「謝謝！」

堂堂美國大使夫人，只捨得買這麼小一束花，真小氣！我側身相讓，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又開始亂嘀咕。

大使夫婦一邊走一邊稱讚這裡的湖光山色，進了客廳又仔細觀賞室內的裝飾品，尤其喜歡牆上掛的宮燈。我悄悄告訴進來的蘇靜娥，讓她去倉庫拿兩個燈籠過來。

燈籠剛剛進門，大使夫人的眼睛就睜大了，立刻從我手中接過去，邊觀賞邊讚歎，然後不停地自語自語應該把這兩個燈掛在什麼位置。

我看著她肚裡暗笑，堂堂美國大使夫人，見了這麼個小玩意兒就把持不住，拿在手裡左看右看，一點沒有大國官員的鎮定與從容，唉，幸好人少，要不然真給美國丟臉。

大使先生也眼含笑意看著妻子，提出懸掛位置的建議。我心裡得意，又覺得不必這樣過於鄭重，於是插嘴說這不算什麼，隨便找個地方掛起來就行了。大使夫人立刻搖頭，說這是她非常喜歡的禮物，一定要掛在客廳讓來訪的人都看到。見她如此鄭重，我也只好笑著點頭。

卡雅進來給我續杯，大使先生趁機站起來提議出去走走，參觀一下東方飯店，大家就走到院子里。

「李先生，崔茜是外商分會的會長，我覺得她能夠勝任，不過，這個商會應該是半官方的。」走過大半個院子，大使先生停在處較高的地方，一邊觀賞景緻一邊看著稍遠處的女士們對我說。

「哦，大使先生，您說得對，我也認為她沒問題。這個商會是政府出面組織的，自然有官方的支持，這很正常。」我回答。

「請叫我布朗，你不必總是那麼正式。」他轉頭微笑看著我。

「哦，好的。」我被他目光中的東西逼得不自然地垂下目光，有些局促。

「我對經濟感興趣，也有一些研究。我是傾向於相信自由市場的，也就是政府盡量少干預市場甚至完全不干預市場。你相信哪一種？」

「嗯……這個……各有特點吧？」我接不上他的話題，只能含糊其詞，避免露怯。

「哦，您很開放。」布朗先生點點頭。

「呵呵，謝謝！」我心虛地點點頭，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兩位女士，「請進去坐下談吧。」

「這樣吧，」布朗也轉身面對她們，「我有個請求：我們去山頂的餐廳吃晚飯，那裡的露台視野開闊，景色很美！您看呢，崔茜小姐？」

「行，沒問題。」崔茜點頭，叫過一個人讓她通知蘇靜娥在山頂的露台上開飯。

「好了，女士們，我們上山頂去看看，那裡的風景更好，而且是有中國風格的建築，走吧。」布朗做了有請的手勢，然後背手挺腰，像一個恭敬的侍者似的跟在兩位女士後面。

山頂上比下面涼快許多，雖然地面一樣有些水汽蒸騰，但湖面上來的風吹得人通身舒服。我坐在露台上看著晚霞逐漸黯淡，心情稍稍放鬆下來。

「嗯，還是這裡好，開闊，有風，很舒服，你的提議很棒！」布朗太太靠在椅背上看著丈夫。

「哈哈，謝謝！」布朗先生得意地笑起來，「這裡的中國式風格的庭院我也很有興趣。」

「呵呵，謝謝！」我對布朗先生的說法略有不滿，幾千年的漢族文明積澱下來的建築藝術，不是崇拜，就僅僅是感興趣而已，看來美國人的傲慢真是無處不在，「這些建築方式，是漢族人歷經久遠的時間慢慢發明，完善，優化出來的。其中的窗戶，牆脊，瓦片，拐角包括每一顆植物，每一株草都是這種優秀文化的……凝聚。有時間您可以去中國看看，到各地走走，很多地方可以看到有久遠歷史的建築，往往都有百年歷史，我記得好象有個古塔，都上千年了，比你們美國的歷史都長。」

「哦，那真是很長的時間。」布朗先生點點頭，「美國的歷史的確不太長，不過我們也很重視老建築的保護。」

「你們那叫什麼『老建築』，沒記錯的話，頂多兩百年。」我想不屑地撇嘴，表情剛開始又覺得不妥，只能強行變成笑容。

「……呵呵！時間確實不長，但也很珍貴。」布朗先生愣一下，然後笑笑，隨即轉移話題和太太稱讚起桌上精緻的檯布。

晚上將近九點，崔西和我在停車場並肩而立，送走布朗夫婦，一直看著他們的車燈消失在大門外。

「很好，今天的西紅柿炒雞蛋最受歡迎，過兩天我還要吃。」崔茜轉身看著我。

「好，過兩天我自己來炒給你吃，走吧。」我轉過身體，尚未邁步，她的手已經掛上我的臂彎。

「下次記得挽著我！」

「哦，對對。心裡有事，一走神就忘記了。」

「什麼事？能和我說說嘛？」小丫頭伸頭轉臉看著我。

「當然可以……去湖邊坐坐。」我抽出手把她摟進懷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見到大使夫婦總是……總是有些抵觸情緒，也不能這麼說，總是有些不自在……不舒服。」我邊走邊說。

「啊？怎麼了，他們讓你討厭？」

「……也不是，我也想不清楚。上次去大使官邸做客就很緊張，這次他們來這裡，我也不時有些失禮的想法，在心裡。比如說到有歷史意義的老建築，我覺得我的話不是很有禮貌。」

「大概是你說的，那種，文化不同吧？」

「嗯，似乎不是。我和你還有斯特林，很少有過今天那種感覺。」

「哦，是這樣。」小丫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不是因為我們比較熟悉，你我還是情侶，我覺得你很開放的。」

「是啊是啊！」我低頭扶她坐下，「謝謝你！所以我有些不明白。是不是因為他是美國官員，你們不是？」

「有可能，這也很正常，許多人也不喜歡總統。」

「呵呵，沒那麼嚴重，美國的總統又不是我選的，也沒把我怎麼樣。哎，話說回來，怎麼每個美國總統對中國都很敵視，除了尼克松以外？」

「我不知道，」崔茜搖搖頭，「好象沒有吧。」

「這樣說吧，」我來了興緻，「我經常從中國的新聞里聽說，是不是美國經常污衊中國，欺負中國人？」

「沒有吧？我以前不大知道中國，看到你們以後，我才看地圖，知道中國在哪裡。」

「不對吧？」我開始逗她，「應該是愛上我以後，才去了解中國。」

「哦，對！可以這麼說。」小丫頭沒感覺到我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經的回答。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很多美國人不了解中國。」光線太暗，我知道她不可能看到我開玩笑的表情，只好作罷，伸出兩隻手把她抱到我腿上。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抱著我。」崔茜高興地靠到我懷裡。

「嗯，剛才只顧著想事情，忘了。」我把她摟緊。

「在想什麼事情？」

「嗯？不就是我們剛才討論的美國的事嗎。」

「哦，……要是討厭布朗夫婦就不和他們見面，沒關係。」

「不是不是！」我趕緊否認，「他們不討厭。實際上我覺得他們挺好，送一個小燈籠，布朗太太就非常鄭重地感謝，還仔細討論應該掛在哪裡，可能有點……小題大做，你懂吧？但讓人感到尊重，最後走的時候還一再感謝我們的招待……都很好，讓人感到被尊重。」

「我想起一首詩，東風什麼樹，更吹落，星無數……」

「哈，這個你都知道了！」我知道她時不時跟著影倩讀詩詞，但還是略感吃驚，立刻讓語氣中充滿驚喜，「你好棒！不過這是詞……一兩句說不清楚，反正很棒！」

「呵呵，謝謝！」小丫頭坐直身體笑著，「我是看見院子里很多燈，所以想起來的。」

「嗯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香車……哦，寶馬雕車香滿路……眾里尋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呵呵！其它的忘了。」

「很好很好！這個很難記住，我一直認為是『星無數』。」

「呵，星無數也行。」我無所謂地說，「我也記不住全部的句子，也想不起是誰寫的了，姐姐回來了問問她。」

「我想姐姐了。」小丫頭未等話講完，伸手在自己和我身上一通亂摸，發現都沒有手機，立刻跳下來拉著我回到房間開始撥號。

影倩很高興，但聲音有些疲憊，我們講了幾分鐘就主動掛斷，讓她趕緊上床睡覺。

通話結束以後，崔茜似乎意猶未盡，拿著手機靜止片刻，又拉著我坐到陽台上。

「我在想，你是不是因為其他人對美國的錯誤說法所以產生了偏見？」她把腳也盤到我腿上，歪著頭問。

「很有可能，」我點頭，「我去圖書館查了一些關於義和團的資料，聽了那首The brothers four的歌以後。發現西方對這件事的記載和我知道的有很大不同。印象最深的是義和團攻擊使館和屠殺教堂里的信教婦孺，那都是自己的同胞。」

「不是同胞也不能殺啊！信教的人又沒犯罪。」

「是是，即使信教的人犯罪也不能殺戮無辜的信徒……而且，宗教和信教人的犯罪不是一回事，比如神父就很好。」

「神父前天來過。你不在，他見我很忙，只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小丫頭從我腿上下來，轉身一百八十度又從另一邊坐回來，「他還問我，你有沒有在讀《聖經》。」

「哦，他身體還好吧？」我最近沒怎麼看《聖經》，倒是把首都大學的圖書館里發現的一本《聖經故事》讀得挺快。

「看起來好多了。我記得他剛從山區下來時，走路很慢，好象還有點跛足。」

「呵呵，就說有點瘸就行，跛足是比較書面的詞，姐姐有時候講話太書卷……太書面。」

「對，姐姐也說她和你比起來，你的語言更自然。」

「哦，是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她可從來沒當我面這麼說過。」

「是，我也這麼想，其實姐姐很愛你，也……欣賞你，可我也從來沒見過她當面對你說，為什麼？」

「哦……大概是文化不同吧？也許是怕我驕傲。」

「驕傲？」小丫頭有些不明白，「為自己驕傲不好嗎？」

「嗯，在中國……漢族的文化中，驕傲不好，會使人滿足現狀，失去繼續變得更好的動力。」

「哦，好象有道理……」

「未必，」我搖搖頭，想到些什麼，「也許驕傲可以是更大的動力，推著人向更好前進……說不定真有這種可能。驕傲不好，別人都這麼說，我沒仔細思考過……存疑。」

「那你有時間就思考一下，到時候告訴我答案。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思考清楚。」

「好好，你這麼一說，我要驕傲了……不過也必須仔細想想了，不然你會很失望的。」我笑著點頭。

「不會，你從未讓我失望過。」小丫頭也抬頭笑著，「哦，除了你曾經拒絕過我。」

「哈哈，謝謝鼓勵！以後也努力不讓你失望。」

影倩回來了，航班終於準時落地。靜娥、崔西和我帶著幾個孩子熱熱鬧鬧地把姐弟兩接回家，一路上車廂里嘁嘁喳喳笑個不停。

車剛進門，崔茜的手機響，斯特林來電話讓她過去。小丫頭在包里翻翻，抬手把車鑰匙扔給我，和影倩打個招呼，轉身跳上旁邊的車一溜煙出門走了。

「跑這麼快！才想起來，以後盡量讓司機開車。」影倩看著紅色的尾燈消失，轉頭對我說，「這樣更安全。」

「是是，」我點點頭，「要不雇那麼多司機幹啥？」

卡雅帶著一大群人轟轟隆隆地迎到停車場，轉瞬就搬空了車廂。

「哎呀，還是回到家好！」忙亂以後，影倩在客廳里坐定，一邊感嘆一邊把所有孩子又挨個仔細看遍，「從那邊走的時候，加上送行的一共五個人，搬行李還累得出汗。」

「誰讓你像歐洲的貴婦那樣，出門還要帶這麼多行李！」我說，扭頭看著靜娥把孩子們帶出去洗手。

「還不是為了你們！」她瞪我一眼，「每個人都有禮物。」

「太好了！我的呢？」我伸頭往行李堆里探看。

「等一下，先給孩子們。」影倩把頭髮散開，仔細攏齊又紮起來，「不錯，好象沒有變胖，繼續保持。」

「我經常游泳或者爬山。那邊院子的道路已經設計好了，爬山爬得腿都細了，明天給你看看圖紙。」

「應該多走路，把腿磨短點，要不然站你旁邊總是被擋住。」影倩微笑。

「哈哈！嫌我太長了，你可以再長高點，或者我幫你拉長點。」我趁機拉住她的手。

「孩子們來了……等晚上。」她輕而快速地摸摸我的手背，把手縮回去。

孩子們湧進來，小強晃著尾巴迎過去。

「蘇茜，這是你的。」影倩打開身旁的大箱子開始分禮物。蘇茜接過去，道謝后立刻轉身坐到旁邊的地毯上開始拆包裝。

我的禮物是一塊很大的手錶，黑藍色的錶盤裝在晶瑩剔透的玻璃罩里，錶帶中間還塞著藍色絲絨的填充物。

「真漂亮，謝謝！這是什麼牌子？」我拿出來，愛不釋手地左右端詳，「很貴吧？」

「三千多美金吧，喜歡就行。」影倩合上箱子讓人拿走，又把卡穆拉過來幫他給新鞋穿上鞋帶。

蘇茜拿著禮物跑過來，想坐到我和影倩中間，傑瑞已搶先一步坐下。

「是我先看到的。」她不滿地看著哥哥，「是我先看到的。」

「我先看到的，」傑瑞直瞪著她，「我剛才就已經坐過這個位置了。」

「不對，你剛才不在這。」妹妹提高聲音，「就是我先看到的！」

「怎麼了？」影倩注意到兩人的衝突，伸手推推我，「坐過去點。行了，三個人都坐在這。」

「明明是我先看到的，應該我坐在阿姨旁邊的。」妹妹還是不滿意，撅著嘴坐下，還在嘟囔著。

「傑瑞，你是哥哥，應該讓著妹妹，就一個座位，你就讓給她，對嗎？」影倩勸著哥哥。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讓，明明是我先到的。」傑瑞也不服氣，還有意地扭動身體把蘇茜擠開一點。

「哈，我有個好主意！」看見蘇茜的臉開始變形，我立刻動作誇張的跳起來解決問題，「來，阿姨挪過來點，坐到沙發中間。蘇茜……」我怕蘇茜不願意，乾脆伸手把她抱起來，「蘇茜坐在這邊。怎麼樣，這下公平了吧？每個人都在阿姨旁邊，能聞到阿姨身上的汗味。」

「嘁！」影倩笑，「別胡說！誰身上有汗味？飛機上旁邊坐的人大概是登機前剛剛噴過香水，味道很重，還好座位夠大。」

「哦，明白明白。」我也不狡辯，伸手拉把椅子坐到幾個人對面看著她。

孩子們擺弄著禮物安靜下來，影倩探身抱著一直跟在身邊的小強的脖子，又蹲下撫摸它的背。小強興奮地抬頭舔舔影倩的臉，繞著她蹭來蹭去。

「嗯，好好好！」影倩拍拍小強，「還是小強乖！」

「其實表現都很好。」我生怕孩子們聽見她的話又起衝突，趕緊小聲跟上一句。影倩抬眼看看我，嘴角斜掛著一抹略帶嗔怪的笑意，臉紅了，「哎，小丫頭準備的怎麼樣了？發言稿你看了嗎？」

「看了，和她討論過好幾次，還說等你回來再給看看，小丫頭有點緊張。」

「好，等回來我們一起看看。」影倩攏攏頭髮，「上去幫我收拾東西。靜娥，在這看著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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