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德和蘇靜娥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坐在東方飯店山頂餐廳最大房間的長條桌旁為他們踐行。我坐主人的位子,影倩崔西按男女交叉的原則與其他人坐在兩側。拉莫已在首都安家,所以帶來妻子。約翰遜和弟弟也帶來自己的女友。眾人安靜而從容地交談著。我特別注意著約翰遜,想看看他是不是象基德說的那樣有所改變。
約翰遜確實變得不苟言笑,穿著筆挺的西裝,一本正經地坐著,但態度卻非常的恭敬得體,不論回答誰的問話都很禮貌,這反倒讓我覺得拉莫和基德有些小題大作。他弟弟加霍來倒是活潑的很,雖然這是西式宴會的場合,不適合高聲談笑,但他的臉上任何時候都有憨憨地笑容掛著,剛剛開始品嘗菜肴,就誇獎廚師的手藝高超,引得崔茜滿臉都是得意,眼睛眯成一條縫,接著讚賞室內的裝修和庭院布置,又把影倩說得很高興,一番交談以後,所有人都和這個笑容可掬的小夥子親近熟絡起來。
「問你個事情,」我趁著大家不注意,扭頭對身邊的約翰遜說,「最近來了幾個台灣人,你知道嗎?」
「怎麼所有的中國人都在問這個事?」他皺皺眉頭,「先生,我沒有對您不滿,主要是這段時間中國大使館和中國公司到處打聽情況,弄得所有人都有些煩躁。外交部無數次接到中國使館的電話,一開始直接詢問情況,後來大概是覺得我們厭煩,就找其他介面,最後繞來繞去還是要打聽台灣人來幹什麼,跟他們反覆說明這幾個人只是來考察市場情況的,根本沒有拜見任何政府人員,就是不信。」
「呵呵,他們也是擔心……」我不知如何說。
「先生,我不明白,台灣那麼個小的地方,中國那麼大,那麼多人,有什麼好怕的?」
「嗯嗯,要是弄出個建交事件,會很麻煩。那個,……責任重大。」我進一步解釋。
「先生,建交問題那麼重要嗎?這事倒是引起我對中國大陸和台灣的興趣。現在的大陸政府好象非常害怕台灣,我不明白為什麼?」
「不不,」我趕緊否認,「不是怕,他……那個……」我習慣地抬起手想去抓抓頭,突然意識到不妥,又馬上放下,「外交上的事情我不明白,反正沒事就好。」
「他們已經離開,昨天下午的飛機,不過據說一兩個月後還要回來,您可以去向使館的官員彙報。」約翰遜微笑著。
「我才不去彙報,是我在中國公司的同事問這件事。」他的話讓我感覺有點象是要去告密,所以趕緊否認。
「先生,他們是做建材、建築機械和配套設備的,我倒覺得您可以見見,以後如果需要,可以向他們詢價。」
「還是不要,買建材和機械設備的渠道很多,我可不想惹麻煩。」
「先生,我可以和他們見見,如果價格和服務合適,可以做生意。」加霍來扭過頭來插嘴,「您如果有需要,可以由我和他們聯繫,我幫您購買,絕不多收錢。」
「呵呵!你還敢賺我的錢?」我笑起來,心中讚歎加霍來的精明,立刻明白我的顧慮,然後馬上想到辦法幫忙解決問題。
「他肯定不敢。」約翰遜也跟著笑起來,「前兩天他還和我提到您,說給您送過很多次東西,您只收了兩次水果,他心裡很不安。」
「是啊先生,如果沒有您的幫忙,我不可能把生意做得這麼大,所以我一定要表達謝意。水果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你不用這麼客氣。」我擺擺手,「我和你哥哥是什麼關係?那可不是用錢能衡量的,幫助你是我自願的,你把生意做好就行。」我心裡得意洋洋,趁機表現自己的大度和胸懷。
「是是,先生。」約翰遜鄭重地點點頭,「以後有事需要我們兄弟去辦,請一定不要客氣。」
「好的好的,別那麼嚴肅,我敬你們一杯。」我端起飲料,約翰遜和加霍來趕緊雙手捧起酒杯。
「李,加斯帕爾走了多長時間了?」坐在側面的崔茜不知和誰說到加斯帕爾,轉過頭問我。
「……大概半年了吧……六個多月了。」我算著時間,「這次去正好順路去看看他。基德,多拍幾張他的照片,這傢伙總是只打電話,從來沒寄過照片,如果需要錢,可以幫幫他。」
「好的,……先生。」基德點點頭。
「先生,能不能講講戰爭期間的事。」加霍來提出要求。
「嗯……你這樣臨時點菜,我這個廚師可是很為難。」我看看四周,不知道是否合適,眾人沉默片刻,都笑起來。
「回去我給你講!」約翰遜立刻替我解圍。
「我看見外面的廳里有一架鋼琴,夫人能不能為我們彈奏一曲?」拉莫的妻子對影倩說。
「我不行,這琴才買來不久,其實不應該放在中式風格的房間里,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我只試過兩三次,連曲調都不成。」影倩紅著臉,笑著擺手向大家解釋。
「我來試試。」崔茜見影倩謙讓,突然站起來自薦,然後扭頭就往外走。
我心裡一動,覺得崔茜有些過分主動,但大家已經紛紛往外走,所以只好跟出來。崔茜挺直腰背坐在鋼琴前,默想片刻,然後起手開始彈奏。我不懂鋼琴,也不知道彈的是什麼曲子,但卻能感覺到崔茜並不熟練,有些地方出現不該有的中斷和出錯引起的重複。一曲終了,眾人鼓掌,崔茜喜滋滋地站起來致謝。有人提議再來一曲,她毫不推辭,又重新坐回琴凳上。我端著飲料在外圍站著,微笑地看著崔茜的背影,心想這小丫頭真是個性情中人,也不管彈得好不好,會不會搶姐姐的風頭,一味率性而為,毫無顧忌。
一個多小時后,眾人告辭離開,影倩崔西和蘇靜娥指揮著傭人收拾,基德和我被她們趕到外面的露台上。
「謝夫,我走以後你們要注意安全,最好集中到這邊或那邊住。我已經安排好下屬,每天晚上八點以後到第二天早晨八點,至少巡邏經過這裡三次並停留十分鐘。」
「呵呵,謝謝!」我轉身看著他,「你們也要注意安全。蘇靜娥的法語不如你,多多照顧她;接到孩子以後儘快趕回來,路上注意兩個小孩的安全。」
「是,謝夫,您放心。」基德立正挺胸回答。
「好了,她們也差不多收拾完了。你們先回去吧,晚上早點休息,明天上午我送你們,用那輛總統專車。」
「是,謝夫,謝謝!」基德眼睛一亮。
第二天一大早,崔西就像早起的小鳥一樣唧唧喳喳地跑過來,把我和影倩吵醒。我迷迷糊糊地帶上眼鏡看看牆上的鐘,又把頭放回枕上,「這個小丫頭,才幾點啊!」
「起來吧!」影倩坐起來拍拍我的背,「小孩子,遇到事情容易興奮。」
洗臉刷牙吃早飯,大家一通忙亂,所有事完成以後一看錶,還有將近四個小時才能出發。我們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旁邊趴著同樣無聊的小強,片刻以後三人同時笑起來。
「看看,都怪你!」我假裝埋怨崔西,「一早把人都喊起來,現在幹什麼?」
崔茜傻傻地笑著,「我們去游泳吧。」
「哈哈!」我也笑起來,「跟你開玩笑。我去辦公室,你們兩個帶小強去山上玩吧。」
「一起吧,都出去走走,趁外面的陽光還不強烈。」影倩理理頭髮,「小丫頭,去那邊看看你種的花。」
「好啊!」崔茜跳起來。
我們走回湖濱村,在已經看不見泥土的花壇邊停住腳步。崔茜得意地挨個介紹著花花草草的名字,講述著她後面進一步的種植計劃。
「以後要專門請個園藝師,其他的地方也要想辦法利用起來,至少要整理一下。」影倩扭頭看看雜草叢生的另一座山。
「嗯,對!至少要把兩座山上的排水溝都做出來,防止下雨的時候沖得到處都是泥。」崔茜點頭附和。
「夫人,你們起來這麼早。」蘇靜娥輕輕地走過來。
「你怎麼也這麼早,基德也起來了?」我笑著問。
「是的,先生,我把他吵醒了。」蘇靜娥不好意思地笑笑,「實在睡不著。很晚才睡,很早就醒了。……我是第一次出國,乘飛機。」
「呵呵!那就不奇怪了,我第一次也是,一夜都沒睡著。飛行的時間不短,上飛機以後再睡吧,路上讓基德好好照顧你。」我點點頭。
「謝謝先生!」
「你第一次乘飛機前睡不著?為什麼會這樣?」崔茜很好奇。
「呵呵,激動唄,很小就喜歡飛機,渴望飛行,二十多歲才第一次有機會體驗真正的飛行,怎麼能不激動?」
「你真幸運!能體驗到第一次乘飛機的刺激和激動。」崔茜羨慕地點點頭。
「哦,是嗎?」我有些意外,想不到她會這樣說。
「我也是一樣。」影倩轉過我,為崔茜拉拉被湖面的風吹起的T恤下擺,「不過第一次坐飛機就夠了,全程將近十二個小時,累死了。」
「是啊是啊,」我接過話題,「和我同來的一個人,整個都迷糊了,睡不著吃不慣,到這以後好幾天才緩過來。」
「好了,不講了。」影倩轉身面向蘇靜娥,「你先回去,再檢查一下行李,到時間我派人通知你。」
「好的,夫人。」蘇靜娥離開。
將近中午時分,所有人在停車場邊的屋檐陰影下集合,整裝待發。
「上專車,上專車,今天給基德擺足架子。」我揮揮手。
「什麼意思?」崔西沒聽懂我後半句的漢語,轉身想問影倩,卻被她笑著推向車門,「上車再講,上車再講。」
「謝夫,我來開車。」基德見我拉開駕駛室的門,趕快放下包從車內走到前面。
「嗯,行,你開吧。」我轉身換到副駕座位,笑著對基德說:「司機先生,去機場,直接進東邊的貴賓停車場。」
「是!謝夫,這車真帥!」基德也很興奮,仔細琢磨了一會才打火啟動。
「快走吧,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看。都坐好,出發嘍!」我也高興起來,扭身朝還在車裡到處亂摸的崔茜高聲說。
出門轉彎時,基德方向盤轉得有點早,車的右後輪碾到一塊廢棄的半截紅磚跳了一下。我皺皺眉說:「你比我開車早兩三年,也算老司機了,怎麼連塊磚都躲不開?」
「對不起!謝夫,我後面一定注意。」基德很不好意思。
蔚藍平靜的湖水伴著我們的車穿過濃蔭如蓋的城郊,一頭闖進烈日當頭,擁堵熙攘的鬧市中。
「我的天!星期天上午還這麼多車?要命!」我看著望不到頭的車隊抱怨。
「現在車多了,星期天市中心一樣堵車。」崔茜在後面說。
「基德,考驗你開車技術的時候到了,不要誤了航班。」我說。
「是!謝夫。」基德眼望前方,微微點頭。
大街上的行人和車輛熙熙攘攘,主道上的速度也只有不到二十公里,我們只能跟著前面的車慢慢爬行。
「這要堵到什麼時候!」我有點急了,「基德,你應該走左邊這條道,靠近中間,受次道的干擾小,開車這麼多年,這點經驗都沒有?這樣慢怎麼行?」
「是是,謝夫!」基德額頭見汗,左右看看,卻沒辦法變道。
我們一直在車流里爬行四十多分鐘,才衝出重圍,拐上去機場的路。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拉拉安全帶靠回椅背上。機場路上的車也不少,但並不擁堵,車速都很快,不一會功夫,已經遠遠地看見候機樓和飛機的垂尾。
「在停車場入口那裡右拐,去貴賓停車區。」我提醒基德。
「知道,謝夫。」
車靠近貴賓停車區的大門,基德閃閃大燈,裡面沒人理會。眼看著離門越來越近,他不得不丟了油門,然後按響喇叭。門房裡懶洋洋地踱出來兩個警察,在陽光下眯著眼看了一會,可能是終於看明白車牌的含義,突然加快動作,跑著提起門閂,趕緊拉開兩扇封閉的鐵門,然後慌忙站直身體敬禮。
基德已經頗為不滿,把喇叭按得山響,進門以後還不解氣,拉上手剎跳下車,對著依然站得筆直的兩個守門警察就是一通訓斥,然後命令他們去把值班的長官叫過來。
「基德,」我從駕駛室的門裡伸出頭,「我們走吧,別耽誤時間。」
「是,謝夫。」基德看看正在從遠處趕來的值班長官,不甘心的狠狠瞪一眼,轉身上車。
值班的警官見車重新啟動,開向裡面,停下腳步猶豫片刻,先過去和守門的說了幾句,然後跑步向我們的車趕來。基德綳著臉拿行李,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走進候機樓。
那位警官一臉無奈和尷尬,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趁我們停下腳步歸攏行李的功夫,快速趨近到基德面前,立正敬禮,「謝夫您好!請到這邊走貴賓通道……我們沒有接到您要來的通知,所以開門慢了,非常抱歉!」
基德沒回答,抬眼看看站在後面的我,「您好!警官先生,沒關係,您回去吧。」我倒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
「您好,先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和我握握手,又轉眼看看基德。
「……剛才我有點著急,時間快到了。」基德見我並不介意,也順勢解釋了一下。
「謝謝各位!請跟我來,這邊是貴賓通道。」他放下心來,伸手示意我們。
送走基德,一直跟著的警官又陪同我們回到停車場,看著車離開。
返回東方飯店,我喝完一杯飲料剛坐下喘口氣,影倩崔茜雙雙來到身邊坐下。
「親愛的,我們聊聊天。」影倩先開口。
「呵呵!」很少被影倩用這樣的話語稱呼,我有點不知所措,「講吧,什麼事?」
「去機場的路上你不應該質疑基德,這樣會影響他的情緒,最後進門時他跳下去發脾氣,也和這個有關。」
「……我也是怕耽誤時間。」我意識到她們說得有道理,但還是有些不服氣。
「有時候本意是好的,但卻不一定有好的效果。」影倩扶住我的手臂,「我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結果卻相反。」
「嗯……你們說得對。」我徹底平靜下來,「我只想著快點到機場,心裡一急就……亂說一氣。這樣可能會有危險,如果基德沒控制住,可能會出事故。說得對,謝謝你們!」
「其實遇到堵車,著急很正常。」崔茜笑著把話接過去,「只是這樣容易影響其他人的情緒,你在我們的心中很重要。」
「謝謝謝謝!」我拉住兩個人的手頻頻點頭,「我忽然有個想法:心情不好的時候,應該想辦法緩解,但不能影響,甚至傷害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好啊!」影倩拍手稱讚,「這下上升到理論高度了!」
「呵呵,」我笑笑,「什麼理論高度,只是一個想法。昨天的蛋糕真好吃,我再去拿一些,你們要不要?」
「我去拿。」崔西站起來。
「你是沒吃飽吧?」影倩看著我問。
「是,」我笑笑,「吃飯的時候著急,又不想麻煩你們再開火……不能傷害朋友和家人。」
「什麼啊,胡亂聯繫!熱下飯有什麼麻煩,我說一聲就行了。」
「是是,說正經的,今晚讓小丫頭也過來睡,基德走之前提議的,要保證安全。」
「知道,下午開始收拾她原來住的房間……晚上我和崔茜睡一起,你睡外邊。」
「為什麼!」我知道她在開玩笑,卻假裝把眼睛瞪起來,「我都想好了,晚上試一種新的節奏,怎麼能去其他地方睡?」
「流氓!不正經。」影倩臉紅了。
「什麼啊!夫妻兩個有什麼流氓不流氓的。」
「誰和你是夫妻。」影倩否認。
「你和我是夫妻。」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然後笑著走出門外。
戰爭專題小組的資料整理告一段落。開會的時候我本想讓他們趁勢繼續,完成所有的整理工作,但看看幾個人一臉疲憊,想到總是日復一日地重複會非常疲勞,就臨時改主意,決定先放假兩天,然後開始對已整理好的資料進行分析。大家聽到我的決定以後一陣歡呼,紛紛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明天放假。我看他們也沒心思認真地把下午的班上完,索性三點半就提前宣布下班。
所有人離開以後,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屋子深處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鋼製資料架,忽然有些害怕。上面整齊地排列著的、按時間和戰鬥地域擺放的資料,記錄著多少人驚心動魄的日日夜夜,多少條生命的艱難求生和垂死掙扎。我又想起那些殘肢斷首,破肚爛腸和暗夜的微光下嚴重燒傷少年眼中的渴求與絕望。
這場戰爭真的有必要嗎?能不能不發生?我問自己。當初憑著一股心氣,毫不猶豫地加入其中,其實現在回想起來,心裡印象最深的還是恐懼。
還好,最後勝利了。我轉轉頭,把這些的念頭丟開,站起來走近資料架,抬手抽出第一本。按照規定的順序,這一本資料匯總的是戰前的有關情況。我把薄薄的資料放在桌上,翻過前面的目錄,開始仔細閱讀。
其實根據戰後的情況收集與匯總,胡圖人發動襲擊前還是有徵兆。行動開始前一個多星期,邊境關口的入境人數突然大幅降低,幾乎中斷,最少的時候一整天只有四個人入境。另外根據後來俘虜的交待,當時提前進入國境的一個偵察小組也在村子里意外與前去辦案的警察遭遇,但這些人謊稱是迷路的獵人,警察也沒有懷疑,只是沒收了他們攜帶的兩支槍。這樣的偵察人員一共有十九組,沿公路散布在從國境線一直到首都的各個城鎮中,各組依照規定好的暗語,通過電話向指揮部彙報情況,潛伏下來等待大部隊開始行動。
我抬起上半身,情不自禁用手點點桌面。要是早有警覺,根本不會出現後面的危機,更不會有那場傷亡這麼多的戰爭!
但是這可能嗎?一個沒有大規模戰爭經歷的國家,怎麼會有這樣高度的警惕性和敏銳的軍事人員?這些情況放在戰後的今天,就能立刻警覺嗎?
看來真的象以前加斯帕爾和我談到宗教時說的那樣——人,並不完善。
崔茜蹦跳著從外面進來,「哎,我看見這裡的人早就都走了,就是不見你出來,有什麼事嗎?」
「沒有,」我招手讓她過來,「我在看匯總的資料。」
「別看了,」她走過來看一眼桌上的本子,「別人都放假,你也休息一下。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我和姐姐去超市,你來幫我們搬運。」
「呦呵,可以啊!一張一弛都會說了,漢語學得不錯嘛!」我稱讚道。
「謝謝!姐姐教的。」她得意洋洋,「我有個問題:不是應該叫中文嗎?為什麼你和姐姐都說是漢語?」
「姐姐也管這個叫漢語?」
「是啊,一開始她也用中文這個詞,後來跟著你改成漢語,為什麼?」
「哦,是這樣,本來我也用中文,後來覺得中國有許多民族,一部分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所以就改成了漢語,不能欺負少數民族。」
「對對,改得好!大家都是平等的,你真棒!」崔茜點頭。
「嘿嘿,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我爸的一個同事,政教處主任,教授。」
「中國的大學里,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政治的課程?主要學什麼?」
「嗯,基本上都有。學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和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
「哦,沒聽說過。……走吧,姐姐等著呢。」
我把兩人送到超市,轉一圈后發現她們還沒結束,就到斯特林辦公室要來一把椅子,在出口的收銀台邊坐著等。已臨近下班時間,超市的顧客越來越多,熙熙攘攘地在收銀台前排著隊。過了一個多小時,兩位大小姐才款款而來,購物車裡瓶瓶罐罐,塞得滿滿當當。
「你們還喝酒?崔茜你還沒到十八歲,能喝酒嗎?」我進去接過車子,找了一個排隊人手裡東西較少的收銀台。
「不是,這是放在酒櫃里招待客人的。湖濱村那邊都是空的。」崔茜回答,「你看,我們還買了一些化妝品。」
「酒櫃不能空著,西方人不一定喜歡喝茶,給崔茜招待客人用。」影倩跟著說。
「哦,對對!也可以裝飾一下,酒櫃空著也不好看。」我繞到車前面,倒退著進入收銀台邊的通道,開始一樣一樣地拿出來放在檯面上。
影倩把錢包交給崔茜,自己到旁邊的架子上挑選口香糖。我放完車裡的東西,把購物車拉出通道,又繞過來重新往車裡裝。後面一位中年女士大概等得不耐煩,把手裡的東西提前放上收銀台,然後使勁一推,我們尚未統計的那些瓶瓶罐罐叮叮噹噹地倒在檯子上。
「哎呦!」我趕緊隔著崔茜伸手擋住,防止瓶子掉到地上摔碎,然後抬頭看看那位女士。
「你不可以這樣,會摔壞東西。」見對方一臉漠然,目不斜視,崔茜有些氣不過,板著臉說了一句。
「有什麼關係,不是沒摔碎嗎?」那位女士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沒摔壞是運氣好。」崔茜有些無可奈何,只能在嘴裡嘟囔了一句。
「你啰嗦什麼,不付錢讓開!」女士身後的一位男士突然開口,同時伸手推了崔茜一把。
我再也忍不住火氣,默默地扶住崔茜並把她讓到身後,然後伸手抓住那位先生的領子,往懷裡一帶,接著突然又向前一推,立刻把這個胖子送得飛了出去,四角朝天摔在貨架間的通道上。周圍的人發出驚叫,嘩地四處散開。
我繞過被撞得趴在收銀台上的那位女士,握緊拳頭,瞪著眼睛走到胖子跟前,「牛扣!你想找死嗎?」
這一下大概摔得不輕,胖子在地上折騰半天沒爬起來,只能躺在地上扶著腰大叫報警。我被趕到的保安拉開,隔著人群怒視被扶起來的胖子。
到警察局以後,那位女士搶先說明身份:胖子是建設部的一個處長,兩人是夫妻。做筆錄的警察眨眨眼睛,轉頭先向我詢問情況。我把事情講了一遍,警察沒有任何錶態,帶著那對夫婦去另一個房間。
看看還在生氣的崔茜,我拍拍她的手說:「沒事,別再生氣了,該負責任的,一個也躲不過去。」
「警察為什麼不當著我們的面給他們做筆錄?」崔茜有些不解。
「……管他呢,反正都得做。」我也沒想明白。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外面進來一個警官,告訴我們可以走了。
「警察先生,」我有些奇怪,站起來問,「沒事了嗎?」
「沒事了,回去等待結果,不要離開首都。」警官低頭看著筆錄,說得很輕鬆。
「那他們也沒事了?」崔茜問。
「他們……也是等待結果,該負什麼責任就負什麼責任。」
「好的,謝謝!」我和崔茜一起說。
從警察局出來,影倩立刻下車迎上來,問明情況以後也放心下來,三人一起回到東方飯店。一路上我心裡都有些不安,早就答應影倩崔茜以後不輕易動手打架,今天又沒忍住,估計她們又要給我上課了。
直到吃完晚飯,兩個女人也沒有上課的意思。我端著一杯茶坐在餐桌前,一直等到兩人指揮傭人們把一切收拾好,見還沒有動靜,索性主動提出來,「今天我又打架了……」
「嗯,」影倩把崔茜拉過來坐下,「我正在想這件事。到底打架對不對?以前總是說打架不好,現在看來,有時候可能不行。」
「是嗎?」我有些意外,笑起來,「看來這次打得有道理。不過打架確實不好,但有時候也沒別的辦法。他敢對我的……崔茜動手,我自然不會客氣。」
「男士應該有禮貌,應該保護女士,更不應該動手。」崔茜抱住影倩的胳膊,「你真帥!一下子就把那個胖子扔出去了,我都沒看清怎麼回事。應該親你一下。」
「呵呵!」我臉紅了。
「行了,別再吹捧他。」影倩笑著摸摸崔茜,「咱也沒吃虧,以後警察處理的時候,雖然我們有理,也不要得理不饒人,你看行嗎?」
我看看崔茜,「行啊,只要你們說不再追究,我沒意見。」
「哦,對了!你那輛總統專車的加油發票放哪去了?上次莫嘉娜過來拿,我們兩個都沒找到。」影倩問。
「她什麼時候來的?我怎麼不知道。應該在包里吧?想不起來了。……沒多少錢,總統這麼客氣,不好意思再報汽油費。」我想了想說。
「你不在,好像是去找提姆了。」
「也好也好,正好不在。」我點點頭。
「在我愛上別人之前,不許你先愛上別人,姐姐除外。」崔茜突然插嘴岔開話題。
「你怎麼想到這個!」我趕緊笑著說,決定逗逗她,「哎?這不對啊!就許你愛別人,不許我先去愛別人,這沒有道理。」
「有道理啊!因為人是自私的。」崔茜揚揚頭。
「那好,」我來了興趣,「既然人是自私的,我也自私一下:在我愛上別人之前,也不許你愛上其他人,姐姐也一樣。」
「不行!這個我不同意。」她擺擺手。
「哎!奇怪了。你可以要求我,我為什麼不可以要求你?這也是沒道理的。」
「有道理啊!因為我是自私的,所以,你不能提出這個要求。」崔茜狡黠地笑著。
「夫人,您給評評理,怎麼能這樣!」我轉向影倩。
「我才不給你評理,是吧?小丫頭。」她站起來,笑著朝崔茜眨眨眼,轉身走出門外。
「同去同去。」我仰頭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水。
回到卧室,影倩崔茜一起把曬好的衣服擺進柜子。我關上外屋的燈走到窗前,看著夜色中平靜的湖水發獃。。
「你在想什麼?」片刻之後,影倩崔茜出來。
「沒什麼?」我回過頭來,「今天下午看了看整理好的資料,又想起馬旦。」
「哦,他怎麼樣了?」
「關在裡面,約翰遜還在審訊,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情報……我和傑夫明天要去見總統,彙報工作進展。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請總統下個特赦令,讓他活下來。」
「這個……能救人一命,但是,……說不好。」影倩不置可否。
「他濫殺無辜,應該負責。可是就算判他死刑,也換不回那些人的命,你試試吧。」崔茜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對那些受害者的親人來說又很不公平……」我抓抓頭,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第二天上午,我開車帶上傑夫,一起到總統府彙報工作進展。上車以後,他好奇地東摸西看,問這問那,稱讚這車舒適。我笑著應答,怕引起他的妒忌,刻意隱瞞了迪恩給我這輛車的時間。
「李,我看過已整理好的資料目錄,進度有些慢,不過沒關係,盡量做到詳細才重要。」車進入鬧市區減速以後,他移過來坐到我旁邊,「我還有一個想法:不能只是搜集這邊的,要把對方的資料也收集進來,你看怎麼樣?」
「胡圖人的?」我眨眨眼,「他們肯定不會說我們什麼好話……」
「那有什麼關係!我們說我們的,他們說他們的,讀者自然會判斷。而且,我們如實描述事情經過,又包含雙方的講訴,讀者會支持我們當時的選擇。」
「對對!應該有這樣的信心,又不是我們發動的戰爭。」我點點頭。
「那就這樣定了,我向總統提出來,讓現在關押在西點那裡的胡圖人也要提供資料。」
「嗯……行。」我一邊開車一邊點點頭,同時心裡盤算著他是不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莫嘉娜熱情地迎接我們,片刻之後總統也拿著一個本子過來,認真地聽我們彙報情況,時不時還記錄一下。傑夫最後講到也要收入胡圖人的經歷時,他稍微遲疑一下,然後點頭同意。
「總統先生,」傑夫講完停頓的功夫,我趁機開口,「上次抓到的那個馬旦,如果可以,能不能不判他死刑?」
「嗯,為什麼?」迪恩抬頭看著我。
「這個,……我的意思是,殺了他,那些受害人也不能復活,還不如……」
「讓他活著,我們還可以收集更多的胡圖人的情況。」傑夫插話。
「可以考慮,我和其他人再商量一下,好嗎?」迪恩回答。
「謝謝總統先生!」我如釋重負,又看看傑夫,「那我們就告辭了。」
「好的,謝謝你們的努力,辛苦了!」總統站起來和我們握手道別,「有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
莫嘉娜一直把我們送到停車場,看著我們啟動離開。
出了總統府大門以後,我扭頭看看傑夫,感謝他在提到馬旦時的幫忙。傑夫回答不必客氣,然後看著前方沉默片刻,嘆口氣說:「唉,但願兩個民族以後能少一些敵對。」
「經濟發展,你們國家的老百姓有錢了,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矛盾,主要還是下層百姓太貧困。」我也看著前面說。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但必須有民主制度保證經濟的發展和公平,否則很可能會出問題。」
「美國的民主制度就沒有問題?」我斜了他一眼,「我看麻煩更多!」
「目前現存的任何政治制度都有問題,但程度和性質不同。比較來說,獨裁製度的問題更嚴重,更有巨大的破壞性。」
「……你這麼說,我覺得有恐嚇的意思。不實行你所謂的民主制度,就會帶來災難嗎?嚇唬人可不是證明自己觀點的好方法。」
「你說得對,但我可沒有恐嚇的意思,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你有……,歷史只能證明過去,不能預示未來,……不能完全預示未來。」我打燈拐彎,想到他是歷史老師,不能在他熟悉的領域內糾纏,「我們不如就看看這個國家的發展會怎麼樣,據我所知,至少現在,你不認為這個國家的管理方式符合你贊同的民主制度的要求。」
「嗯……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傑夫點點頭,「你越來越理性冷靜了,我很贊同這樣的討論態度,還有你今天救馬旦的事。」
「呵呵,謝謝!」我笑笑,心想要不是今天我在開車,早把你批駁得啞口無言了。
送回傑夫,我借口公司有事,拒絕他進去坐坐的邀請,掉頭回到東方飯店。
影倩崔茜都在辦公室。托德的居民區工程,二號三號石英砂礦的基建,警察大學校園,警察總部家屬大院,湖濱療養基地和炮兵部隊營房重建的前期準備工作幾乎同時開始,整個公司開始快速運轉。警察大學,湖濱療養基地和家屬大院選址在湖濱村的隔壁,托德的新建居民區在城裡,西點的炮兵部隊營房準備在擴大原址的基礎上重建。隨著經濟的發展,整個首都變成一個大工地,到處是繁忙的建設景象。
我到影倩崔西的辦公室打個招呼,回來后也像她們那樣,立刻把頭埋進各種文件和表格之中。下午李同力打來電話問我在不在,然後趕到東方飯店。
一進門,他就把兩瓶酒放在茶几上,「王總讓人從國內帶來的,出機場的時候還被宰了一刀。」
「這麼遠帶過來,謝謝!我也不喝酒,非常感謝!」
「別客氣,知道你不喝酒,可以擺在柜子里。別看這酒的牌子沒有五糧液和茅台出名,可是從廠里找人買的,沒加食用酒精,很難弄到。」他指著桌上的酒強調。
「那太好了,謝謝!」我感激地笑著。
「不用客氣!王總讓我告訴你,那幾個新工程的設計正在加緊進行。建華負責建築,王總親自負責結構,兩個組都在加班加點,請你放心。」
「連王總都親自上手了!謝謝謝謝!其實沒有那麼急,我不懂設計,但看起來時間挺充裕的。」
「這主要是給你這邊爭取時間,趕早不趕晚,萬一有什麼意外情況,好有時間應對。還有,警察大學和療養基地的建築設計能不能也給我們,聽說也開始了。」李同力問。
「是快開始了,也向業主單位推薦過我們公司,不過他們似乎更傾向於歐洲的設計公司,但也沒明確拒絕。」
「哦,……那你看這樣行不行?把基本的資料給我一份,我讓國內畫個建築效果圖,你拿去給他們看看,爭取一下。」
「行,不過要快,一旦確定了設計單位,我就不好再說話了。」
「可以,我讓他們儘快,你也去那邊打個招呼,盡量讓他們等一等。」李同力說。
「嗯……沒問題,這事我來辦。」
「還有一件事,」李同力放低音量,「齊工回國的事你怎麼考慮的,想到辦法沒有?」
「嗯……這事真是不好辦,我想了好久,沒有更好的辦法,再怎麼說,也得去機場上飛機……實在不行就老老實實和他說明白吧,他現在身體也恢復了……」
「不行不行!」李同力擺手打斷我,「那樣還不如不講。……唉,這事真難辦!這樣吧,明天你陪我去他的辦公室,咱倆先探探他怎麼想的,行嗎?」李同力熱切地看著我。
「……好吧。」我實在不忍心拒絕,遲疑著答應。
「真是為難你了!」李同力拍拍我的肩膀,「上午打電話過來,崔茜小姐接的,說你不在,她的中文進步真快,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曲影倩。」
「呵呵!」他離開正題,我也放鬆下來,「就是影……曲影倩教的,口音都一樣。」
「原來是這樣。那個,你下面大廳里的照片真神氣,是總統吧?往那裡一放,如朕親臨!但旁邊公司的標誌太小了。」
「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免得其他人找麻煩。」我把艾瑞克搶小強的事告訴他。
「還有這事?……想不到這裡的警察也和國內的一樣。」
「……不會吧,國內的警察哪有這樣乾的?」我有些意外。
「老弟,你還不了解情況,我和警察打過交道。不說這些了,麻煩你安排人給我複印一份資料,給國內傳回去。」
「好的。」我拿起電話。
李同力回去以後還特意來電提醒不要忘記明天上午一起去齊工的辦公室,我再次點頭確認,心裡卻不安起來,不知道明天的情形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