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第一天,我和同桌頂著風雪趕去他的老家。
那是個安靜的小漁村,十幾戶人家依山傍海,守著幾十米長的小碼頭。當我們沿著海邊蜿蜒的鄉村公路趕到時,鵝毛大雪已把在村口山坡上等候的爺爺變成一個白色的雕塑。
脫去濕透的衣褲鞋襪,我倆兒裹著被子坐在溫暖的炕上,每人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邊吃邊聽著奶奶慈愛的數落。
窗外已經黑下來,雪下得更大了。
第二天整個白天,人們都被呼嘯的寒風困在屋子裡,雙層窗上結滿厚實而美麗的冰花,看不見外面的情形,只是玻璃被雪地的反光映得通明。
天黑以後,我實在忍不住,攛掇同桌出去走走。他一邊快速的搖頭,一邊緊緊的裹住被子,我只好單獨行動了。
剛一拉開門,屋裡溫暖的空氣就凝結成白霧,貼著門框翻滾著涌了出去,我也被明顯的溫差激得不停地顫抖,趕忙縮緊脖子。
風停了,月亮在冷藍的夜空灑下明亮的清輝,牆頭屋頂,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平日分明的稜角,變成柔和的曲線。我盯著地面,小心翼翼地蹭出院子,順著門前的大路走向村外。月色下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只是原來的溝溝坎坎都被大雪抹成了一馬平川,反而讓人覺得不踏實。
平靜的港灣已經結冰,又蓋上厚厚的積雪,和沙灘完全融為一體。遠遠的地方似乎還能看見海水,只是聽不見任何聲響,彷彿整個海面都已凍結。我循著道路爬上山坡,轉身回望:整個漁村安卧在山巒銀白色的臂彎里,沒有狗吠,不聞雞鳴,只有窗內透出溫黃的燈光,給外面統一的冷白鑲上幾塊暖色。窗上不時有人影晃動,是孩子們在溫暖的屋裡撒歡,異或是勤快的主婦在收拾碗筷,影影綽綽看不分明。有幾家的電視正對著窗戶,紅藍黃綠,明明暗暗地變換著。這樣的季節,東北人形容自己的作為有個很形象的詞——貓冬,貓在暖和的家裡,盤膝炕上,炒一盤香脆的花生米,弄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白菜豬肉燉粉條,燉一大鍋雞湯,湯一壺酒,自斟自飲,老婆孩子熱炕頭,那是怡然自得的小家溫馨;邀三五談得來的親朋好友,推杯換盞,和著灶間女人的鍋鏟,縱橫萬里,上下千年,那是說古論今的談笑風生。
寂靜中有家二樓的屋門吱呀一響,一盆熱水帶著尾跡撲入下面的雪地,驚得檐上的積雪簌簌而落。
月光並不均勻,樹在雪地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淡白,淺灰,微黑,或近或遠,疏密有致。房屋的影則都是純黑的,拉上高高低低的煙囪,把自己在雪地的印記畫成五線譜上的音符。不過這自然的音樂家似乎有些粗心,沒分出四間,讓人只能依著心緒,用想象力隨著她緩緩輕唱。山這時也沉默,不忍攪鬧這份安詳,裹上厚厚的銀袍,不見了迎風挺立,擊狂濤為碎玉的孤傲與霸氣,倒多出幾分風流倜儻,也像一位慈愛的父親,用溫柔的低音,哄得它臂彎里的孩子昏然欲睡……,一切都那麼安然,一切都那麼平靜,都準備在這雪夜裡酣甜一夢。
我佇立在山坡上,迷失在純凈如水晶的夜色中。月亮漸漸升高,岸邊有幾條投下短影的小船,在厚雪的覆蓋下靜靜的一動不動,似乎在波濤中晃得累了,要停下來歇歇。熱鬧當然使人興奮,清靜卻也不可或缺,在快速起伏的生活中久了,這冷而靜的雪夜可以緩緩心跳,去去浮躁,清清腦子,品品得失。
隨著思緒的平靜,寒冷也趁機滲入身體,它張開嘴,用尖利而細小的牙齒用力咬住耳廓和鼻尖。離開體內的熱氣在空中立刻驚縮成一團白霧,彷彿可以聽見水汽凝結時細碎的微響。腳下的積雪咯咯有聲,乾燥而堅實。最不情願的,也許是各家屋頂的煙,懸滯在月光下,緩慢而濃稠的升入夜空,彷彿很不想離開炕下溫暖的爐膛。
終於禁不住窗內那一方平常毫不起眼的火炕的誘惑,我決定回去。這時想起周容的《芋老人傳》,「猶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調和之有異,時、位之移人也。」初讀時也知這是深刻的人生哲理,但總覺得沒有武俠小說那樣吸引眼球,現在想起,又有新得:炕還是那炕,今時之所以誘人者,並非它變得更加溫暖,「時、位」之移也。
踏上門前的台階,我跺掉腳上的雪,回頭看見地上,已留下長長的兩串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