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
心路獨舞
一個人呆著的時候,總會莫名地想起一些久遠的事。舉不起也放不下的一些記憶,在胸口拳拳地涌動著。
小時候居住的城市裡,柿子是很稀罕的東西,父親見到的時候總會給我買一個,藏起來捂熟了,然後凍在冰箱里,等我夜裡做功課累了,父親會像變戲法一樣把柿子藏在手心,讓我猜是什麼,我總是饒有興緻地「配合」,然後在他滿含慈愛的目光下,煨著暖爐,小口小口地吸溜著,慢慢地享受。記憶中那種柿子個頭不大,樣子扁扁的,裡面有很多軟體的「小舌頭」,嚼起來有一種很別緻的感覺。
而這感覺終也是遠了。那天從華府返家,在一個大型的華人超市裡看見有那種柿子,小小的、扁扁的,熟到了幾乎透明,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於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一箱,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嘗了起來,很甜,入口便咬到了那種「小舌頭」,而細品,卻全然找不到少年時吃柿子的滋味了。
不可抗拒的嘆息緩緩落下,徒然間,一些綿密的疼佔據心房。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承載著某種特別的記憶,就像柿子。父親走了五年多了,我卻始終執著地糾纏在某些片斷里,或是童年時從父親手中接過來的一隻水果棒冰,在炎炎的夏日裡的那份沁人心脾;或是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父親正費力地扯著我搖搖晃晃自行車的後座……而記憶,終究不過是一張鮮好逼真的油畫罷了,畫藝再好,卻敵不過撫摸的冰冷。那些燦若錦帛的歡聲笑語,隨故人的離去涼了一地,而留下的人,究竟能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情深似海,面對子欲孝而親不在,面對到了最後的最後,甚至連記憶也開始的背道而馳?!
現實很白,照得人凄然無助,有一種眼淚奔流的渴望。歲月就象一條河,左岸是無法忘卻的回憶,右岸是值得把握的年華,中間飛快流淌的,是隱隱的感傷,某些人,某些事,不落痕迹地被時光隔在了兩岸。突然想起了大學里那些青梅煮酒的歲月,同寢室的五個姐妹,一起吃飯、上課、自習,還有周五晚上一起去校門外的一個小火鍋店。那個店裝修得很簡陋,但味道很好,關鍵是便宜,十來塊錢便讓人吃得飽飽的,手頭很緊的我們常常從周五早上起就開始餓肚子,省出伙食費,好心安理得地去打牙祭,五個人一路喧嘩著走到店裡,然後守著熱氣騰騰的湯鍋,嘻嘻哈哈地搶東西吃……
昔日單純快樂的室友如今已分散在世界各地,那年校慶時在華府重聚,我們不約而同地決定去重溫吃火鍋的感覺,中國城的火鍋店裡金碧輝煌,盤盞典雅高貴,原料食不厭精,湯鍋被細心地隔成五個區,我們五個打扮精緻的女人圍坐一圈,斯文地在自己的湯區里涮著食物,小心翼翼地躲開湯汁,沉默地品著,卻怎麼也品不出昔日的味道,直到一個人突然醒悟了過來,起身開始拔掉隔層,然後把筷子伸向了別人涮好的食物……
人是脆弱敏感的載體,怎麼也逃不脫記憶的紛擾。誰的浮生不是夢?誰的歲月不是一歲一枯榮?在寂寞的時光里,誰又不是在默然走著、疼著、哭著、笑著的同時無奈地老去?即使生鏽的記憶之門,可以被往事的風一次次轟開,但許多美好的瞬間,不論怎樣刻意重尋,也好似流水落花從眉宇間打馬而過,剩下的只有嗟嘆,繁華總是隨著時空的飄逝漸行漸遠,到了最後,連記憶也會變成缺了韻腳的宋詞,帶著薄寡的氣息,青裙玉面,陌路相生,哪怕世上最華美的絲線也不能將其重新串回精美的畫面,讓某些容顏,清晰逼真地留住。
北國已無雁歸曲,西窗猶有羈旅詞,一年心緒悲歡日,最是鄉關來去時。
時間不會老去,但人會,想起童話里的那片海:「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是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但花開再美也留不住,水至清則無魚,高處雲端總是凄涼的寂寞,那些捨不得鬆手的流光婉轉,笙簫雲影,那些昔日不再來的恐懼,不正是自己脖子上的那把枷鎖?
想至此,我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翻出家人自中國寄來的小核桃佐著,感覺有暖意開始從心底升起,陽光一定藏在某一片灰色的雲背後,而怎樣的心情,都不如擾攘浮世里這一寸美好溫馨時刻的衍生。
我嫣然一笑,低頭啜酒。
這一刻,我只記著桐蔭委羽,只盼歲月靜好。